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柯靈:他有心,她無情,難道是因為一樁公案?
文|水清 圖|網路
1
有時候看張愛玲和柯靈的關係,真覺得有點像李白和杜甫。
一個是殷勤地牢牢吹捧緊緊跟隨,愛慕她如同心中女神;一個是神情淡漠愛理不理,甚至有一丟丟「霧數(上海話:討厭)」。
今兒我把張愛玲和柯靈的名字放在一起,張愛玲如果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對我也心生「霧數」,怪我多事了。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兩人關係還算不錯。
時間追溯到1943年,柯靈時任《萬象》雜誌的編輯,那天偶然發現了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之第一爐香》。
跟胡蘭成讀到張愛玲的小說《封鎖》就迫不及待想要認識作者本人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發生點關係不同,柯靈只是愛才,純粹地想約張愛玲的稿。
但他想來想去托不到合適的人,正茫然失措之時,張愛玲意外地出現了,她來《萬象》編輯部送稿。
柯靈在1984年寫下《遙寄張愛玲》,記錄下當時的初見場景:
「那大概是七月里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脅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
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
談的什麼,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
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我誠懇地希望她經常為《萬象》寫稿。」
隔了40多年,仍清楚地記得異性的穿著,柯靈對這第一次見面的印象可真是深刻了。
一般說來,直男看美女,如果是純粹的原始衝動作祟,大概只是牢牢盯住胸、腰、臀、腿這些部位,至於那個女人穿了什麼,直男不會有絲毫印象。
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連那一天對方穿了什麼都能牢牢記在心裡的,甚至連帶著,對那件衣服都產生了莫名的好感。
不管喜歡不喜歡,第一次就能記住對方衣著的,至少有好感這點是不會差的。
就像《紅樓夢》里寶黛初見,黛玉只見寶玉「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青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滌,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掛;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之後還有老大一段黛玉細細觀察寶玉時的外貌、神態描寫。
異性之間相處,眼神、交談方面的愉悅仍不滿足,便會試圖了解更多的信息,對方的衣著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點。
這點好感,從柯靈的「愉快」、「喜出望外」中也可窺知一二。
當然,有好感,倒也未必一定是男女之情,也許是同質之間的惺惺相惜也未可知。
這個,很多時候也是當事者迷,旁觀者也更加不會清了。
2
隨後,張愛玲在《萬象》連續發表了三篇小說:《心經》、《琉璃瓦》和《連環套》。
後因傅雷在《萬象》里發表了《論張愛玲的小說》對張愛玲的小說提出了指責而中斷供稿。
之後的林林總總瑣碎小事加在一起,柯靈和傅雷幾近絕交。此事按下不表,留待下回分說。
很快,張愛玲便橫空出世,大紅大紫。
胡蘭成撰文恭維她「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
走在街上,小孩在後面跟隨她,喊著「張愛玲、張愛玲……」
有那麼一段時間,上海文壇成了張愛玲的天下。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年少成名,張愛玲是興高采烈的。再加上她向來政治意識模糊,經常發表她文章的《雜誌》的後台便是日本人。
有些前輩作家出於對年輕作家的關愛,便希望她能夠愛惜羽毛,免得背負千古罵名。
鄭振鐸曾托柯靈帶話給張愛玲,希望她多創作,不要急於發表,等待河清海晏之時再出版也不遲。
柯靈也挺糾結,感覺兩人「交淺言深」,大有不便。
但剛好張愛玲也寫信向他徵求意見——從中也可見張愛玲對這位慧眼識珠提攜過她的文壇前輩的尊敬和信任,柯靈就「懇切陳詞」地勸說了一番。
結果正如我們所料,張愛玲並沒有聽進去。
她的第一部小說集《傳奇》不久之後便出版了,出版者正是《雜誌》。
說張愛玲一意孤行也好,不願聽取忠言也罷,試問,哪個人願意在風頭正勁的時候急流勇退?
時間不等人,背後永遠有惘惘的威脅。一旦停滯,再回頭已百年身。
3
雖然不再向《萬象》供稿,但兩人的交往還在繼續著。
張愛玲要把她的小說《傾城之戀》改編成舞台劇本,張愛玲寫小說是流光溢彩,如同神助,但劇本方面畢竟接觸不多,需要有人指點一二,於是便向柯靈請教。
柯靈是上海電影界著名的編劇,他一次次地指點她,一次次地修改,並且用自己的人脈,四處奔走,幫張愛玲介紹劇團老闆。
《傾城之戀》紅了,導演和演員都是名重一時的人物,後來更是拍成了電影,成了張愛玲的代表作之一。
張愛玲的盛極一時,可以說是得到很多人的幫助的,柯靈便是這「培土者」。
她自然也是感念於心,饋贈柯靈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作為謝禮。
柯靈的夫人後來說,張愛玲挑布料竟然挑的是寶藍色,這樣的顏色做成袍子穿在柯靈身上看起來很滑稽,不過柯靈因為是張愛玲送的還是很高興穿。
這話就很耐人尋味了。
4
柯靈曾兩次遭日本憲兵逮捕,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張愛玲也曾在他家留下字條慰問過他。
柯靈看到後,立刻回復了一個短箋。
在危難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愛顯得彌足珍貴,讓人覺得人間值得。
當時柯靈內心的激動和珍視可想而知。
但其實,張愛玲在此間所做的事情遠超出當時柯靈的想像。
也是時隔40餘年了,柯靈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唯一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
或許當時也是因為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從中周旋,才使得柯靈沒有遭到嚴刑拷打,關了幾天就釋放了。
然而,從頭到尾,張愛玲隻字不提,確實也很符合她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的行事作風。
她大概也是同我一樣,極不喜歡受助者千恩萬謝的模樣,無論如何也是局促不安。
5
1952年,張愛玲離開大陸,先到香港,後到美國,然而因為一些原因(你懂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大陸一直湮沒無聞。
直到1984年柯靈撰文《遙寄張愛玲》,如一支帶火的利箭,開始破冰,海內外颳起了一股「張愛玲熱」,直到如今。很多人成了愛玲粉,比方說我。
在文中,柯靈視張愛玲為「老友」、「知己」,深情款款地回憶了兩人交往的諸般瑣碎之事,並對張愛玲的作品予以極大的肯定:
「彼此以文字交往始,已經整整40年,闊別至今,她也未嘗從我內心深處的『親友題名錄』中註銷,卻是事實。
她的著作,40年代在大陸出版的《傳奇》、《流言》,我至今好好地保存著;她近30年在台灣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也已經大體搜集完全,只是最近得到的三本來不及讀。
唐文標的《愛玲研究》、《愛玲資料大全集》等書,我手頭都有。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我也找來讀了。
我自己忝為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只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愛玲不見於目前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是因為還沒有一本真正有高見識、高水平的中國現代文學史。」
並且他還懷著一點點矯揉,抒發自己對張愛玲的思念之情:
「我在北方湛藍的初冬,萬里外,長城邊,因風寄意,向張愛玲致以良好的祝願,親切的問候。」
《遙寄張愛玲》一出,張愛玲重新大紅大紫,她在40年代發表的一系列作品也在瓊瑤的丈夫平鑫濤的皇冠出版社重新問世。
按理說,張愛玲不可能不知道柯靈這篇文章所起到的作用,不說感謝,但人家都「良好的祝願,親切的問候」了,至少要有回應不是?
可惜並沒有。
柯靈一個媚眼拋過去,張愛玲絲毫沒看到,害得這一個可憐兮兮的媚眼「啪嗒」掉在了地上,好不尷尬。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6
2009年,張愛玲的遺作《小團圓》突然問世。
眾所周知,《小團圓》是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小說中的九莉和邵之雍就是以張愛玲和胡蘭成為原型的。
而小說中的「荀樺」卻是與柯靈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荀樺任編輯,九莉去送稿;
荀樺被日本憲兵抓,邵之雍去說情,之後荀樺被釋放;
柯靈生前有三次婚姻,生育有九名子女,陳國容是第三任妻子。
而小說中荀樺在上海有一妻和一同居女友,鄉下還有一個糟糠之妻,抗戰勝利後統統休掉,另娶一個有點頭面的女人……
此中還有一段公案,讓人大跌眼鏡。
「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荀樺(原型為柯靈)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她是九莉,原型為張愛玲)兩隻腿……
就在這一剎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嘗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
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發現了那住址。
幸而他只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
剛才沒什麼,甚至於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這真的是讓人不敢相信,畢竟柯靈一直是一個仁厚的前輩形象,做出性騷擾張愛玲的事情來,怎麼可能?
《小團圓》出版的時候,柯靈和張愛玲都已作古,這樁事情已經成了一樁公案。
有人認為這或許就是張愛玲之後一直不願搭理柯靈的原因;也有人認為這或許只是小說家言,雖是自傳體,也保不準有點虛構成分。
但我認為,既然可以肯定荀樺的原型就是柯靈,那麼對於這樣一位提攜過自己,自己也曾感念於心的前輩,出現在自己筆下,肯定是敬重有加,絕不至於這樣去惡意誹謗。
一個男人,被人記下這類猥瑣的性騷擾行徑,是生生讓人瞧不起的,倒還不如萬花叢中過的瀟洒行為,更讓同性讚歎佩服一聲:有男性魅力!
也許,兩人之間還有一些別的過節;也或者,是張愛玲眼光毒辣,看出這位外表仁厚的前輩袍子底下的惡來——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是為公案。
謝其章曾說:
「柯靈略去不談罷,雖然他的名篇 《遙寄張愛玲》情辭並茂,感動了萬千張愛玲迷,可是《小團圓》里這七個字『漢奸妻,人人可戲』,一下子使得這位文壇長者的仁厚面罩戴不住了,《小團圓》此處真該以『小說家言』視之,不然,本來悲觀的世界就更加悲觀了。
張愛玲說『荀樺有點山羊臉』,我正好看到一張柯晚年的照片,覺得張愛玲看人准,落筆就准。」
晚年柯靈,還真是張……呃……山羊臉……
那麼,回過頭來看,柯靈在《遙寄張愛玲》中說:
「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芥蒂。」
這句話便有點「啪啪啪」打臉了。
是焉非焉?化為蝴蝶!
作者簡介:
水清
浙江紹興人,中學語文教師
有溫度有深度地八卦民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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