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教授在大清國故地唐努烏梁海的旅行日記

唐努烏梁海在蒙古國以西、新疆以北，處於西伯利亞腹地，清朝曾為中國的領土，1921年被蘇聯吞併。自1936年最後一支中國商人撤出該地後，近90年來再也沒有中國人踏入這片土地。

烏梁海旅行記

——李希光圖瓦日記摘編（略有修改）

氈帳里古箏吟，「北歸吧，北歸吧，南方皇宮太寒心。」

藍天上蒼鷹叫，"北歸吧，北歸吧，南方的天太昏暗。"

月光下呼麥唱，「北歸吧，北歸吧，南方夜晚害蟲毒。「

馬背上少年求："北歸吧，北歸吧，南方路上強盜多。"

山脊上狼在嘯："北歸吧，北歸吧，南方人早已把你忘，烏梁海才是你家鄉。「

6月29日10:07

最近一直籌劃「大篷車課堂」開進唐努烏梁海事。朋友問，「自1921年夏烏梁海淪陷，再也未聽說來自那裡的信息。為何時隔90年後，你帶學生去烏梁海？」「我試圖恢復人文主義的故事寫作，找回記者的職業尊嚴，」我說。

6月29日10:23

我的辦公室掛著一張舊地圖顯示，唐努烏梁海是葉尼塞河的源頭，被西伯利亞凍土、蒙古大戈壁和阿爾泰山緊緊環繞，是一處與世隔絕游牧草原游牧地區。烏梁海人今稱圖瓦人，與新疆的柯爾克孜同族。1921年烏梁海發生分離主義叛亂，中國守軍將士全軍陣亡，城內來自中原的商人及家人翻越阿爾泰山，逃亡新疆。

6月29日10:35

居住在高山草原和森林裡的圖瓦人，迄今還以傳統的游牧、狩獵為生。由於前蘇聯對這個地區的封閉，目前能找到關於圖瓦的資料十分稀少。只有一個德國人在19世紀寫的《南西伯利亞游牧記》零星地記載了唐努圖瓦。1991年一個從來沒去過圖瓦的美國人寫了本《想像中的圖瓦》。

8月11日17:11

我上高中時，《參考消息》刊登台灣高考地理試題。其中一道題難住了我："在空白的中國全圖上標出唐努烏梁海。"我呆住了。唐努烏梁海在哪裡？過去30年，我一直在尋找這道地理題的答案。再過幾天，我就要找到了這個答案啦！

8月11日18:35

70年代我沒有答出那道台灣高中地理題，"唐努烏梁海"成了我30年的旅行、讀書、滿足好奇心的目標。80年代中讀研時藏區採訪，90年代初當記者時走訪中亞草原和阿爾泰游牧路線，都是在"去烏梁海"的內心驅動力下，去遠征新的地理上和心理上的遙遠疆域，走訪陌生而平靜的人群。

8月11日23:29

1995年的秋天，汽車沿著大西洋岸邊公路疾駛。戴維看看我昏昏欲睡，把一盤磁帶插入音響。低沉渾厚的男人歌聲，像狂野中的狼哮，把我帶入了烏梁海草原。戴維上周剛從圖瓦採訪回來，在《華盛頓郵報》上報道了蘇聯解體後的圖瓦，講述了薩滿和呼麥歌手的故事。這磁帶是他在圖瓦買的。

8月11日00:07

17年前的故事：電腦桌上電話響了。一個讀者約我到報社門口咖啡店見面。坐下來，她遞給我一本舊書《圖瓦：永遠去不成的地方》，上面還有作者萊頓題字。萊頓在書里寫了他的忘年交、物理學家費曼一生夢想去圖瓦旅行，但至死也沒去成的故事。這個讀者希望我這個記者能實現費曼夢想。

8月11日12:42

「烏梁海」之稱出現於清代，其先世是中國史書中出現的「溫良改」、「斡良改」；唐代的「都播」、「都波」；元代的「禿巴思」、「禿八」，後譯寫為「圖巴」。1921年中國兵敗唐努烏梁海後，改稱為「唐努圖瓦」，今稱"圖瓦"。

8月11日13:59

清政府在外蒙古和唐努烏梁海之間的薩彥山設有界樁。直到20世紀初，清政府禁止漢人去唐努烏梁海做生意。每年政府安排專門幾天讓烏梁海的貴族們到烏里雅蘇台把給皇上的年貢呈給將軍府換取皇上的俸祿和賞給他們的綢緞和棉布。唐努烏梁海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真正享有政治與文化自治的一個省區。

8月11日14:35

1860年《北京條約》允許中國對外貿易後，每年夏季，少數膽大妄為的俄羅斯商人不顧險峻，跨過薩彥嶺，用布匹、刀具、煙草等換取皮貨（羊皮、山羊皮、馬皮、牛皮）。1878年，俄羅斯冒險者在烏梁海東部發現大金礦，謠言四起，說烏梁海是一個巨大的財富聚寶盆。俄羅斯葉尼塞省當局接到俄羅斯淘金者和商人呼籲，要求軍事佔領烏梁海。

8月11日15:06

沙俄在烏梁海活動引起烏里雅蘇台將軍關注，將軍報告給北京，並附上獲取的俄羅斯人繪製的地圖。地圖把唐努山劃為中俄邊境線，而不是薩彥山。朝廷忙於處理內亂，邊疆事務推給了將軍府。將軍府缺乏軍隊和軍餉，窮與應付。

8月11日16:31

1902年中國政府允許漢人商人來唐努烏梁海經商，抗衡俄羅斯商人對烏梁海烏里的經濟支配。1910年漢人在這裡開設了30家商鋪，都是烏里雅蘇台的分號。漢族商人的貨物物美價廉，而且賒賬經銷，迅速佔領了烏梁海市場，就像佔領外蒙市場那樣。與此同時電話，烏梁海的平民和貴族家家都欠了漢族商人一屁股賬。

8月11日15:21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各省宣布獨立。12月1日外蒙宣布獨立，驅趕中國駐蒙大臣。12月下旬，唐努烏梁海的暴徒們開始打砸搶燒漢人的店鋪。辛亥革命後，沙俄政府在土瓦人中發動了從中國分離出去的運動。1912年借口俄商人受到攻擊，沙皇尼古拉二世出兵圖瓦，並在1914年策划了"烏梁海共和國"。在沙俄士兵刺刀下，圖瓦的貴族和高僧喇嘛被迫接受了這個沙皇強加的"獨立"。

8月11日15:47

1914年沙皇決定圖瓦從中國"獨立"，定都"白色沙皇的城市"。直到1918年圖瓦一直被俄"白軍"佔領。1918年中國軍隊出兵收復唐努烏梁海，直到1921年夏中國軍隊再次兵敗烏梁海。1921年3月，率領舊俄白軍攻佔庫倫的恩琴領軍攻入唐努烏梁海，中國駐軍和官員大部分遇害。來自北京和天津的商人及家人繞道新疆逃回內地。1921年夏，蘇俄紅軍以支援東方被壓迫人民解放鬥爭的名義進入唐努烏梁海，盤踞在該地區的白俄勢力遭到毀滅性打擊，但唐努烏梁海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的道路。

8月11日16:52

一個星期後的此時此刻，我和唐努烏梁海遠征隊將翻越薩彥嶺，走在鹿、熊、狼、狐狸出沒的密林小道上。希望夕陽西下時，在隨風飄來的渾厚的呼麥聲中，走近一個住在氈帳的圖瓦游牧人家。

8月11日17:57

1926年圖瓦從中國"獨立"成立共和國後的首任總理頓杜科試圖建立一個藏傳佛教國家，惹怒了莫斯科。1929年莫斯科的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5名年輕的來自圖瓦的畢業生髮動政變，成立親蘇政權。1930年廢除蒙文書寫，採用拉丁文字母。1934年採用斯拉夫字母，俄羅斯人在圖瓦獲得圖瓦公民權，藏傳佛教和蒙古文化的影響大受削弱。

8月12日00:51

上世紀20年代，圖瓦從中國分離出去前，有25座喇嘛廟，4000喇嘛和薩滿。圖瓦"獨立"後，到了1931年，只剩下一座喇嘛寺，15名喇嘛和725名薩滿。圖瓦人民革命黨領導人頓杜克成了圖瓦"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理。他決定藏傳佛教為國教，並限制蘇俄移民。1929年莫斯科的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五個圖瓦學生暴動逮捕並處決了總理。5學生被任命為"特別政委"，其中的托卡當選人民革命黨總書記直至1973年死去。

8月12日08:06

關於圖瓦最早的記載來自中國文獻。公元2世紀前，匈奴統治烏梁海。與此同時，丁零人移居此地。丁零是來自薩彥嶺東部的都波人。丁零人被認為是最早的烏梁海人。後來鮮卑擊敗匈奴，接著鮮卑又被柔然打敗。公元6世紀後突厥和回紇人佔據此地。元代，圖瓦稱為"禿八"，清代稱為烏梁海。

8月12日08:42

再過幾天要啟程去圖瓦。又把20年前出版的《圖瓦：永遠去不成的地方》翻了一遍。書中講美國原子彈設計者費曼在集郵中發現一張上世紀20年代圖瓦郵票。圖瓦這個陌生名字激發了費曼強大好奇心。接下來幾十年，他業餘時間都是搜集圖瓦資料和計劃圖瓦旅行。直到1988年去世，他也沒拿到圖瓦簽證。

8月12日09:35

《圖瓦：永遠去不成的地方》是一本20年前出的精裝舊書，但我保存完好。出版商在封三貼了一張紅色老唱片，裡面是作者搜集到的圖瓦呼麥歌手半個世紀前的演唱錄音。我上周對助教說，"如果你能把這張老唱片轉成MP3，下周出發前，每個學生人手一曲，路上聽。"

8月12日15:36

公元8－9世紀，回紇汗國在圖瓦建立了幾個軍事據點，成了圖瓦人的主人。公元840年，來自葉尼塞河上游的克爾克孜人打破了回紇人的統治。1207年衛拉特蒙古人進軍圖瓦，蒙古人開始了對圖瓦的統治。1279年至1368年成為中國元朝帝國一部分。元帝國滅亡後，圖瓦受西蒙衛拉特（准格爾部）蒙古人統治300餘年。1696年，康熙率軍在烏蘭巴託附近大敗衛拉特蒙古人後，滿清帝國稱為圖瓦的新主人。

8月12日15:57

地處亞洲腹地中心的烏梁海在歷史上默默無聞，從一個征服者手中轉到另一個征服者手中。長期以來突厥人、回紇人和克爾克孜人居住在此。在成吉思汗征服此地之前，圖瓦已經突厥化。在所有突厥化國家和地區里，圖瓦是唯一信奉佛教的（藏傳佛教）。

8月12日16:42

1913年探險家卡魯瑟斯從圖瓦回來寫道："我們看到俄國殖民者從西伯利亞向這片富藏礦產、魚類、皮貨的土地推進；我們看到曾經強大無比的蒙古部落在墮落的喇嘛教誘導走下枯萎；我們看到伊斯蘭主義降臨了准格爾；我們看到中國在圖瓦充滿了活力。"

8月12日16:58

圖瓦"獨立"前，中國歡迎探險者去圖瓦。1912年前，法國地理學家格哈諾多次去圖瓦和阿爾泰地理探險。1914年，挪威西伯利亞遠征隊到達了圖瓦的東北角。隊長奧爾森寫了簡短報道《原始人：蒙古馴鹿游牧人》。

8月12日17:34

中國政府在發給外國人去圖瓦旅行簽證時，總是警告他們：他們要對自己的冒險行為負責。中國政府對外國探險者在那裡的人身安全不負責任。如果一個外國人在圖瓦被殺，那是他個人的錯。他要個人對自己的死亡負責。

8月12日17:46

圖瓦"脫離"中國後，德國人海爾芬是第一個去圖瓦的非俄國學者。1929年，莫斯科的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安排他帶5個圖瓦學生去圖瓦社會調查。他的旅行報告《圖瓦之行》德文版1931年出版，英文版1992年南加州大學出版。

8月12日17:54

早在1926年曾經有個名叫佛朗茜的愛爾蘭女記者，受美國媒體委託，自駕車，帶攝影機、左輪手槍和食品，從北京出發，經張家口、內蒙、外蒙來到圖瓦邊界，被拒絕入境。曾有人說，她入境了。但迄今查不到她寫的圖瓦文章。

8月12日18:03

海爾芬費勁了千辛萬苦才獲得去圖瓦簽證。他不是俄國公民，也不是黨員，是民族學家。他央求蘇俄政府："我不是獨行，有人監護我。這些監護人都是久經考驗的黨員。圖瓦還有國家機構（克格勃），更何況我離開圖瓦回歐洲必須途徑俄國。"雖然沒有經費、馬匹和考察設備，德國學者海爾芬在圖瓦五個大學生的陪同下啟程了。五個學生們獲得了向任何蒙古包徵集馬的命令。海爾芬像匈奴武士那樣騎著矮小的蒙古馬，馳騁在圖瓦草原上。

8月12日18:30

圖瓦考察結束了，海爾芬要回國了。他出境時，克格勃通知邊防徹查他。他身上的所有紙片被沒收，連鞋跟都被仔細查看，阻止他帶走任何有關圖瓦的材料。幸虧海爾芬一回到莫斯科就把他在圖瓦的全部筆記從郵局寄走了。1929年陪同德國學者海爾芬去圖瓦考察的五個圖瓦大學生之一托卡後來成了蘇聯吞併圖瓦的最大推手。1944年他被任命為蘇聯共產黨圖瓦支部第一書記，標誌著圖瓦成為蘇聯的一員。直到他1973年去世前，一直擔任圖瓦黨的總書記。他的雕像豎立在圖瓦首都克孜勒市中心。

8月16日18:10

草原上的餐飲以油餅、乳酪和野蘑菇為主。大家在農家樂吃得很香。邊吃，邊攆蒼蠅。用完餐，老闆娘把剩下的食品打包，放進汽車。老闆和老闆娘不停地向徐徐我們遠去的車揮手告別。那群蒼蠅也跟著那包食品上了車。前面還有4小時車程。這包食品是我們在車上的晚餐。

8月16日18:11

在好客的俄羅斯農民夫婦家裡用完餐，我們繼續向南行進，很快離開了南西伯利亞草原，我們進山了。車在峽谷里行駛，陡峭的山峰常有滑坡和落石。路上不時看到修路工人在工作。我們開始穿越薩彥嶺直到上個世紀這裡還是中國與俄國的邊境地區。

8月16日18:11

過了薩彥嶺珠峰，路兩旁掛著經幡的松樹樹枝出現了。我們進入了世界上另一個藏傳佛教王國——圖瓦。

8月16日19:51

當地時間晚上7點半，在蔚藍的天空和燦爛的夕陽下，我們來到了當年中國與俄羅斯的邊境檢查點和分界線。圖瓦"獨立"後，這裡成了圖瓦與俄羅斯的邊境檢查點。今天這裡只剩下一個圖瓦共和國國境的標誌性紀念碑，俄羅斯和圖瓦邊防軍早已撤走。

8月16日19:55

我們現在在圖瓦走的這條路是M54,是早年北京-張家口-包頭-烏里雅蘇台唐努烏梁海-俄羅斯的唯一一條交通大道，也是今天外蒙經圖瓦通往俄羅斯的唯一公路。很多路段破損嚴重。今年年初普京批准的圖瓦鐵路已經動工，但遭到當地環保人士的反對。

8月16日20:04

進入圖瓦共和國境內，村莊、學校、商店、路牌等的標識都是俄文字母。1926年唐努烏梁海和蘇俄單方面宣布"獨立"為圖瓦共和國後，廢除了舊蒙文，改用拉丁書寫。不久又改用斯拉夫字母（俄文字母）取代拉丁字母。

8月16日20:40

今天早上唐努烏梁海遠征隊從克拉斯諾雅爾斯科機場出發，開車往南，經過一個州和兩個共和國，在公路跑了近900公里，一路暢通無阻，沒有見到一處收過路費或過橋費的。

8月16日20:44

過了薩彥嶺，又翻過了幾座山，茂密的白樺樹林和高大的松樹林不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起伏不斷的，只有中亞地區才具有的遼闊的乾旱或半乾旱高原草原。車離開了公路，在草原的牧羊小道顛簸前進。今晚我們將在這片草原上的蒙古包過夜。

8月16日22:02

天黑前，我們來到了葉尼塞河上游，河水喘急。沿著葉尼塞河往下走3000多公里，將到達北冰洋。河邊有幾頂蒙古包。在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將以此為生活和上課基地，採訪考察周邊和更遠方的圖瓦文化和人民生活。

8月16日22:10

圖瓦的蒙古包，即沒有蒙古文字，也沒有掛成吉思汗像。裡面的文字是俄文字母。一些小飾物更多的是來自俄羅斯和中國的廉價物品。在圖瓦旅行一天下來，發現圖瓦人對別人把他們視為蒙古人一部分很不滿意。

8月16日22:20

圖瓦廚子正在隔壁的蒙古包里為我們做晚餐。晚飯後，我們要上唐努烏梁海的第一課：1）要求每個學生用2分鐘講今天的最深感受或一個觀察細節；2）後面發言的學生不能重複前面同學的故事和觀點；3）每個學生一天發10條微博或者寫一條800字的日記。

8月17日10:00

早上，走出氈房，陣陣寒風從不遠處的葉尼塞河吹來。我退回氈房，套了件厚外套，脖子上圍了條絲圍巾，戴上帽子，沿著圖瓦人稱"大河"（葉尼塞河）岸邊往草原深處走，尋找游牧人家。

8月17日10:24

回到蒙古包，準備洗漱。氈房裡有個帶下水管的洗臉盆，臉盆上吊了個塑料桶，用手往上捅一個塑料桿，桶里的水就流出來。拿出刮鬍刀，正準備沾水刮臉，看到臉盆里一隻大蜘蛛在往外爬。我越是用水沖它，它越是跟我較勁，不斷往上竄。我放棄了與蜘蛛的搏鬥，濕了毛巾到氈房外刮臉。

8月17日10:26

看到草地和灌木里散落著不明動物糞便，我不敢獨自繼續往草原深處走，掉頭回營地。這時看到一個瘦瘦的看似狗的東西在柵欄外向我們的營地探頭張望。狼擋住了我的退路，我正打算繞道走，狼回頭看了我一眼，拔腿就逃。我原路返回。

8月17日12:15

下起了小雨，空氣愈加涼爽。我們野營地位於葉尼塞河的大拐彎處。坐在蒙古包里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聽學生的採訪彙報，一邊聽外邊湍流河水的汩汩聲。儘管下著雨，源自外蒙古的葉尼塞河水清清。

8月17日12:36

昨天夜裡10幾個開越野車的俄國漢子入住營地。他們喝伏特加到後半夜才安靜。他們還在營地休息。我們下午要驅車到120公里外的地方，晚上很晚才回。營地女管家給了我一把半斤中的大鐵鎖，費了半天勁才鎖上氈房矮小的木門。為輕裝行軍，我把證件和貴重物品留在了氈房。

8月17日12:52

圖瓦嚮導金月說，"我們是俄羅斯公民，但我們更是圖瓦人。流淌著圖瓦人的血液更讓我們自豪。我們最流行的歌曲《我是圖瓦人》。"

8月17日12:58

90年前圖瓦從中國"獨立"出去前，圖瓦人只知放牧打獵，他們的主食是肉和奶。棉布、綢緞、麵食、茶葉和煙草由山西、北京和天津的商人通過張家口和烏里雅蘇台運抵圖瓦。

8月17日13:04

唐努烏梁海從中國"獨立"後，再沒有中國商隊和駝隊運送商品來圖瓦，生活和飲食習慣越來越像俄羅斯人。今天很多圖瓦人變成了農民，像這裡的俄羅斯農民那樣種土豆、蔬菜。"每年冬天，每個圖瓦家庭要儲存10麻袋土豆方能過冬。而過去不需要這樣做，"當地圖瓦人說。

8月17日13:27

圖瓦首都克孜勒郊區的大草原上高聳著一個巨大的圖瓦男人的雕像，他頭戴中國舊式園頂無檐帽（電影《白毛女》地主黃世仁的帽子）。90年前，在中國時期，圖瓦男人出門必帶四件寶"：園頂帽、腰刀、鼻煙壺和放牧的鞭棍。而前三樣東西都是中國商人從關內運過來的。

8月17日13:50

在綿延起伏的草原最高處，有一個敖包堆，多彩的經幡在寒風中盡情飄揚。山坡下有一個泉眼，手捧冒出來的泉水，像捧著冰塊一樣涼。"喝了這口泉水，你會變得平和、禮貌、清潔，不會說鄰居的壞話，"圖瓦嚮導金月說。

8月17日14:03

在烏梁海高原上跑了兩天了，發出一聲感嘆："天山歸來不看山，桂林歸來不看水，圖瓦歸來不看草。"

8月17日15:25

今天離開營地外出採訪。中午嚮導給每人發了兩個土豆和一個雞腿。我的那隻雞腿沒有煮熟，帶有血汁。剛咬了一口，一群雄鷹自天而降，在頭上盤旋。我們把吃剩的雞骨頭擺放在地上，群鷹猶如足球場上的健將，一哄而上。群英與搶到雞骨頭的鷹在空中展開了搏鬥，雞骨頭飛速從一隻鷹口中傳到另一隻鷹。

8月17日16:32

在高原鹹湖邊用完野餐，就被當地的一群孩子圍了起來。大點的孩子紛紛掏出手機或相機對著我們照相。"這是我們這兒第一次來外國人和中國人，"附近的村民說。一個身材高大、身著俄羅斯警服的警官過來盤查。"警察要檢查每一個來圖瓦的外國人，"嚮導金月說。金月昨晚就把我們的護照送到警局，還沒取回。

8月17日16:44

圍著我們看熱鬧的這群孩子，有圖瓦人，也有俄國人。孩子頭是尤拉，13歲俄國小姑娘。她父母七年前從南西伯利亞移民至此。父母在克孜勒經商，她上初二，剛學英語。"你見過中國人嗎？"我問。"我去年跟媽媽去中國看了長城。""你去北京了？""北京？我不知道。我可能忘了。"尤拉很熱情。我

們離開時，她從家裡拿出一大瓶礦泉水送我們。

8月17日16:51

在這群圍觀我們的孩子里，有個前面替著平頭，後邊留著長辮子的7歲小男孩道魯兒。道魯兒一臉中國男孩長相，那條辮子讓他更像清宮戲裡的男孩。"我們圖瓦男人傳統上都是留長辮的，"道魯兒的媽媽說。我沒有敢對她說這是清朝的辮子，怕引起不快。

8月17日17:10

留著清朝長辮的7歲男孩道魯兒墩實大方。我們圍著他照相，他毫不羞澀。接下來跟他12歲哥哥表演圖瓦摔跤（蒙古摔跤），幾個回合，哥哥倒下。我上下搖晃兩隻胳膊來到道魯兒面前，道魯兒毫不畏懼，連續跟我摔了三個回合。"巴葉赫列吉大爺（俄語：我帶你去中國），"我說。"囁（俄語，不）"，男孩說。

8月17日17:34

到圖瓦共和國兩天了，沒見到一個中文字，沒見到一個中國人，也沒有中餐廳。但今天下午剛出圖瓦首都克孜勒城，迎面的山上有一行藏文字"，那是藏傳佛教的六字箴言。

8月17日18:58

圖瓦嚮導金月說，藏傳佛教經幡的顏色在圖瓦有特定的意義：藍色象徵天空，紅色象徵力量，綠色象徵生命，白色象徵純潔。

8月17日20:18

在圖瓦，男人名字後綴為"歐"（男孩），女人名字後綴"克絲"（女孩）。今夜，將有一個名叫"阿德科歐"（熊男孩）來我們的蒙古大帳接受學生們的採訪。

8月17日23:16

外邊漆黑，下著小雨，我把氈房打掃乾淨，打開手電筒，點上蠟燭，敞開門，恭候薩滿大師到來。瘦小的阿德克身穿攝影背心，邊打手機，邊走入氈房，他不像我想像中"大神"。他披上薩滿袍，戴上插滿羽毛的帽子，點燃一把草藥，在我和學生們中間一邊揮舞火把，一邊念咒語。他是圖瓦有影響的薩滿大師。

8月17日23:35

母親小時生病，姥姥常請薩滿跳大神。請薩滿巫師治病是滿族、蒙古人和圖瓦人共同文化。但由於1949年後薩滿在中國被禁，圖瓦成了世界薩滿中心。圖瓦有近百名薩滿，靠跳大神治病為生。64歲的阿德克身披巫師服在我的氈房裡邊敲鼓邊蹦跳，嘴裡哼著咒語。今晚接受完我和學生採訪後，他還要去給莫斯科來的大人物做法。

8月18日08:50

清晨從氈房出來，草地一層霜，不遠處山頂鋪了一層薄薄的雪。一個穿著長靴的俄羅斯男子劃著一個小皮划艇，逆葉尼塞河河水而上。他在我對面的小島上岸，手執長魚桿把長長的魚線甩到湍流河水。我看了半天也沒見一條魚上鉤。河水寒冷刺骨，烏梁海人不吃魚。在河畔野營三天，沒吃過魚。

8月18日09:17

從河邊回來，金色的晨光灑滿了營地。一個圖瓦老人雙手按著一頭肥羊前爪，他的兒子騎跨在羊身上。年輕人用一把鋒利尖刀在羊的胸部划了個口，羊的四肢拚命掙扎。年輕人一隻手順著刀口伸進羊心臟部位，一把揪斷大動脈，羊像突發心臟病，四肢抽搐了幾下就沒命了。煮全羊是圖瓦人為遠方來客準備的。

8月18日12:12

亞洲紀念碑位於葉尼塞河畔。對面有兩座山峰，矮山的山坡上藏文石頭壘的佛教六字箴言。高山的山頭石頭擺了一行俄文字母，"最早看到太陽的地方"。在遠處的更高的山峰是薩彥嶺，舊中國時期中俄國境線。今晨下的雪給山脊披上了銀裝。

8月18日12:43

我帶著學生們走進圖瓦博物館。博物館外型像蒙古包。博物館只讓我們看史前圖瓦文化，其它展廳不讓進，不讓拍攝。我額外付350盧布，允許我在史前展廳拍。"如果你要看別的展廳，再給250盧布，"嚮導一旁悄悄對我說。走進其它展廳，我驚呆了：今天在任何出版物里看不到的圖瓦從中國"獨立"前後的歷史老照片。從中國回來的商隊、中國人在此地開的店鋪、俄蘇軍隊進軍烏梁海...

8月18日12:56

博物館裡有一組拍攝於1926年的老照片：中式佛寺院，裡面有很多喇嘛。"俄蘇入侵圖瓦後，強迫喇嘛結婚。到1989年圖瓦只剩兩喇嘛，"正在葉尼塞河邊散步的一個圖瓦和尚說。"2000年後圖瓦送年輕人去印度和布利亞特學佛，目前回來77名喇嘛。圖瓦沒有活佛，我們與布利亞特共享一個活佛。那個活佛是印度大喇嘛派來的。"

8月18日19:33

今晚圖瓦文化中心舉行了呼麥室內音樂會。圖瓦總理跟我們一塊聽了音樂會。音樂會以圖瓦語三個字母"額"，"虞"，"嗯吶"為主題。俄語沒有這三個字母的發音，以呼麥證明圖瓦與俄國文化的巨大差異。

8月18日19:46

走進克孜勒城中一小木屋，87歲的慕古西正剪報紙。他是世界上最權威的薩滿學者。"我從中國來。"他不相信地上下打量我。我掏出一張50元人民幣給他。他看到錢上的人像說，"毛澤東。"確信我來自北京後，站起來，打開衣櫃，拿出兩套圖瓦服裝，讓我穿一套，他自己穿一套，跟我的學生合影。"你倆看上去就像民國初年來圖瓦的蒙古王爺和山西商人，"一個學生說。

8月18日19:55

烏梁海的男孩3歲開始學騎馬。"在我們這兒，如果一個男人不會騎馬，就不是男人，"一個圖瓦女人對來此地旅行的客人說。

8月18日20:04今晚的呼麥音樂會結束前，圖瓦共和國首腦即興演講。同學們從沒聽過中國領導人的即席演講，也沒見過中國政府首腦。他們一生見到的第一個政府首腦是圖瓦共和國的。圖瓦總理是個話癆，越講越興奮，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下面的中國大學生們還沒吃晚飯。"話太多，話太多，"我們的嚮導不耐煩了，悄悄地帶著大家中途離開音樂廳。"中國總理演講時，大家敢中途離場嗎？"一個學生問。

8月18日23:16

"虞...虞...""額...額...""嗯...嗯..."動聽的呼麥從氈房順著葉尼塞河的涼風飄散在清爽的夜空。三個身著中式絲綢長袍，頭戴黑緞瓜皮帽，帽頂飾一紅球，腦後結一清代長辮的圖瓦歌手一邊彈馬頭琴，一邊縱情歌唱奔騰駿馬和美麗姑娘。

8月18日23:53

圖瓦國土面積是5個台灣那麼大，全國人口30萬，首都克孜勒人口10萬。全國70%是圖瓦人，其餘為俄羅斯人。圖瓦人全民信奉喇嘛教。近年來，俄羅斯在圖瓦發展東正教，圖瓦目前有2萬多東正教徒。

8月19日00:38

夜深了，想睡覺前沖個澡。走出蒙古包，晴朗的星空低垂在草原上，葉尼塞河的冷風撲面襲來，我又縮回了清冷的氈房。而此時河對岸，俄羅斯露營者的篝火燒得正旺。

8月19日10:06

夜裡氣溫驟降。蒙古包雖密不透風，仍感冷風從四周灌進棉被，一夜未眠。早起沖淋浴澡振作精神。淋浴房設在葉尼塞河邊一個半露天氈房內。葉尼塞河源於1000公里外蒙古的色楞格河。1992年在外蒙採訪游牧人時在色楞格河洗澡。20年後，1000多公里外，河水同樣的寒冷。葉尼塞河是流入北冰洋最大的河流。

8月19日10:32

今天帶學生攀登哈亞杭山（熊山）。1992年葉利欽當政時代，特許印度的那個大和尚到這座山上做法，命名其為聖山。"自那以後，大和尚多次要求回圖瓦講經佈道，但普京考慮對華友好關係，予以拒絕，"陪同我們的圖瓦人說。

8月19日10:56

車在四面環山的草原公路上飛奔。半路上看到一座新修的原木結構的中藏式喇嘛廟孤零零地豎立在雜草叢中。到跟前看，廟門緊鎖，廟堂空無一人。"圖瓦近年建了一些寺廟，但我們派到印度、外蒙和布利亞特學佛的年輕喇嘛很多還沒有回來，找不到喇嘛住廟念經，"昨天遇到的一個和尚是這樣解釋的。

8月19日11:29

我們在薩彥嶺山脈沿著葉尼塞河一直往西行進。越往西走，圖瓦西部的景觀越來越像中亞國家：乾旱或半乾旱的荒原地貌。

8月19日11:45

這座喇嘛寺孤零零地位於草原深處，大門緊鎖。門口貼了張紙，上面俄文字母列印了這樣幾行字："你做任何事都有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讓別人快樂，你自己便快樂，你讓別人痛苦，自己必痛苦。你背後說別人壞話，造別人謠言，必得惡報。"

8月19日12:10

一路上，總是有草原老鷹在我們疾駛的車前上空盤旋，有時挑釁似地俯衝下來，假裝要撞擊駕駛員前的擋風玻璃。每次在撞上車窗的瞬間，老鷹像射出的子彈頃刻不見了。但剛才，我們在公路中央看見一隻躺在地上的鷹，前面的車無情地壓過老鷹展開的雙翅。

8月19日13:03

車開出公路，駛進草地，往熊山山坡上開。西伯利亞濕潤林木完全讓給了中亞高原草甸。山坡上有個座藏傳佛教白塔，白塔旁飄揚著五顏六色經幡。20年前，印度來的大和尚不顧中國抗議來此山講經，吸引成千上萬圖瓦各地信徒。大和尚講經處立了塊紀念碑，碑文是圖瓦文和俄文。

8月19日13:28

車繼續西行。烏梁海高原的空氣是那麼純凈，透過朵朵飄浮的白雲，陽光像火一樣烤在臉上。路南不遠處是大雪山，不斷聚集的雲霧遮住了雪峰。車拐入一條土道，向雪山方向開去。我們去熊山尋訪遠古游牧人留在石壁上的岩畫。

8月19日15:05

車繼續西行。烏梁海高原的空氣是那麼純凈，透過朵朵飄浮的白雲，陽光像火一樣烤在臉上。路南不遠處是大雪山，不斷聚集的雲霧遮住了雪峰。車拐入一條土道，向雪山方向開去。我們去鹿山尋訪遠古游牧人留在石壁上的岩畫。

8月19日15:42

車在泛黃的草地上奔跑。前面一馬平川的大草原上突起一座紅色通天塔樣兒的山包，泛黃的岩石從紅土中呲楞出來，這就是圖瓦人稱作的鹿山，上面有人類最早的岩畫。為了拍到岩畫，我們決定冒險攀岩。

8月19日15:46我們攀岩一半時，兩個圖瓦青年騎著蒙古馬，後面跟著一隻黑色牧羊犬，圍著山下我們的車轉。我沖著山下留守車邊的學生喊："看好車上東西！"跟我們一塊兒爬的嚮導金月用對山下學生喊，"把野餐剩下的水果和飲料給他們。"他們接到吃的後就離開了。

8月19日15:50

越往上越陡峭，踩落的碎石嘩啦啦地下滑。在快接近山頂的岩縫裡，看見了又一岩畫，上面是一騎馬獵人在射殺一頭鹿。腳踩碎石手扶岩壁，爬到鹿山的半山腰，終於找到史前岩畫，一隻大角麋鹿和一個騎在馬背上的人，就在一米開外的崖壁上，清晰可見但可望不可及。

8月19日15:54

散落的碎石打到前一個人的身上，我們魚貫地順著岩石的縫隙蹭著下山。我喊著：都蹲下來，不要管照相機了，坐著下山！

8月19日15:56

安全回到山下，大大鬆了口氣。鹿山腳下是望不到盡頭的草原，躺在草地上，成片的雲朵像潔白的鴨絨被，暖暖地蓋在身上，雲朵間露出藍藍的天空。

8月19日16:17

今天冒險在圖瓦攀岩找到的岩畫是亞洲腹地遠古岩畫走廊組成部分。這條岩畫走廊貫穿薩彥山、唐努山、阿勒泰山、賀蘭山和陰山。人類最古老的，也是最有用的工具圖案馴化的馬、狗和軲轆的形象最早出現在這些岩畫里。

8月19日16:36

很多國家公路上的交通標誌提示，當行人過馬路時，車要讓人。而在圖瓦，公路上的交通標誌總是提示你，車要為牛馬羊讓道。

8月19日16:42

上車返程前，我要求每個學生唱一首草原歌曲，否則就留在漠北草原放牧。沒有一個學生會唱，最後我帶著大家合唱"藍藍的天上白雲飄"。大家學得很快，在鹿山腳下高歌一曲後，上車返回營地。

8月19日20:52

"下面我談一下中國商隊最後一次來圖瓦的時間，"50歲的圖瓦政府圖書館研究員瑪雅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到圖瓦整整4天了，中國與圖瓦歷史關係一直是當地人禁忌的話題。"最後一支中國商隊是1936年帶著大量的磚茶到了圖瓦，"瑪雅舉著一塊磚茶說。"自那以後蘇聯政府對中國商隊下了禁令，只准圖

瓦從喬治亞買茶葉。"

8月19日20:57

"中國在烏梁海的商鋪最後撤回關內是哪年？"我問圖瓦國家圖書館資料員瑪雅。"1929年圖瓦政府下令取消私人企業後，中國商鋪被迫遷走。中國商人長期在烏梁海經商和居住，一夜之間全被趕走了。"

8月19日21:09

金色的夕陽灑在葉尼塞河畔。瑪雅在河邊用木材燒著小鐵爐，把茶葉和牛奶倒進鐵鍋里給我們煮奶茶。"圖瓦西部牛奶煮茶，北部鹿奶煮茶，西南部氂牛奶煮茶，還有人用綿羊奶或山羊奶煮茶。奶茶所用的磚茶是轉道蒙古從中國來的。"

作者李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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