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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四工村的小路上

1979年的6月末,受了4年再教育的我終於返城了,那是知青的全部返城,我被分配到了駱駝營的縣袋白灰廠,是在北山場起石頭。

北山場起石頭是三班倒,從那裡走回我們家四工村,要用兩個來小時的時間。

有兩條路可以往家走:一條是沿著鎬車道走到廠子的大門,從大路回家;一條是從山北的小路走到火車道,從道邊的小路往家走。小路不好走,可要比大路近得很多。

白天都不好走的小路,半夜就更難走了。

當我推完60車石頭,拍去滿身的塵土時,已是半夜12點多了。走出工棚,我習慣地向東望望,東方有一片遙遠又暗淡的燈光,儘管很累、很累,但看見了那片燈光,就來了精神,調動起全身的力氣朝著它走去。

從山北那條陡峭又布滿碎石的小路走下來,每每都是一出溜一滑地往下奔跑,只有到了那個破舊的站台才能剎住腳步。那是一個往火車上裝石子的站台,離路基有1.5米高,跳下站台有兩條鐵道,一條去往北票,一條去往台吉。從上面跳到路基上是很輕鬆的,但趕上了雨天或雪天,常常會摔上一跤。有一次大雪天我從站台上跳了下來時,摔倒在地,爬起來放眼望去,漫天的風雪,白茫茫的一片。竟然沒有辨別好是去北票的鐵道,還是去台吉的鐵道,糊裡糊塗地走到了台吉。

沿著去往北票的的小路往前走,要經過駱駝營的鐵路大橋。大橋上有一條鋪著水泥板的人行小道,水泥板和水泥板銜接的空隙很大,雖然漏不下一隻腳,但是很不平,腳踩上去就會顫動。橋很高很長,橋下的河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的發光,不經意間向橋下看上一眼,腿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橋邊有稀疏的圍欄,1.2米高,但你的身子絕對不能往上靠,它太稀疏了,稀疏得完全可以把你輕鬆的掉下去;它也太矮了,我唯恐頭重腳輕的張下去,而盡量地離得它遠一些。有時走到橋當中,火車轟隆隆地向我開來,我向前跑、向後跑都來不及趕到橋頭了,便背對火車,半蹲著身軀,雙手死死地抓住圍欄,任憑火車攜帶著凜冽的颶風和震耳欲聾的咆哮從身邊駛過。不僅大橋在顫抖,就連我的腿,我的心也都跟著顫抖。老工人們給我講過很多在大橋上發生過的故事,好像從1922年有了這座大橋以來的故事他們都知道。而走在大橋上讓我常常想起的,是文革時期在此自殺的一個女工。工友們告訴我,那個女工很文靜,很樸素,餓狼般的廠領導死死地糾纏著她,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從這座大橋上跳了下去,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多少年後,有人還聽到了她在大橋下面嗚咽,看見她在大橋上面徘徊。

過了大橋,要在五、六個大大小小的涵洞上面走過,幾個大大小小的涵洞也曾發生過大大小小的故事,不是他殺,就是自殺,兇惡的,悲慘的。有一個故事一直在震撼著我:說文革時期有一個老人,不堪忍受殘酷的批鬥,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死在了一個小小的涵洞里,直到了第二年的雨季才被發現。窄窄的小路下是雜草叢生的深溝,深溝里才有那個小小的涵洞,他是怎樣站在這條小路上思念著親人,怎樣縱身地跳下深溝,又怎樣爬進了那個小小的涵洞,我想,不止一次地想。生命,人生只有一次,不到絕望之時,誰會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啊!這樣的悲劇,在那個年代太多、太多了。我走過這幾個涵洞時,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因為我相信,那些冤魂,不會和我這個受過同樣屈辱的人過不去的。

那幾個涵洞的地勢較窪,前面有了緩緩的小坡,坡上是一片小小的樹林,我走在那片無序排列的樹林里,風吹樹枝呼啦啦的響,野貓也會發出像嬰兒一樣的哭叫聲。一日,皓月當空,照亮了我眼前的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突然,一個什麼動物從我的右側竄到了我的面前。我下了一跳,駐足望去,只見是一隻像野貓一樣的東西站在那裡,是站在那裡,它兩隻後腿站立著,兩隻前腿抱在胸前,一張尖尖的嘴巴,兩隻立挺挺的耳朵,小小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閃閃的發光。它很從容,不叫,不跑,也不動,分明是在深情地望著我。我的頭髮立時豎了起來,這是一隻黃鼠狼子啊!惶恐中我把手中裝有飯盒子的兜子朝它扔了過去,它迅速地跑走了。我拾起了兜子,飯盒子裡面還裝有羹匙,我邊走邊用力的搖著兜子,叮叮噹噹的響聲回蕩在這片恐怖的小樹林里,驅趕著那隻黃鼠狼子,也安慰著我這顆戰慄的心。我還不時地回頭張望、張望,當我走進了家門,確定它沒有尾隨我來,這才放下了心。此後的幾天,我都是極端緊張地從樹林中走過,而那隻黃鼠狼子也沒有再來等著我。這又讓我感覺像少了點什麼,竟然聊齋般地想入了非非:那黃鼠狼子一定是只雌性的,對!它一定是想迷我,可能因為我是真童子它迷不了,再就是它嫌棄我長得丑,沒喜得迷我。

我走出小樹林,就能看見木材公司下邊的那個鐵路道口的燈光了,不由得深深的喘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後背是涼涼的,額頭也是涼涼的,是汗嚇出來了。真的,當你汗嚇出來的時候,你是全然不知的,只有驚魂落定時才會有感覺。

小路被一糧庫截斷了,我只能從鐵路道口北面的一條衚衕往東走,衚衕一面是一糧庫的大牆,一面是發電廠的大牆,兩個大牆都有4米多高,牆頭上拉著刺線,兩牆相距只有三、四米寬,全長卻有五百米之多。每當走在這條衚衕里,就有穿行在隧道之中的感覺,寂靜的深夜,高高的大牆,長長的衚衕,把我的腳步聲放大了許多,發出了沉重的咚咚聲,我還會用力地踏著地面,讓這響聲更大些,為了給我壯膽,也為了提醒迎面走過來的人,我是有多麼的強壯!可是我從沒有見到過來人,只是貓頭鷹時常地向著我呼喚幾聲,說不清是在叫,還是在笑,那也許是告訴我不要害怕,有它在罩著我,也許是在笑,笑我有多麼的幼稚。

走出大衚衕,又踏上了鐵道邊上的小路,小路明顯的平坦和寬闊了許多。小路的邊上是一條不深不淺的水溝,裡面長滿了雜草和一些不知名字的灌木。溝南,是一片低矮的房屋,那是商業宿舍,雖然沒有燈光,我也能判斷出,從一糧庫鐵道門邊的小路走過去,能走到我的同學成亞勛家,能走到任淑華家。

小鎬車吱吱地爬向了二井的矸子山,不做片刻的歇息,便把矸子翻倒下來,矸子奔騰而下,轟隆隆的一路高歌。我久久地望著尖尖的矸子山,回憶著自己在三工村矸子山撿煤時的快樂童年。

叮咚、叮咚的鈴聲提醒我南山爬道到了,我走過那個值班道口,從西貨場大牆北面的小路往東走。鐵路道口的叮咚聲還沒有消失,耳畔又傳來了二井東排風井嗡嗡的低鳴。溫馨又親切的低鳴,一年四季不知疲倦的低鳴,曾伴隨了我整整三年,伴隨著我走進舍宅的小東門,踏入一中的校園。

小路橫跨岳家溝的單橋洞子,我每次走過時,都會想起一名解放軍戰士,在洪水中捨身救起一名趕車農民的解放軍戰士,他叫閻德全,哎,年輕的生命,葬送在了異地他鄉。走在洞子上面,我控制不住自己,總會往下張望,越是下雨天,越會往下張望。

從東貨場西門的一個陡坡走下去,就到貨場大牆的下面了。大牆很高、很高,擋住了北風,給了我溫暖,我的心充滿了無限的感激,幾次想依偎著它歇息一會兒。

這是一條坑窪不平,步步上坡的衚衕,衚衕的南側是岳家溝,我曾在老韓家的碾子軋過韭菜花,十多歲時還在這兒拜了一個二把刀的師傅,學了點三腳貓的工夫。

走出了這個衚衕就到一工村了,步入的又是一條更加狹窄的衚衕,老尹家的院牆與老路家的北房山相距不足一米,路面上更是磚頭瓦塊,坑坑包包,腳下要加十分的小心,雨天、雪天都要手扶著牆往前走,那粗糙的大牆竟然被步履蹣跚的人們撫摸得十分光滑。

一工村的南門就在眼前了,雖然南門早已沒有了,但厚厚的門板仍在我的記憶之中。那個大圓茅樓不分晝夜地散發著它固有的氣味,說不清它是在證明著南門歷史,還是提醒著人們:勿忘一工村的滄桑。

南門外與冠山電影院之間是一條像地界一樣的大溝,溝南是二工村,溝北是一工村,不知是礦工子女們的勇敢彪悍,還是這裡有著地域之爭,一工村的兒女和二工村的子弟爭鬥了幾十年,土坷垃,磚頭子如槍林彈雨,呼喊聲中多少次衝鋒陷陣,一時又有多少英雄豪傑。

我走下這條曾經戰鬥過的大溝,說不上是熟悉,還是親切,只是感到十幾年前的歲月如在眼前。大溝的北沿有一工村最大的一個防空洞,那時我家還在一工村住,我們在大溝里托磚坯子取土時,還挖過好幾座老墳,紅小兵們天不怕,地不怕,把屍骨和棺材板子扒啦扒啦,繼續托坯。那個防空洞的洞口還隱隱約約的露在草叢之中,彷彿仍在堅守著深挖洞的重任。那個年代的人們有著多少的激情,也有著多少的無奈啊!帶著孩子的婦女,下了夜班的工人,放下書本的學生都來到這裡拼盡全身的力氣,響應著偉大的號召。

大溝往東走就是我們一工村小學南面的矸子坡了,這個小學後來叫過五中,現在又叫了八中了。矸子坡下隨意的堆著一片大大小小的墳丘,有的高高凸起,墳頭上的幾張黃表紙在隨風飄動,彷彿是在安慰著故者的亡靈;有的幾乎變成了小小的土包,成為後人早已忘卻的荒塚。我盡量地不去看它們,但小路是在它們中間穿過,燒過的紙灰牽手著習習的涼風會圍繞著我輕歌曼舞;給故人獻上的蘋果、蛋糕也會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腳下,那也許是逝者對我深更半夜地來看望他們的感激吧!那是我到了袋白灰廠第二年的中秋節,我帶的兩個饅頭不知是誰偷著給吃了,半夜下班往家走時餓得我渾身沒有了一點的力氣,當我走在這兒,看見月光下的蛋糕和月餅時,真想撿起一塊塞在嘴裡。

四工村就要到了,我不再緊張害怕了,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家了。只是有一年的臘月,當我走到八中的大操場時,突然看見一個什麼怪物迎面向我走了過來。只見那個怪物不僅非常的高,頭也異常的大,猶如一口大鍋,又尖又圓。我頓時嚇得大叫了一聲:什麼東西!隨後把每天手裡握著的兩塊石頭向他扔了過去。只聽一聲脆裂,那個怪物轉眼間就不見了。我嚇得幾乎是真魂了出竅,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一覺醒來,我媽對我說:半夜聽到院子有響聲,還以為是大風颳倒了什麼東西,早晨一看,院子里的一口大鍋不見了。我頓時想起了半夜遇到的那個怪物,那個頭像大鍋一樣的怪物,還有那脆裂的響聲,像摔碎了大鍋一樣的響聲。我如福爾摩斯探案時發現了線索一樣的興奮,撒腿跑到了八中操場,那兒還殘留著幾塊大鍋的碎片。此時,我更加證明了自己判斷的正確:那個怪物為什麼那樣的高大,他是用雙手舉著大鍋啊!

打怵的小路,煙霧瀰漫的駱駝營,沒有任何奔頭的四工村,我漸漸地頹廢了,不願意上街,不願意串門,就連電影都不願意看了。

那時,我的小弟弟剛剛上初中,常常問我語文、數學、歷史、地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不得已會先看看書再講解給他。我雖然也是九年級畢業,可是腹中空空,為了免得被他問得一塌糊塗,就找來了一些課本看了起來。課本里很多東西我儘管是學過,有的是忘了,有的是根本沒有學會。此後,我走在下班的路上,常會想起數學的例題,物理的公式,化學的元素符號等等。說來也怪,我想起這些時,竟然不再胡思亂想了,心情也好了許多,也不感覺那麼累了。後來,我索性買了初中所有的書,隨心所欲地看了起來。興趣在一點點的增加中,又準備了幾個小本子,把該背的,該記的,有興趣的寫在上面,並隨身帶著上班。兩年的光景,兩年的小路,我竟然學完了初中的全部課程。後來我去了縣機械廠,正趕上普及職工初中文化課,職工輪流參加為期兩個月的補習班,沒有參加補習班而自學考試及格的,每科獎勵20元錢。我先是考了數學,及格了,拿到了20元錢,那時我的工資才38.6元,這20元錢讓我高興了好多天。後來又參加了語文和理化的考試。

那是我到了袋白灰廠第二年的夏天,一個在市區上班的人找我兌換到袋白灰廠來工作,我欣喜若狂,恨不得明天就離開這裡,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人又不換了。短暫的欣喜,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好運,卻招來一大堆的譏諷:還他媽的先進生產者呢,先進生產者還不安心袋白灰廠的工作,就是他媽的欠整。

我沒有在意人們的議論,沒有生他們的氣,因為我也曾嫉妒過從這裡走出去的人。我不怕挨整,還有比起石頭更艱苦的工作嗎!我也沒有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誰不想有好一點的工作啊!

我依舊走著那條小路,又把興趣放到唐詩、宋詞上了。

半年多後,我真的調出了袋白灰廠。那天,我跑下了山場,跳下了破舊的站台,踏上了駱駝營的鐵路大橋,不知是呼嘯的北風刺痛了我的雙眼,還是身後隆隆的炮聲叫停了我的腳步,我回首煙霧瀰漫的北山場,竟然掉下了幾滴眼淚。

沿著那條小路一步步的往家走,我又想起了那個在大橋上跳下的女工,想起了那位逝去的老者,還想起了那隻黃鼠狼子。

201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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