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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髮:鬼話連篇

我們鄉間僻居海隅,一般社會最崇信風神鬼之說,曾高祖考妣,可以因為一時沒有找到江西「明師」,——即堪畿先生,——曝露十年八年不安葬,也可以因為家中老少發生意外的災厄,而歸咎於先代的墳墓,挖掘起來以求補救。至於敬神鬼,更是普遍不可形容,他們是真正的多神教,山凹里一條松樹,必用幾塊大石板做成一個神壇,貼上一個「伯公」或「社官」的紅紙條,(聽說他很有權威,凡山君要傷害人畜的時候,必須先徵求「伯公」神的同意,然後才敢動作。)溪流有神。池塘有神,還有門神,灶神,田神,土地神,天神,地神;更高貴些的,有廟有壇的,尚有關帝,玉皇大帝,伽藍,觀音等,迷信的以女人居多數,常常有一二個較有資望的女人,向鄰村善男信女募集二三百元,叫專門扎紙者紮成許多宮殿,橋樑,舟,車,約好日子舉禮焚化,以度來生,我小時受這樣環境的熏陶,也有迷信的傾向,不知不覺盲從地叩了不少頭,作了不少揖。

至於鬼魅存在之說,更是在鄉間顛撲不破之真理,百人中沒有二三個人否認的,於是人人言鬼,真是有「白晝黑夜,陰影憧憧,幽明之間,僅隔一線」之概,即素不迷信的聽多了也會毛髮悚起,頗有戒心!自幼鄉居十九年,鬼話聽多了,印象絕深,不料後來出外十餘年,因再無談鬼話之環境,怕鬼之心亦消滅凈盡,那兒童時代聽起鬼故事來,又驚又愛的心情,已不可復得了,何等可惜啊!在此國難方殷,「洋鬼」跳梁的時代,論語社諸子,還有閒情逸緻,去刊行談鬼號,真莫測高深矣。本擬將半生以來所得的鬼話,統統寫出來,以壯陰氣,惜乎年來已不食艾羅補腦汁,記憶力甚弱,只得將搜索枯腸中所得,錄出來以供鬼學專家參考可也。故事全非捏造,可質天日,可對鬼神。

附身鬼

鄉間有位叔父,中年喪偶,哭之甚哀,因一向兩個情愛甚篤,一時繞膝兒女,無母親撫育,實在是很可怕的現象。吾鄉「仙姑」之風甚盛,所謂「仙姑」,即是一個無聊的孀婦,或三姑六婆,自命能神鬼附身,可代陽間人找到已死的陰間親人,回來附在她身上,(男子業此的亦有。)暢敘離衷,其法是將桌上設一神壇,焚香點燭,「仙姑」則伏其緣,如入假寐狀態,眾人屏息而待,俄而「仙姑」果喉間噎噎所響二三陣,如食量過多的人,繼而細聲傳語,或引頏高唱,據云此時鬼既附身,「仙姑」既失其知覺,任人問難,彼皆應對如流,如生前。那位叔父思念過殷,當然不能免此一套,那時我只八九歲,親見該鬼附著「仙姑」身上回陽間,與其夫寒暄一會,抱頭痛哭,(好在那不是少女,)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當局者當然感到幽明異路,後會無期,抱憾終天;即旁觀者亦恍若與鬼為鄰,陰森可怖,「仙姑」之本領,誠大矣哉。她的巧妙,是在未做鬼附身工作之前,先向人打聽一二件當事人家庭瑣事,屆時乘機說出,豈不是最能動容嗎?最可笑而最記得者,則「仙姑」每伏壇之後,必須旁人拍其背數遍始醒,醒時猶作睡眼惺忪狀,儼然剛從陰間回來似的,其實她睡也不曾入睡,別個世界也不曾去,徒然以詐術騙得人幾毛錢耳。

痾屎鬼

鄉人某,以勤儉起家,有妻妾三人,甚樂,惟覺晚年非營菟裘,無以自娛,以是將生意招盤,得資二萬,遂急不暇擇,在荒冢壘壘之地,架造一屋,越一年,始成,但因不耐久待,未經「安龍」,——即以巫覡作法驅邪逐鬼之謂,——即搬入享受,或許是鄉人心理怕邪使然,聽說當夜更闌,便聞人聲錯雜,屐履往來,起而視之,又寂然無聲,翌日,更有戒心,合妻妾三人共卧,更雇一更守堂下。一夜無事,自以為得慶安寧矣,不料傭人啟碗櫥時,但見每碗皆充滿人中黃,作死紅色,臭不可嚮邇,如此新聞,遐邇皆聞,好奇來視者數百人,後鄉人深悔未安龍為錯誤,即日擲百金,叫巫覡多人「作法」趕鬼,於是不復受鬼騷擾矣。

殺頭鬼

辛亥以後,槍斃之刑,雖屬時髦文明,然殺頭仍為不可少之點綴品,於是殺頭鬼,終未絕跡也。縣城甜食小販某,日以肩挑貿易為生,深夜始歸,一晚將近三更,擔其生財,經校場(即歷來殺人之廣場)返家,聞有人在後呼其名,要食綠豆湯,小販如命,息下仔肩,盛甜湯供客,未暇細審顧客為何許人也。俄而訝其食度之速,昂首視之,但見一無頭鬼,正將綠豆湯向頸口直倒,無怪五碗俄頃立盡也。小販面無人色,棄生財而逃。事後彼親口為我人道此事,其時余年尚幼,深以無機會見此殺頭鬼為憾焉。

夜哭鬼

聞家人云,第二的兄嫂因產後失調,致生肺癆,呻吟床褥者三四月,鄉間沒有良醫,只好坐視其由肥碩的軀體,漸變為人干,就是家人早知其病入膏肓,易簀不過為時間問題了。一夜飯後,全家人尚在廳內,閑話家常,忽聞屋後樹林下,呱然一聲,其音奇突,至不能形容,大家皆相問,你們聽見沒有,相顧失色,膽小的早已踉蹌入房,鑽入被窩。俄而第二聲又至,清脆比前更甚,距離亦更近,此時自號膽大者,亦不得不閉戶入睡了。翌日二兄嫂即逝世。那麼這夜哭鬼,不是催死鬼,便是死者的靈魂了。此則是聞諸身歷其境的家人所述。那時我還遠在歐洲呢。

二十三年夏,我稅屋居首都之五洲公園,渾然自得,惟以久不接家信,心中頗覺不釋,有一夜,月色宜人,清風入戶,睡至夜深,忽為一怪聲所驚醒,其聲約遠在二百碼外之橋邊,其聲類似羊之咩咩,又半似貓之叫春,起初我心頭想了一想,難道這就是鬼叫嗎?怎不令人毛髮悚起呢?俄而愈來愈近,繞屋三匝,直至窗下,余欲以足踢妻醒,而足已不復能動,擁衾沒首,始汗涔涔然睡去。翌日問之同屋之德婦等,皆雲未聞任何聲響,此為餘生平第一次親聞鬼叫,(姑假定之)心殊不安,翌後果得家信,知三兄之獨子,以莫名其妙之病逝世,益確定前夜所聞為鬼叫了。此孩子僅七歲,聰穎異常,來廣州居半載,余愛之甚,今竟能以親愛之故在千里之外來使余聞其哭聲耶?

侏儒鬼

民十七年,在京滬車中,認識一當時財政要員俞某,彼固為有鬼論者,彼述親見鬼事云:在某中學讀書時,我們常於夜間聞怪聲,初不過以為是奇事而已,後來有人說,此是鬼叫聲,大家都有點那個,相約提早就寢,有一王某,素來以大膽出名,不信此話,乃於夜間糾合幾個好事的同學,預伏於短籬後,滿擬飽看鬼形,並各預備爆竹香火,以為見敵齊發之用,二小時後鬼果照常遊行,愈來愈近,黑如烏鴉,矮如侏儒,蹣跚而過,王某等見狀,不惟手中之爆竹香火紛紛墜地,且戰慄面無人色,回來連呼倒霉。是年果患大病幾不起。

夜坐鬼

遠親梁君,年已六十,昔年業西醫,技術頗佳,惟某年忽得病,愈後每雲能見鬼,或入陰府,往往述其所見所聞,其兄筆之於書,成一巨冊,名曰入冥記,惜未得一讀,僅聞其述較離奇的一則云:某年夏,我病初愈,睡寐不寧,輾轉反側之際,於微光中見鄰室一老人背面而坐,鬚髮蒼白,呼之不應,及燃燈起視之,已形跡渺然,但見其坐過之處,有水痕腥穢,刺人鼻管,翌日之夜,鬼復出現,余呼之如故,不答,余厲聲曰,你為冤鬼乎,你說來,吾必為你伸冤,否則不許你無端來擾我讀書人也。言竟,鬼沉思有頃,始轉身向余,但見其無耳無鼻,眼亦眇其一,血漬滿面,且多穹窿,唇亦不成形,未見啟齒,但聞其斷續操潮州語曰:吾為濟南慘案烈士蔡公時,自為日人切耳割鼻之後,日處枉死城,了無生趣,日期國人為吾雪冤,但見枉死之同胞,接踵而來,枉死城幾成China town,聞君為志士,又為愛國者,今夕來此,但求你為我報仇耳。並請轉告各同胞,枉城既無隙地,切不可再來。言訖起身揚長而去。

變化鬼

友人鄧君,出身行伍,有膽略,彼自述十八歲那年,於黃昏時分,在屋外乘涼,夜色朦朧中,見一人自遠而近,行時作蹣跚狀,彼以石投之,不動,及行至將近十武,忽變身為牛,呼呼作聲,君駭極而逃,自後不敢漫說不怕鬼雲。

又彼有童養媳,因病卒,復娶王氏為繼室,生子女多人,一日長女忽病劇,藥石無效,眾疑為前妻作祟所致,遂延「仙姑」臨壇,詢以是否童養媳所為,若然,則木筷置桌上可以直立,試之,筷果直立,時有醫學院數教授在座,無不驚奇。後其母告以該鬼毋再作祟,並許將此女歸彼名份,並燒紙錢作酬,其病果痊,不復作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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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神神鬼鬼》 陳平原 編)

《神神鬼鬼》

魯迅 等著 陳平原 編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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