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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人相敬水同味:伯格曼《呼喊與細語》

《呼喊與細語》(Cries and Whispers,1972)

導演:英格瑪·伯格曼( Ingmar Bergman,1918 -2007)

國家:瑞典

瑞典語片名:Viskningar och rop

先解個題吧。「室人相敬水同味」這句詩,出自朱自清先生之口,我最初是從SJL老師課上聽來的。全詩如下:

夜不成寐,憶業雅《老境》一文,感而有作,即以示之

中年便易傷哀樂,老境何當計短長。

衰疾常防兒輩覺,童真豈識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親友時看星墜光。

筆妙啟予宵不寐,羨君行健尚南強。

1948年北平作

全詩每個字眼都縈繞著悲涼的氣息。 「室人相敬水同味」這句,自然也隱含著天蠍座的怨念。

大概是為賢者諱吧,葉聖陶《談佩弦的一首詩》、俞平伯《記與佩弦最後之唱和詩》都沒有作負面闡釋。惟有近人朱正先生膽肥一些,碼了個叫《朱自清的一句詩》的豆腐塊,將其賦予了朱自清陳竹隱夫婦夫妻關係不合的意涵。

朱正先生所援引的朱自清日記,還是蠻有說服力的,商金林老師就極為讚賞。在1947年4月17日的日記里,朱自清寫道:「與竹及兩個孩子共進早餐,我為食物涼而不滿,竹生氣並叮叮噹噹地摔家什。為此不快,也很傷心。」

……(以下省去若干字)

「相敬如賓」在夫為妻綱的年代,可能算是個好詞,然而對於現代人而言,未必就是什麼好詞了,「敬」字難免不會讓人產生「敬而遠之」的聯想。不論是夫妻還是親人之間,一旦「敬」了,大概就已經產生隔膜了,離「散」也就不遠了。

(以下舊文,錯字仍舊)

這個片子我本來以為曾經看過,後來卻發現壓根沒看過。為了能看懂一篇論文,只好找來看看了。

我所看的第一部伯格曼的片子是《假面》。最初,只是對《假面》開場段落里的視聽效果感興趣,後來竟然喜歡上了伯格曼的風格和深度,之後接連看了幾部,然而當時都沒有記下感想,現在想來,似乎跟沒看過也沒啥區別了。

這次看《呼喊與細語》,也是先被開頭的各種聲音所吸引,遠處教堂的鐘聲,室內的各種款式鐘錶的滴答聲,以及病人的呼吸聲,疊合在一起,渲染出了古舊家宅這一空間死寂的氛圍。

同樣,影片中的人物,幾乎無一例外地對聲音極為敏感,嘈雜的細語聲甚至起到了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里馬德萊娜小蛋糕的功能,每每誘使劇中的女人們陷入回憶之中。

至於電影的技術層面的東西,我也不懂,就不廢話了,只是跟上次一樣,按人物說故事。

先說艾格尼絲。

伯格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一個基督徒,然而影片中艾格尼絲和安娜都是不折不扣的基督徒,篤信此岸的原罪與彼岸的救贖,以愛你的鄰人為信仰。然而影片所講述故事的時代卻已經是一個被科學祛魅的時代。鐘錶上手持望遠鏡的天使的意象暗示了這一點,影片中的其他台詞也作出同樣的時間性暗示:小妹瑪麗亞背著丈夫跟醫生(從醫生的怨念可以看出,醫生大概是她的初戀情人,後來因現實的考量沒有走在一起)偷情的時候,就說「我沒有任何罪需要被赦免」。儼然,瑪麗亞是一個不拿上帝當回事的現代人。卡琳的舉止也暗示了她宗教信仰上的缺失。

至此,我們基本可以將人物劃分為兩類,一種篤信上帝者:如安娜和艾格尼絲,主持喪禮儀式的主教甚至說艾格尼絲對上帝的信仰比他自己還堅定,甚至為她的死流下了動情的淚水。安娜不用說了,她擁著艾格尼絲的形象,簡直就是一個聖母的現代版cosplay。

劇中唯一兩次發自肺腑的微笑都是艾格尼絲所發出的,第一次是瞥見看護自己的小妹瑪利亞睡著在躺椅上時,第二次是姊妹三人一起的時候。

艾格尼絲的日記里寫道:「世界上最愛的人都在我身邊,我聽她們聊天,我能感覺到他們的身體,她們手心的溫度……無論如何,這就是幸福。我別無所求,現在我能享受片刻的滿足,我從人生中獲得那麼多,我覺得好感激,於是呼喊與細語(似乎應該翻譯成哭泣與耳語,影片中安娜幻聽到死去女兒的哭聲,卡琳和瑪麗亞也總是幻聽到他人嘰嘰喳喳的耳語聲)逐漸消逝。」

如果說僕人安娜對應著聖母的話,艾格尼絲則是耶穌的現代版,她的存在只是為了拯救先世中墮落的姐妹,也就是現世中墮落的現代人。飽受病痛折磨的艾格尼絲去世後,教區的主教如是說:「我們在天上的父,在無垠的智慧中,呼喚花樣年華的你回到他身邊,他認為你足以承受漫長且極盡折磨的痛楚,你耐心地承受並毫無怨言,你篤定知道你的主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死能原諒你的罪,在天上的父啊,當你走近他的王國,願他憐憫你的靈魂,願他讓天使從你的回憶中,去掉世俗的痛苦。若你可憐的身上,帶著我們所有的痛苦,若你藉由死亡將這痛苦一同帶走,若你到另一個世界時,遇到上帝,若你發現他的面容轉向你,若你知道該說哪一種語言,好讓上帝聽見和了解你,你就能和上帝交談,讓他傾聽你,萬一如此,請為我們祈禱……請為被遺留在黑暗中的我們祈禱,我們被遺留在這悲慘的塵世間,我們頭頂的天空陰森且放蕩,將你的重擔放在上帝腳下,並祈求他赦免我們。」

為此,導演甚至安排了死後的艾格尼絲迴光返照的詭異場景,死後的艾格尼絲對二妹卡琳說「你能握我的手讓我暖和起來?陪著我直到恐懼結束。」卡琳毫不遲疑地拒絕了:「我還活著,不想牽扯入你的死。」當艾格尼絲向小妹瑪利亞提出同樣要求的時候,瑪利亞慢慢走近,說「你是我的姊妹,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對你感到好愧疚。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玩到黃昏時分,我倆都好害怕,我們會緊緊擁抱彼此,現在也一樣,對吧?」這段話跟她對卡琳說的話如出一轍:「卡琳,我希望我們能當朋友,我希望我們能彼此交談,畢竟我們是姊妹,我們有如此多相同的回憶。我們相敬如賓,只是客套寒暄,這樣很奇怪。」然而當艾格尼絲伸出臂膀要擁抱她的時候,她卻掙扎而去,拒絕的理由是:「我必須考慮到我女兒,……我丈夫也需要我。」

在現代社會,我們每個人出於安全感考慮,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傾向於將別人他者化,乃至妖魔化。死去的艾格尼絲在卡琳和艾格尼絲看來,早已不是姊妹,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他者,一個死人。

這裡觸及到現代社會最根本的兩個狀態: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以及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恐懼。老霍同志曾仿效科學研究的真空狀態提出了一個自然狀態的假說,大意是在公權力建立之前的自然社會裡,人與人之間本質上是不信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敵對狀態,任何他人都是潛在的敵人,都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狀態中制你死命,出於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死亡的恐怖,人類才有了契約,有了公民狀態。然而正如定哥所言,既然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是普遍的,又如何能夠讓彼此信任建立契約呢?雖說老霍同志的契約論有死結,然而他對人性的洞悉無疑是澄明的。卡琳與瑪利亞無法重修舊好,正是因為彼此的不信任。卡琳與瑪利亞拒絕與死去的姐姐艾格尼絲握手,更是由於不信任與死亡恐懼。

影片所思考的是,當上帝被科學證偽之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如何重新達成?當現代社會破壞掉家庭的自然連帶之後,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紐帶能否得以修復?導演似乎也沒有什麼信心,而是寄希望於聖母與耶穌的再次降臨,這次聖母是由一個厥心純白的女僕扮演的,而耶穌則是由姐姐來實現,而這個姐姐之所以能夠承擔如此重任,不僅僅是因為她飽受病痛的折磨仍善待家人,而是因為她對母親的態度由誤解到理解的轉變。

寫到這裡似乎寫完了,流水賬的寫作真是不行,毫無章法,不過還是繼續補述一下其他人物吧。

二姐卡琳,丈夫是一個外交家,物質雖然富足,但夫妻之間的日常生活就像按照事先編好的程序一樣運行,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表演藝術家的風範,言談之下更是辭令迭出。丈夫無疑是自得的,而且還是自私的,在艾格尼絲死後的律師會上,他堅決主張將照顧她幾十年的女僕安娜掃地出門,而且不付一毛錢的報酬。卡琳雖然也遵從這種上層社會的風範與儀態,然而對這種生活,出於人性上要求,無疑是抱怨的,她抱怨她的家庭生活充滿謊言,甚至不惜用自殘的方式來反抗這種生活。然而她對身外的人無疑一個也不信任,跟女僕安娜的對話,充斥著傲慢的祈使語氣。跟小妹瑪利亞之間更是互相敵視,當姐姐艾格尼絲死後,瑪利亞以共同記憶之名向卡琳搖橄欖枝示好,然而卡琳卻一眼洞悉了對方居高臨下的冷笑,掙扎之後給出了拒斥。對姐姐艾格尼絲的態度,影片中並無展示,但通過姐妹之間沒有一句交心的台詞來看,也是時刻保持距離感的。不惜自殘以對抗丈夫的卡琳,在經歷過死亡恐懼之後,最後竟然弔詭地回到了丈夫身邊,不得不使俺想起老霍的契約論,因恐懼而讓渡出自己的部分確立以達成契約才擺脫恐懼。家庭對於卡琳來說,也是一個為了安全感而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真誠訴求而達成的契約吧。

再說小妹瑪利亞,不同於儀式感十足的卡琳,瑪利亞沒有上流社會貴婦的風範和儀錶。通過影片,我們知道,他曾經有一個鄉村醫生的老相好,或者說初戀,後來為了自己的某些利益,犧牲掉初戀,選擇了沒多少愛意卻社會地位相當的丈夫。影片安排了她出軌的橋段,出軌的對象是老相好的鄉村醫生,出軌的機會和情景都是在她的主導下安排的,醫生與丈夫宛如兩個傀儡。瑪利亞招牌的冷笑所顯示出的居高臨下的態度,體現的大概是我的生活我做主的個人主義哲學,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看芸芸眾生都是一股藐視勁,所以她才不懼流言,主動安排了偷情的情境,所以她才會在姐姐死後,對二姐搖出橄欖枝,以共同記憶之名,擺出說教的勁頭,不顧卡琳的拒斥而強行身體接觸。瑪利亞無疑是自信的,也是自私的,在丈夫發現偷情而自殺(未死)之後,擺平了一切,仍跟丈夫恢復了平靜,生存技能可以算作A++級別。

最後說女僕安娜,安娜的逆來順受,安娜對艾格尼絲無微不至的關愛,安娜對夭折女兒的思念與祈禱,都讓人側目。當卡琳將艾格尼絲的迴光返照視為「噁心」「病態」的時候,嫌棄地說「她已經開始腐爛了,手上也長了斑點」的時候,安娜無比堅定地回應「我會照顧她」,安娜坦露上身擁抱艾格尼絲的定格照,不僅讓人聯想起聖母擁抱受難的耶穌的各種西方繪畫。女僕出身的安娜無疑是導演寄予希望的救贖性人物。然而救贖效果如何?還是堪憂,安娜的逆來順受舉止,倘若用尼採的奴隸道德衡一衡的話,恐怕也是不足取的,這也不奇怪,尼采本來就是一個敵基督者,跟有宗教情結的導演一開始就隔教。

然而影片所指出的現代病卻是事實。人與人之間如何重建信任,如何交談,如何在洞徹世界的無望之後再營造一己的希望,這是每個人必然要面臨的問題。

竟然一口氣寫了那麼多,我也真是夠無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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