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玲瓏心,何以寫深愁
中學時期,最愛讀的宋詞便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輕解羅裳、錦書、雁字、飄零、閑愁、眉頭……如同闖進了一個古代女子的心扉,了解了一段陳年的情事;又如同描摹的紅唇,被胭脂水粉裹頰的情緒,出發於銅鏡前的羞澀;如同某一個蟬鳴切切的午後,在中學的操場上靜坐,一段淺愁一場初戀,所有的慌張與欣喜,被排山倒海般地鋪開。
可是,這首詞的創作背景卻遠沒有那麼美好與虛張聲勢。根據《金石錄後序》所言,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李清照嫁與趙明誠,婚後伉儷之情甚篤。而後其父李格非在黨爭中蒙冤,李清照亦受株連,被迫還鄉,與丈夫時有別離。這不免勾起她的許多思念之情,這首《一剪梅》就是這麼來的。
又是黨爭。生活其實遠沒有文學表述中的那般美好與可愛。於女詞人而言,生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一段又一段的遠慮與近憂。那些濃烈的青春,激烈的愛恨,早就了她極為敏銳與純真的行文方式。
婚後的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琴瑟和諧。兩人有共同喜好,遇有名人書畫,三代奇器,不惜「脫衣市易」。新婚後的生活,雖然清貧,但安靜和諧,高雅有趣,充滿著幸福與歡樂。
如若沒有後來的黨爭與情變,這對夫婦可能會一直執手偕老,當然也就沒有宋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巔峰地位,李清照大部分傳世詞作是在她情緒極為苦悶的狀態下寫出來的,所以說,生活是藝術的導師,此話不假,在一代才女李清照身上可見一斑。
四年後,宋徽宗大赦天下,解除黨禁。趙李夫婦終於可以團聚。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別後四年的趙明誠,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子。而且是一群。
心高氣傲的李清照,眼裡本就揉不得一粒沙子,怎可忍受自己與別人共享一個男人?那段時間,她變得有些痴怨,經常關門寫詞,聊以自慰。「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你看,我是來找你的,可是你卻另尋新歡,不待見我,我有著深深的孤獨和愁怨。
而後,又話鋒一轉,誰說我孤獨,我一點兒都不孤獨,最近新得至交好友,一個子虛,一個烏有,兩個都比你好。
一個心細如髮的女子,直覺更加敏銳。男人身上的任何變化,她們了如指掌。但看得太清楚,又何嘗不是給自己找罪受。李清照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此生最愛,不是誰誰,而是自己的情緒,她與它們結下了良緣,用一顆玲瓏心,謝盡各種愁。好比薩特所說:他人即地獄。在李清照看來,何必讓趙明誠成為她的地獄?早點放生他,豈不是如同放生了自己?
從此,李清照寄情於寫詞、藏碑文,她的深愁里再無情愁,剩下的是對國家與民族的憂慮。
靖康之變,金人南侵,大宋朝廷崩潰。李清照著手整理遴選收藏,準備南下。
「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屢減去, 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李清照押運十五車書籍器物南下,一路波折,行至鎮江時,更遇鎮江府陷落,李清照卻在兵荒馬亂中將這批稀世之寶順利帶出並押抵江寧府。可惜青州尚余的十餘間書冊,兵變被焚。
趙明誠到江寧的第二年,一天深夜城裡發生叛亂,被趙明誠下屬迅速平定。天亮,下屬前去找趙明誠報告,卻發現他早用繩子從城牆上逃跑了。
事定之後,趙明誠被朝廷撤職。夫妻二人決定到江西贛江之濱隱居。行至安徽和縣的項羽廟前,李清照望著滾滾而逝的烏江水,再也忍受不住。一位弱女子發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生當作人傑, 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她以項羽寧肯一死,引頸烏江以謝江東父老的壯烈史跡,諷喻時政,更結結實實地打了自己男人一巴掌。此時,身後的趙明誠,我相信他的內心也一定是愧悔難當的。兩個月後,在回京復職的路上,趙明誠去世。
那一年是建炎三年,李清照四十六歲,正式成為趙氏遺孀。
國無寧日,丈夫新亡,膝下無子,前路渺茫。
李清照心中滿是凄涼。在一個秋雨之夜,她獨自喝下幾杯濁酒,用心中愁苦澆成了流芳百世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金兵侵襲,宋高宗一路南下。弱女子李清照自己雇船、求人、投靠親友,帶著她和趙明誠搜集的書籍文物一路追尋逃亡的皇帝,但始終沒能追上。
非常時期,另一個男人闖進了她的生活,那就是張汝舟。四十九歲的李清照,猶豫再三,答應了這門婚事。
婚後,李清照明白張汝舟醉翁之意不在酒,霸佔那些文物字畫才是他的目的。張汝舟則發現李清照手裡的寶貝沒有自己想像中豐富,才氣肆意的女人又特別難以駕馭,便原形畢露,肆意欺凌,甚至拳腳不斷。
「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李清照在給友人書信中提到了自己的近況,令人不免唏噓,一代女詞人,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在情路上卻是如此坎坷與不堪。
宋代,女子要離婚,是天方夜譚。但是李清照心比金堅,心意決絕,告發張汝舟有欺君之罪並提議離婚。
這件案子甚至引起了宋高宗的注意。最終,婚離了,張汝舟被發配柳州,李清照也因「告夫」被判坐牢兩年。經朝中親戚謀劃,才免了牢獄之災。
渡盡劫難的李清照並未消沉,反倒走向創作高峰。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
這首《武陵春》是李清照在宋高宗紹興五年,避難浙江金華時所作。那一年,她五十三歲。國破家亡之中,珍藏的文物大半散失,自己也流離異鄉,無依無靠,一首《武陵春》道盡凄涼。
有時候,生活就是一出狗血劇,不會因為你多有才華而對你手下留情。恰恰相反,才華越厚,境遇越難,猶如「天妒英才」,絕非毫無根據空穴來風。李清照的舴艋舟里,確實載不動許多愁,她需要做的,是跟時間和解,跟命運握手,跟自己言和。
這是一個人的歷史,一個女人在命運中的悲欣交集,她曾經以強大的美、慧和勇,以寥寥數語,向世人陳述。那些被輕輕呼喚的美好,我說不出。她彷彿浸潤了歲月,卻擲地有聲。在後來的《漱玉集》里,收錄了李清照遺存的著述,那些奢侈的寂寞,那些無人能書的深愁,將一個女子的歡樂愁苦、慷慨與胸懷,玲瓏完滿,深深砸進紙背,未經歲月的女子,讀不得。
成熟之年的我,回首再看年少時讀過的李清照,那些文字,都像雨過綢繆,畫堂深鎖,燕語呢喃。每一天,我把生活捧在手心,捨不得去靠近良辰美景,捨不得去消耗琴瑟和諧。時光漫漶,我早已被歲月招安,再見清照詞,竟然一時語塞,不復再來可能是我對她,以及對她們,最好的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