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的雪覆蓋下的真相……

最新 07-04

6月22日晚，中國大戲院開幕演出季暨國際戲劇邀請展正式拉開帷幕。整個演出季從6月持續到9月底，共有來自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日本、義大利、波蘭、立陶宛及中國9個國家19部精彩劇目。開幕大戲是根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小說《雪》改編的法國話劇《雪，覆蓋下的真相》，這是該劇在中國的首演。下面就來讓我們來聽聽上海戲劇人的觀感吧，她們在雪覆蓋下發現了什麼真相……

小說還是戲劇？

郭晨子 | 劇評人

沒有讀小說原著就開始看演出，多少有些忐忑。舞台上果然有「雪」，而且時不時地下著，「覆蓋下的真相」也逐漸揭開，徐徐展開的敘事，娓娓道來的講述，不喧賓奪主的多媒體影像，加之演員們鬆弛自然的表演，儘管導演布朗蒂娜·薩維提耶和戲劇構作瓦達·薩布都參與了劇本改編，還是像是在劇場里讀了部小說。

有意思的是，這小說里是有「戲」的。戲班子藉由戲「假戲真做」，射殺了台下的無辜伊斯蘭教徒；而隨著情節發展，他們釋放伊斯坦極端組織頭領的條件是由其情婦演一齣戲，自然，這戲也是「戲中戲」，另有含義；全劇結束在「戲中戲」的弄假成真，戲班班主「如願所償」地命喪黃泉。

第一回的戲，用影像表現，鏡頭不僅對準台上的表演，也特寫了台下觀眾的表情，使得觀看這段影像的此刻劇場內在場的觀眾獲得了雙重視角，如同看了一段近年來時常在電視里看到的新聞報道；第二回的戲不再用影像，直接發生在場內觀眾面前，雖在意料之中也仍有震撼。

假戲真做和弄假成真使得一切「真」都像「戲」，從一塊頭巾到慷慨赴死都滿含著表演的成分，而小說中有戲劇，戲劇的表達用影像，影像的感受像新聞，多重的混雜一如世界的紛亂。當然，影像的戲劇之外仍有戲劇，含有戲劇的小說也還是小說。

整部作品漸入佳境

桂菡 | 戲劇博士在讀

上一次聊靜安·現代戲劇谷時我說，看戲其實是一種靈魂的交流，雙方要勢均力敵這溝通才能達成。我不了解土耳其相關宗教與政治，進劇場前也沒有讀過帕慕克的原著，台上講述的東西對我而言著實陌生。所以相對於圖米納斯抒情藝術的雪，在土耳其這場掩蓋了暴力、絕望、虛無的雪中我大概算不得一個好觀眾。

這部戲以民族宗教與政治作為討論主體，哲學、理想、文化認同、情感、個體的自我認知等話題穿插其中，演出210分鐘，信息量巨大，才疏學淺的我用儘力氣也只能抓住部分內容。

演出上半場較「靜止」，也許是因為分出了不小的時間精力來交代前史、人物、環境。上半場沒有太多場面調度，情節主要是依靠對話來推動。舞台上設置了一塊圓形雪地，有一個可供角色出入上下、代表地點變化的腳手架，腳手架上方起氣氛烘托與場景轉換之用的長條屏幕。遺憾屏幕的使用並不讓人滿意，有時甚至略顯小家子氣（例如投射自然環境時）。

進入下半場，作品由敘述轉為行動，之前封閉的舞台打開，無論是空間切割、轉場還是人物行動設置上都看得出導演的調度，整部作品漸入佳境，讓人深感宗教與政治讓人陷入的狂熱以及虛無。

最喜歡的段落同那個最終被槍子兒射穿天靈蓋的少年有關，他的上下場頗有來無影去無蹤的感覺，但他關於世界、信仰的困惑、恐懼、無措相比於別的角色要真實（且原始）得多，這對我來說構成了一種「虛實對比」，值得咂摸。最欣賞的橋段同狂熱追求真實的劇團有關，藝術與生活的關係、藝術與政治的關係是20世紀以來先鋒藝術家關注的熱點問題，用戲中戲的方式探討這一話題雖然看起來老套但有深意且讓人感動。

走齣劇院有三個遺憾。第一個，沒有提前讀讀原著以至於花了太大精力跟字幕、跟故事；第二個，買的是最後一場的票不然一定會二刷；第三個，沒有認真學法語所以這次明明聽出字幕漏掉了內容卻只能幹著急。

這一切很遠也很近

木葉 | 編輯

感覺花了210分鐘看了一遍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土耳其故事，法國創作團隊，隔著多重文化。就像劇終時劇中人所言：不熟悉的人是無法理解他們的。

或許是上半場在鋪墊劇情和交代人物，所以感覺啰嗦節奏慢，不過這倒是很法式，啊哈哈。上半場台上演員是各種站著坐著說話，導演大概是為了照顧我們這些看字幕的人，讓我們可以專心看字幕。下半場相對有戲，整個舞台布景打開之後，舞台調度也豐富多了，整個感覺就活了，不像上半場那般沉悶。

整個戲看完蠻有回味，還是原著的力量吧，原著里的宗教、政治、文化等，雖然離我們有些遠，但還是可以看到豐富意涵。離我最近的或許就是戲裡的戲劇，那兩場關鍵性的戲中戲設置很有意思，還有戲裡那個要將戲劇真實發揮到極致的偉大戲劇人，就算在舞台被射殺，最後還感慨一句人們「永遠不會理解現代藝術」。這一切都很遠，這一切也很近。無論信仰與否，戴頭巾與否，都要努力做自己吧。

壓抑的理性表達

子小孫 | 戲劇博士

《雪，覆蓋下的真相》是一部讓人如此壓抑的作品。210分鐘，它將人類的基本問題拋到台前——關於身份與生命意義。在充滿宗教戰爭與政治鬥爭的地方，面對殘酷的殺戮與絕望的自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上半場結束時的「劇場殺戮」，黑暗中響起槍聲，槍聲之後，漸起的燈光照亮了舞台上一排白布裹蓋的屍體，前兩個小時的壓抑與矛盾在此爆發。該劇一直極為克制地去表現矛盾衝突，劇中大量的人物台詞都是較為理性的表達方式，闡述著劇中不同身份人物的觀點以及意義。

舞美的處理也與之呼應，冰冷的鐵架劃分演區，紅、黑、白，三個主色調輪流切換。雪，作為劇中最重要的意象，沒有鋪滿舞台，它在前半場作為重要的敘事元素呈現，愛情和陰謀在雪中孕育，前半場人物關係之間的鋪墊都以此為背景完成。

該劇主人公卡在伊斯坦布爾出生長大，但接受西方文化，他企圖使自己像一名看客保持疏離與客觀，卻不可避免地捲入這場災難，孤立、迷茫、無助與矛盾的他似乎成為了土耳其這個國家的隱喻。作為一名不同文化背景的中國觀眾，走齣劇場，我只希望：世界和平。

這不是在演戲

翟月琴 | 戲文系副教授

觀法國斯特拉斯堡國立劇院的《雪，覆蓋下的真相》，導演布朗蒂娜·薩維提耶拋開了奧爾罕·帕慕克小說《雪》中敘述者的旁觀視角，直接讓觀眾跟隨詩人卡的情感節奏走進他童年生活過的卡爾斯城。

這座土耳其的小城底色，無疑是雪景。鋼架搭建出的舞台裝置背後，雪飄如絮，蒼茫而孤寂地飄離出生活空間之外。鋼鐵支架前的新人生糕點店裡，幾張分散的桌椅同樣顯得空蕩蕩，卡與舊日戀人伊珮珂的脈脈絮語，逐漸被小個子兇手與教育學院院長對話的聲音乃至槍殺聲淹沒。事實上，帕慕克的小說里，兇手與被害人的對話是透過事發後的錄音材料獲得的，考慮到觀眾的視聽效果和心理體驗，舞台劇則還原案發現場，將兩個場景並置，由聲音的起伏變化突出黑白色調、冷暖區間的差異。與此同時，甜蜜與憂傷、沉寂與恐懼的雙重體驗，極具張力地豐富了糕點店內外空間的層次感及其隱喻性。

儘管全劇最開始就提及劇作家契訶夫，可卡爾斯城終究不是三姐妹渴望回到的童年記憶里的莫斯科。卡爾斯城不再如雪般純凈，而是血跡斑斑的貧瘠之城、殺戮之城，告密、跟蹤、搜查、暗殺和自殺隨處可見。如同新人生糕點店裡兇手與被害人的對話，悖謬、荒誕的言論就是殺人的致命武器。四年未寫詩的卡，或是因為昔日戀人的出現、或是因為殘酷現實的衝擊，終於有感於「遙遠」的生命距離，寫下了四年來的第一首詩《雪》。

在一場「祖國還是頭巾」的戲劇上演之前，透過多媒體幕布，異常清晰地展演卡富有激情地朗誦詩篇《雪》的影像。小說里提到，「他像中了邪似的」，舞台劇放大了「中邪」的效果。演員肆意釋放的面部表情，延長出詩人心底的激情與咆哮聲。這聲音與後來上演的「姑娘燒掉自己長袍」的戲一氣呵成，將肢體的自由推向極致。呼喚自由的詩人與被壓抑的女性，共同震蕩齣劇烈的迴響——「做自己身體的主人」。

台前振聾發聵的陣陣槍聲、幕布後漸次推出的一排白色裹屍布，使上半場的演出終結於肅殺的氛圍里。「當災難席捲這個世界時，詩人頭腦的一個部分卻可以對此充耳不聞。但這麼做的詩人，只能生活在幻覺之中：詩人難以做到的就是此事。」對小說里的這句話，仍記憶猶新。捲入土耳其各方勢力的詩人卡，曾飽受牢獄之苦與流亡之災，卻與政治疏離，不屬於任何「分子」、遠離一切「主義」，憂鬱、遊離、多情、善感的個性，讓他面對災難仍無能為力，活在幻覺里又絕無可能。再回卡爾斯城，重燃激情又歷經幻滅，回歸安寧又遭遇動蕩。此時，作為劇院的城市，收容且放逐著遊盪於現實之外的各種國別、族群、性別，擁有不同信仰的人們。因為，類似於卡的人們以生活豐富詩，而蘇納依和「神藍」則以藝術詮釋生活。

導演遵從原著，刪除政治環境和人物背景介紹，採用場景組接、定點放大的處理手法，在210分鐘里延宕主人公的情緒、聚焦人物間的對話，突出帕慕克小說的詩化風格。當然，面對照搬的劇情、壓抑的氛圍、枯燥的辯駁，觀眾也偶爾走神。但至少帕慕克精闢的語言和導演再現的經典場景，深化了觀眾對小說意旨的理解。就好像當發動政變的領袖、飾演過拿破崙和羅伯斯皮爾等人物、頗具天分又經驗豐富的戲劇演員蘇納依站在戲中戲的舞台上，發出「這不是在演戲，這是一次革命」的訓導聲時，我們在劇場里聽到的卻是「戲劇的現實，就是戲劇本身」的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