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喪失獨處的藝術，是我們現時代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

最新 07-04

請看看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問一問自己：有多少人，是能讓他走進你心裡的朋友？

一個熒屏，不斷地在割裂你的時間、空間。每個人都盯著自己眼前那塊屏幕，這麼近又那麼遠。我們好像無時不刻不在連接之中，卻很少能夠感受到真正的生命的豐滿。在虛擬的連接中，人喪失了獨處的藝術，這便是我們現時代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

當我們沉浸在無味的、無用的、噪音般的越來越多的信息爆炸之中，就不知道人生哪些是最重要的、最本質的、最紮實的。沒有了獨處，人就不再可能為了自己的樂趣而沉浸在一本書里，或者純粹去畫一幅畫，或者盯著窗外發獃，想像自己之外的世界。

今天，讓我們一起走進王強老師的閱讀體驗「讀，是為了孤獨」。

王強：讀，是為了孤獨

《讀書毀了我》北大閱讀分享會

非常感謝大家，在炎熱的下午能夠騰出生命中最寶貴的獻給愛情的時間、獻給失戀的時間、獻給賺錢的時間，來聽一下我作為讀者的一些思考。北大成就了我，沒有北大我很難成為今天的自己。我今天的題目是——「讀，是為了孤獨」。

最近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現在社會是唯技術論，大家認為技術是人類生命的全部，是世界未來的全部，只要有了技術就有了世界，就有了人類的希望，就有了未來，這種以技術為導向的技術決定論，在我看來是非常狹窄的思維方式，甚至比科學決定論、科學獨斷論都更加狹窄，這樣的思維當然無法像人文思維那樣，用最寬泛的思維方式來包裹生存的整個地平線和大氣層。

所以大家來北大學習，實際上是為了獲得穿透所有我們現在生存領域的更具本質性的思維層面。這就是說，雖然我們在光華，需要先領略商業的思維，要明白商業的本質是什麼、商業的規律是什麼、商業生命的秘訣是什麼，以及了解使現在商業存在的現象成為可能的技術，再之上，是去領略我們科學的思想，看它怎麼樣推動了技術的進步，實現了商業的這些成果。但是，最重要的，我們在北大是要學習人文的層次。北大之所以是北大，是因為無論你在哪個系，最後一定會上升到人文的層次，上升到超越現在所有生存層面的層次。

除了教育，對這個層次思維方式的獲取，還可以來自閱讀。

我今天就從一個閱讀者的角度來分享一下我所看到的時代問題，然後來看看，為什麼說閱讀是理解、舒緩，甚至解決這種問題的一個非常有效的辦法和途徑。我要分享的是三個東西：第一、閱讀，第二、孤獨或者翻譯成「獨處」，第三、創造力。

我這些年在認真閱讀和領悟齊格蒙特·鮑曼教授的社會學理論，他是英國社會學思想大師、利茲大學教授。在將近20年前，鮑曼以一個社會學家敏銳的洞察力，提出了一個我覺得非常有震撼力的概念——「液態」現代性。他認為，我們的現代性發展到現代，社會的本質、人類存在的本質、人類情感的本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了與啟蒙運動所帶來的一些堅不可摧的永恆現象背道而馳的轉化，什麼變化呢？他用了一個非常形象的詞，就是Liquid。他的成名作Liquid Modernity，我翻譯成《液態的現代性》。現有的中譯本翻譯成《流動的現代性》，我覺得弱了一些，因為液體的流動是一個可觀的現象，但是液態是它的本質。

齊格蒙特·鮑曼，1925—2017

鮑曼以一個敏銳的社會學家的角度，用這個概念表達了這樣一種體驗，現在所有東西都發生了質變，和以前傳統所謂固體狀態的存在不一樣了。以前我們強調的永恆、確定性現在都不在了；以前我們強調的白頭偕老，現在染了白髮也偕不了老。一切都在迅速地流變，迅速地轉移，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難以確定。我們不知道下一步我們的現實往哪個方面跑，無論是政治的現實、文化的現實，還是民族的現實、種族的現實，等等。

按照老先生的說法，我們體驗的整個生活的各個層次——從商業層次，到技術層次，到科學層次，到人文層次——都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人類共同積澱、分享的價值觀前所未有地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一切絕對性變成了相對性。再也沒有任何思想的權威、經典的力量，大家都在一個信息層次上了，去中心化，民主化，個人化，好像全世界人突然一夜之間都平等了，標準不在了。我們對所有經典作品的理解，對存在價值的理解，對圖書未來存在的可預測性的理解，都是取決於這個時代發生的這樣的劇變。

鮑曼的社會學思想非常龐雜，但他的三本著作可以高度概括他的理論。第一本是他的成名作Liquid Modernity，現在成為了西方社會學思想的里程碑式著作，可以和馬克思、弗洛伊德、達爾文的書放在一起。第二本是《液態生活》（Liquid Life），回答的是在液態現代性這個本質發生變化之後，人們進入到真正的消費社會，社會生活的各個形式發生了什麼變化。那麼，當這樣的消費時代成為現實之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產生了什麼樣的裂變？這就是第三本書，《液態之愛》（Liquid Love）。

今天我們要從他的社會學思想中談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孤獨（solitude）。

這個概念來自鮑曼的一個報刊專欄結集，他每個禮拜寫一篇讀者書信，非常短，一共寫了44篇，結集就叫做《來自液態世界的44封信》（44 Letters from Liquid Word），這是鮑曼作為嚴肅思想家用非常通俗易懂的方式進行的思想的表達，提及了在液態社會整個層面上發生的44種變化，既淺顯易懂，又異常深刻，每一篇書信篇幅都很短，但是寸寸把在我們現在生活本質的節點上。

其中第二封信，我翻譯成「過於擁擠的獨處」（the crowded solitude）。我理解的孤獨有兩種解釋：一種是你感覺到的狀態；一種是你選擇的生命方式。孤獨可以是一種心理狀態，是對你生存環境的感知。孤獨也可以成為一種被營造出來的充滿樂趣的空間和時間感，鮑曼談的是後者，我將它翻譯成獨處。

鮑曼說，在現代世界中，人們越來越多地感到孤獨，卻討厭自己一個人獨處。為什麼？因為人們喪失了獨處的藝術，讓獨處變成了孤獨。從而，一想到一個人獨處，就會心生恐懼。的確，獨處時的孤獨是一種難耐的折磨，是極不愜意、極其鬱悶、極其可怕、痛苦不堪、令人憎惡的。害怕孤獨的感覺讓我們剝離了獨處這種奢侈的生命體驗。

那什麼是「過於擁擠的」獨處？這是鮑曼對我們現代人生存困境最直截了當的說法。在電纜、網線和無線設備連接編織而成的當下世界，在虛擬的連接中，人喪失了獨處的藝術。我們拿著手機，我們便自以為不再孤獨了，我圍繞著所有人，所有人也都圍繞著我。只要手機在，我們就沒有了獨處的體驗。虛擬現實承諾我們，任何時間、任何人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連接之中，這是現代技術手段給我們營造的一種認知，一種生命的體驗。

然而，同時，我們是不是也有了另一種體驗？互聯網給我們帶來巨大的便捷的時候，我們不再感受到真正的生命的豐滿。看看你的朋友圈，有多少人你能對他說出心裡話，讓他走進你的心裡？在我的朋友圈裡，俞敏洪是可以走進我心裡的人，徐小平也可以，但還有其他一千多人，對我來說，形同陌路，甚至我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對我的意義是什麼，但他們切切實實地在我所謂的「朋友圈」里。

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現在普遍存在的時代焦慮來自哪裡。改變生活方式，使得每一個人都成了作繭自縛的體驗者。

鮑曼說，在前工業化時代，或者是工業化時代早期，爐火是一家的中心，回到家，吃完飯，大家圍坐在火堆邊、灶台邊或者餐桌邊，不斷交流，面對面，手拉手，傳遞人性的溫暖。但是現在回到家，每一個人都盯著自己眼前那塊屏幕，大家即便坐得比以前更近，但距離又如此遠。

「Have you ever been so close, yet so far away？」這是20年前我剛到美國華盛頓的時候，在美國聯邦造幣局看到的一句話。造幣局是可以參觀的，防彈玻璃把整個車間罩得滴水不漏，參觀人從二層樓高空俯瞰整個車間，從紙被切，到上色，到調印，都最後被切成20美金，美元被製造的整個流程你都可以看到。這本身倒沒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造幣局看到了一行我認為迄今為止最具創意、最有哲學深度的標語，就是這句「Have you ever been so close, yet so far away？」，你如此之近，但是don』t touch，don』t take，它不屬於你。

鮑曼說，虛擬的連接性，給我們造成的感覺是「We are connected」，但實際上不是，虛擬的連接性其實讓我們彼此離得更遠。我們面對面，但我們很少再臉對臉了，更少手拉手了。鮑曼舉了一個例子，美國曾經有一個小女孩，一年發幾萬條信息，不發就找不到存在感，但結果是，存在感完全虛擬化，變成她個人的一種虛幻。所以他說，人與人相愛時充滿生氣活力和令人振奮的溫暖不再可得，此時的人類不是不知道如何消磨時光，而是不知道如何填充時光。怎麼有效、高質量、有品質地去填充空餘的時光。

鮑曼接下來說得非常精彩，他說對電子裝置時刻不停地依賴，進一步漸漸加深無人相伴所留下的生活的空虛（void），而越是長久陷於這一空虛，人也就越不可能使用高科技之前的手段，諸如肌肉和想像力，從這一虛空中自己爬出來，這是人類為當下技術世界付出的巨大代價，人不能再真正徹底地獨處。

我讀到這的時候，我深深感覺到，作為思想家，他的敏銳，讓我沒法拒絕。喪失了獨處的藝術，這是我們現時代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

當喪失獨處的藝術的時候，我們的獨處必然被各種東西填得滿滿的，變成非常擁擠的獨處空間，看似你自己呆在那，但實際上你已經被佔有了，一個熒屏在不斷割裂你的時間、你的空間。

全球化之後，我們已經體驗到了文明的擁擠，無論是對於資訊還是對於現實，人口的增多讓我們在現實中感到擁擠，而技術讓我們把本來物質上、物理上沒法避免的擁擠變得更加擁擠。人的獨處變成如此奢侈的一種價值，而不懂得這種獨處藝術的人只會面臨一個東西——在急迫的擁擠感之下，心理產生巨大的恐懼、壓抑、恐慌。現實的擁擠讓我們煩躁，熱氣騰騰，心潮澎湃，控制不住自己。

虛擬世界也是這樣。互聯網出現懟的狀態，現在升級了，變成罵的狀態，還誕生了專門互罵的社群以此作為盈利模式。大家為什麼要罵？因為太擁擠了。如果三個月才見一個人，你哪有罵他的衝動？我看過一個片子，一個加拿大的老太太，70多歲在路上走，突然被一頭白熊咬住了皮包，老太太不斷回過頭來拍這個熊，「Don"t do that」，這個白熊放開了皮包，走了兩步又去叼。重複了五遍，打了五次熊，最後這個熊可能覺得這老太太比較摳，咬咬你皮包算什麼，它就走了。這讓我覺得很有趣，在加拿大這樣冰天雪地的地方，多少天見不到人，見到一個人都覺得是好人，見到個熊都覺得是個好熊，人和熊的關係非常微妙，熊非常友好，非常有耐心，這個老太太更加有耐心，整個生態變了。

失去獨處的藝術是我們為現代技術付出的代價，那麼獨處的價值是什麼？為什麼現在要強調讓你的孤獨變成真正的獨處，而不是「擁擠的獨處」？鮑曼說，沒有了獨處，人就不再可能為了自己的樂趣而沉浸在一本書里，或者純粹去畫一幅畫，或者盯著窗外發獃，想像自己之外的世界。大多人都在等著下一個message（信息），在這種情況下，人自然也就不再樂於與近在咫尺的身旁的真實人溝通了。

「Have you ever been so close，

yet so far away.」

正是因為人們放棄了獨處作為生存的藝術，

才有了這樣的體驗。

鮑曼告誡現時代的人，從孤獨那裡跑開，也就將自己獨處的機會丟棄在了路上。那種機會令人讚歎，一個人獨處之時，他可以彙集思想，可以沉思，可以反省，可以創造，總而言之，能為交流賦予意義和實質。獨處實際上是為人真正面對交流的時候，醞釀意義和實質性的東西。缺少了這些意義和實質性的東西，交流的層次就越來越淺。這關涉到生命的拓展還是萎縮，關涉生命意義的豐富還是生命蒼白的狹窄。然而，如果從來沒有細細品味過獨處的滋味，你就有可能永遠不知道喪失了什麼，丟掉了什麼，當沉浸在無味的、無用的、噪音般的越來越多的信息爆炸之中，就不知道人生哪些是最重要的、最本質的、最紮實的。

鮑曼在這個世上並不是孤孤單單的老頭一個人，大家喜歡的義大利著名小說家艾柯，在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鮑曼。他在2015年前，用義大利文寫專欄，後來也結集了一本書，去年英譯本剛翻出來。英譯本很有意思，書名叫《液態世界的編年史》。艾柯說，當我們不再適應沉思默想，沉思在自己的世界的時候，佔據我們思考力、注意力的就是當下、當下、當下，因此人想像未來的能力沒有了，創造力沒有了，只有不斷發生的東西構成你存在的全部痕迹。我們現在沒有耐心、沒有意識，其實也沒有能力去想想與此時此刻沒有什麼關聯的更早的或更晚的那些東西，與現在有用性完全無關的那些東西。

翁貝托·艾柯，1932—2016

在這種處境下，誰能把我們重新置於孤獨的軌道上？小偷。手機被偷的時候，「小偷」成了最有價值的思想導師。怎樣拯救我們這些自認為不孤獨的人，那就是要培養一些「精神的小偷」，讓我們時不時地斷電，切斷與這種虛擬世界的聯繫。

我覺得閱讀恰恰就可以扮演這樣一種精神小偷，它能夠讓我們重新回來體驗什麼是獨處，甚至紙本身都變成了拯救我們的一種方式。當大家24小時都停留在從電腦、手機、電視、樓體廣告這種同質化的屏幕中時，偶然拿出一本紙質書，那種切實的手感，能夠讓你獲得一種休息狀態，一種不同的體驗。

王強書房一隅

在這樣一個時代，當我們正在喪失獨處意識的時候，我們必須讓這種意識或者技能回到你生命的本體中，而閱讀在我看來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訓練方式。尤其在現在信息太多、太淺、太碎的時候，閱讀所能承載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讓你獲得一種完整的認知。在這個意義上，閱讀確實為了孤獨而誕生的，因為當你沉浸不到孤獨的狀態中時，不願意獨處時，你便很難走進更加孤獨的書頁，更加孤獨的思想，很難長久地陪伴一個非常艱澀的思想發獃半個小時。

真正走進屬於我自己的獨處狀態，這是獲得我自己的生命品質和力量的最關鍵的東西。在閱讀之外，我想像不到其他的東西能幫我達到這樣狀態了。

王強的推薦書目

尼古拉斯·卡爾《玻璃籠子》：它展示出科技延伸人類的能力之後，如何抵消人類的另外一種生存能力。

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這一本小說，我讀了好多遍，為我現實中營造了很多溫暖的時光。鮑曼診斷出我們現時代太擁擠，赫拉巴爾診斷出我們現時代太喧囂，他們兩個放在一起，就是對我們時代的完整診斷。按照赫拉巴爾的描述，他寫這100多頁的文字花了4年，而從構思到完成寫作，加起來花了整整20年。他說，我為寫這本書而活著，並為寫它而推遲了死亡。這本小說栩栩如生地描述出了獨處中的生命，在孤獨之外的另一個面向，這個面向非常深刻，非常誘人，非常神聖，非常必要，而且非常不可思議。

簡·奧斯汀《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這兩部小說，為我們營造了獨處的坐標，涵蓋了人類認知的所有東西。在人類的認知中，我們學會丟掉傲慢與偏見，獲得理智與情感。從中間坐標系，橫嚮往上延伸的是不斷避免自己的平庸，從群體的平庸中不斷掙脫出來，展示自己的不同。只有這樣，你在人生中才能活出完全不同的意義和軌跡。

在我的理解中，這才是無論做什麼事都能夠成功的唯一保障——你敢不敢不同，僅此而已。

敢於不同，是不容易的人生選擇。在可能的情況下，我們必須去擁抱它，給自己生命獨處的空間感，去鍛煉敏銳度，去避免平庸性，最後實際上還是為了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