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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宋代童子荷葉枕

位於美國西海岸舊金山的亞洲藝術博物館(Asian Art Museum of San Francisco,以下簡稱亞博)是一座以收藏亞洲文物特別是中國文物為主,在全美擁有亞洲藝術藏品最多的博物館。在這座建成於1966年的西式風格建築里彙集了眾多來自東方的藝術瑰寶。其中,中國藝術品占所有館藏品50%以上,包括玉器、銅器、陶瓷、書畫、織綉、金銀器、牙雕等,時間跨度從新石器時代至清。藏品種類之繁多,內容之精彩,無不令觀者流連忘返。

在陶瓷展廳,展有一件精美的北宋定窯白釉童子持荷葉形枕(圖1),該枕長21、寬17.1、高15.8厘米。枕座是一個高高的長方形床榻,榻外罩著絲織圍裙。一童子側卧於榻上,屈膝,雙腳相疊翹起,雙手合力掌托一巨葉荷梗。荷葉大可覆身,前後下卷,中間內凹,兩端翹起,正好作睡卧的枕面。荷葉上雕刻繁密的纏枝花卉,邊緣刻出「V」形花邊。荷葉下的童子鳳眼淡眉,大頭圓腮,前額梳一髮結,其餘部分剃光。只見他面龐微露喜色,小嘴微噘,左腿用力,甚是可愛。整個造型渾然一體,顯得格外生動活潑。

圖1?北宋定窯白釉童子持荷葉形枕,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筆者拍攝

「枕,卧所薦首者」,是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件。瓷枕,以瓷製之,始燒於隋代,唐代以後開始大量生產。古人喜愛瓷枕,認為其清涼沁膚,爽身怡神,甚至有「明目益睛,至老可讀細書」之效。20世紀初,河北發現了著名的宋代巨鹿古城,出土了許多瓷枕。據李祥耆、張厚璜《巨鹿宋器叢錄》中記載,瓷枕被發掘時就放在房屋內的炕上。有一方底部題有「崇寧二年新婿」字樣,證明其為婚嫁所用。陳萬里《陶枕》書中也載,北京故宮博物院「尚藏一枕,其底部有『新婿』等字……當時是用為奩妝品」,可見,瓷枕不僅具有優良的養生功效,亦是表達幸福美好意願的載體,是人們生活中重要的實用器物。宋代,瓷枕的發展進入繁榮時期,產地遍及南北,枕具造型豐富多彩。

以孩童為造型的瓷枕,或稱「孩兒枕」,是宋代窯工一大創造性燒造,也是宋代瓷枕的一種典型樣式,約有兩種形式:一種為孩童俯卧於榻,雙手交叉相抱,以童身為枕體。孩童抬頭側視,或閉目熟睡,腰背圓實,供人枕卧,俗稱「娃娃枕」。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兩件定窯孩兒枕堪稱此類精品。在這一形式中,還有一種以孩童跪卧姿態為造型的孩兒枕(圖2),孩童俯身跪卧,無榻,臀部略翹,雙手交叉抱於胸口,頭微側,梳兩小髻,面露微笑,腰背寬平略凹。另一種形式的孩兒枕,孩童側卧於床榻上,手持大片荷葉覆蓋於身,荷葉翻捲成弧形枕面,供人枕之,俗稱童子荷葉枕。明代鑒藏家高濂《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中述:「有孩兒捧荷偃卧,用花捲葉為枕者,此制精絕,皆余所目及,南方一時不可得也。」可見,至明代該枕式仍很受追捧。在《燕閑清賞箋·論定窯》中高濂又言:「余得一枕,用娃娃手持荷葉覆身,葉形前偃後仰,枕首適可巧。莫與並。」這裡所說即定窯童子持荷葉枕,高濂不但以為其造型美不勝收,紋飾自然而有情趣,更對其實用方便的特點大加讚歎。

圖2?宋磁州窯白瓷孩兒枕,蘇州博物館藏,筆者拍攝

宋代孩兒枕盛行,又以童子、荷葉的形象組合顯其獨特美意,各地窯口多有燒制。其基本的造型為一童子側卧床榻上,頭枕小枕,或曲肘為枕,或撐頭注目,身覆於碩大荷葉下,單手或雙手持、抱荷梗,有的還懷抱小動物。荷葉沿邊緣向上翻卷,葉心內凹,正好作睡卧用,設計巧妙,結構飽滿流暢,童子與荷葉自然地連成一體,洋溢著濃濃的兒童趣味(圖3)。

圖3? 宋三彩童子荷葉枕,陝西歷史博物院藏

有宋一代,人們十分鐘愛童子荷葉枕,甚至運用其他貴重材料打造這一枕式,比如純金。像上海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宋遼時期的嬰戲荷葉形金枕(圖4),和著名蘇州籍鑒藏家孫伯淵(1896-1984)舊藏宋「玉津園」孩兒金枕(圖5),二者大小相差無幾,寬約30、高約17厘米,皆以純金打造,塑一孩童仰躺於蓮花座上,手腳向上撐托著一片肥大的荷葉,荷葉邊緣自然彎曲,形成曲線優美的枕面。枕面上以細密的珍珠狀小圈為地,雕刻著精美的圖案。上博所藏雕以祥龍,孫氏舊藏為瑞鳳,雙龍、雙鳳間都雕以火焰祥雲,精彩之極。一龍一鳳,龍鳳呈祥。蓮花底座刻畫工緻,蓮子、荷瓣甚至荷瓣上的莖脈都刻畫得一絲不苟。金枕底部還以雕鏤鏨刻工藝描繪出金龍、金鳳遊動穿梭於祥雲中,栩栩如生。更令人叫絕的是童子的塑造,二者近乎一致。童子體態圓胖,眉目清秀,五官端正,腦門留一撮桃形劉海,大耳豐垂,手腳健碩,戲耍於蓮花之上,憨態可掬。這樣的設計,別出新意地將童子與荷葉完美地融合一體,充滿無盡的童趣。

圖4?宋遼嬰戲荷葉形金枕,上海博物館藏

圖5?北宋玉津園孩兒金枕

玉津園,又名南御苑,為北宋東京四大名園之一,是北宋官辦的大型皇家園林,位於東京城南熏門外,規模宏大,景色優美,原本為車駕臨幸游賞之所,也是皇家宴射,觀刈麥所在也。園內「有水有島,有農田,有亭台樓榭,有花草樹木,有奇珍異獸。園林與農桑結合,奇花和異獸爭艷。真一派人間仙境。」作為皇家園林的陳設收藏之物,宋「玉津園」款孩兒金枕無論從材料、規格,還是款識、工藝、裝飾,都處處彰顯其高貴的身份。

其實,不僅是瓷枕,宋時童子與荷葉組合的形象還廣泛出現在玉雕、石刻、絲織品、金銀飾品等造型藝術中,獲得全民性的青睞。如此普遍現象的出現,其原因想必不僅是對孩童與荷花(葉)形態的簡單模擬,而是與當時的社會背景、風俗習慣、人民思想觀念都有多方面的聯繫。

據宋代文獻記載,兩宋七夕時流行著一種兒童形的小泥偶,名「磨喝樂」,亦作摩睺羅、磨合羅等。《唐歲時紀事》:「七夕,俗以蠟作嬰兒形,浮水中以為戲,為婦人宜子之祥,謂之化生。本出西域,謂之摩睺羅。」所謂化生,取其化子、求子之意。唐代以蠟製作磨喝樂,浮水中為戲,作為婦女生子的象徵。到宋代,磨喝樂更加風靡。這種孩童形象的泥偶容貌端正,手持荷葉,憨態可掬。它於七夕時節大量上市,成為大眾取喻吉祥、宜男的象徵物,不僅平民百姓使用,宮廷及官宦富貴人家也要供奉,對其裝飾極盡精巧華美。兒童們裝扮鮮麗,持荷效仿磨喝樂的造型並遊戲,成為一種時尚。許斐《泥孩兒》詩:「牧瀆一塊泥,裝塑恣華侈。所恨肌體微,金珠載不起。雙罩紅紗廚。嬌立瓶花底。少婦初嘗酸,一玩一心喜。潛乞大士靈,生子願如爾。」詩文描寫磨喝樂裝飾華美,養尊處優地供奉在家中,少婦撫摩磨喝樂,祈盼菩薩顯靈,賜予如磨喝樂般的靈兒。牧瀆,即今蘇州木瀆鎮,可知宋代時已成為生產磨喝樂的產地之一。

磨喝樂來自佛經,鄧之誠《東京夢華錄注》釋曰:「或言摩睺羅即羅睺羅對音, 故引此以釋之。」羅睺羅乃佛祖之子,在母胎中障蔽六年,終破胎而出,這一神奇的經歷對於求子的人們來說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他曾是一個皇兒,聰明伶俐,後隨佛祖出家,「不毀禁戒,誦讀不懈」,在佛的十大弟子中密行第一,因此受到民間的崇拜,塑其偶像,在七夕時用來乞巧、乞子,再合適不過了。

蓮花,一名荷花、水芙蓉、菡萏,姿態優美,香遠益清。佛教以為聖花,是祥瑞、純潔的象徵。佛經中有蓮花太子的故事。《雜寶藏經》還記載了鹿母蓮花生子的故事,「爾時鹿女,日月滿足,便生千葉蓮花……開而看之,見千葉蓮花。一葉有一小兒,取之養育。」可知,佛教中蓮花同樣具有生殖的意味。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保存有表現極樂世界的七寶池內,朵朵蓮花綻放,各個活潑可愛的兒童嬉戲之態,稱之為「化生童子」。同時,蓮花自身美好的形象,及其「一蓬多子、華實齊生」的特質,使它具有生命、繁榮、豐饒的審美內涵,符合人們追求多子、崇尚生命的心理意願。而童子狀貌的摩睺羅,健康活潑,天資聰穎,其形象和內涵與人們生育貴子的期望相吻合。蓮花、童子都頗具生殖意象,成為包蘊生命希冀和幸福期盼的吉祥之物,它們形象的組合,無疑傳達出生命繁衍、生機勃勃的美好寓意。宋代七夕尤為盛大隆重,在熱鬧的節日氣氛的助推下,不僅磨喝樂童子荷葉的組合形象得以廣泛流傳,孩童們執荷玩耍的俏皮姿貌更深入人心。

傳統中國社會向來重視家族香火的延續,「不孝有三,無後無大」的子嗣觀念根深蒂固。追求生兒育女、人丁興旺、多子多福,成為廣大人民的一種理想和願望。宋代社會各階層也深受這一觀念的影響,對子嗣問題相當重視。有子為福,無子則不幸,這種情感幾乎代表宋代社會人們的普遍心態。如宋代著名思想家李覯在結婚整整十年後才得子,喜不自禁,吟出「兩世煢煢各一人,生來且喜富精神」的詩句。在他看來,「壽考人之願,而夫婦偕老,有嗣家之幸,而其子知道,四者得之,固已足矣」。同樣,北宋大文豪蘇軾,中年後雖屢遭貶黜之禍,卻以詩句「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聊以自慰和慰人。有宋一代,人們重視子嗣後代。生子傳嗣,多子多福,人丁興旺,兒女雙全,子孫綿延成為宋時全民性的持續追求,並且滲透在宋人的婚姻、生育、育兒的習俗與生活中。

不僅民間社會嚮往追求子嗣,宋代政府對兒童亦相當重視。古代育嬰成活率低,大抵不會超過半數。以宋皇室為例,共生有子女181人,其中夭亡82人,夭亡率高達45.3%。皇帝嬌生慣養尚且如此,更何況普通貧民下戶人家。加之北宋後期,由於外族的不斷入侵,趙宋王朝戰亂頻仍,階級矛盾日益尖銳,人口數量隨之急劇下降。因此,重視兒童,撫育兒童,使其成長,就成為了處在人口增長緩慢、人口數量銳減之困境中的北宋以來社會最為關注的問題。活潑可愛、朝氣蓬勃的兒童是家族繁衍、國家昌盛的希望。宋人以為兒童象徵著吉祥,能驅災辟邪,形成了以兒童來祝福、祈禱、歡慶的風尚,因此,許多重大的社會活動,甚至宮中慶典都要讓兒童來參加烘托氣氛。

藝術創作總是在一定的時代精神和社會氛圍中完成的。在宋人生子傳嗣、多子多福的世俗主流與當時特殊的人口形勢大背景下,社會上重視兒童的風氣愈盛,從個體、家族到國家,從士庶百姓到皇室貴族,人們關心子嗣,愛重兒童,整個社會沉浸在濃厚的「重子」氛圍中,這為兒童題材藝術的創作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環境。同時,兒童們豐富多彩的生活,為藝術的創作提供了廣闊堅實的生活基礎。

綜上,在宋代特殊的社會背景與磨喝樂風俗的影響下,持荷童子題材十分流行,受到全民的追捧。各種童子荷葉造型藝術層出不窮。瓷枕與人們生活關係密切,日常生活離不開枕,要睡覺難免先看枕頭一眼。宋人追求子嗣,似乎也很相信在睡覺時能和這一類內容的作品在一起可以得到生男孩的心理暗示,從而實現自己的願望。宋代的工匠們利用這一「眼」,巧妙地將兒童、荷葉的形象與瓷枕造型相結合,塑造出一方方構思巧妙、生動盎然的童子荷葉枕,滿足人們連生貴子、多子多福、喜悅吉祥的深層心理需求。而童子荷葉枕的風行,正是當時社會狀貌習尚最生動的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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