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而歌,是我的人生至樂
「藝術可以通過娛樂化的方式去運作,但是娛樂永遠不能超過藝術本身。」
作者|沉山泥
編輯|雲曉
主播/夏憶 配樂/賀蘭澤-望江樓 巫娜 - 萬物共鳴
1
冬日的下午,成都的天空陰陰的,剛下了一場小雨。
一間小小的書吧里擠滿了人,人們沒有交談,都默默望向書吧正中的小型舞台。
須臾,賀蘭澤緩緩步上舞台,在正中的中式古樸的矮桌上,放上一架棕褐色的古琴。
坐下之前,他慢慢伸出手,把古琴的穗子一一理好,垂下,再放上一朵白色蘭花在案前。
他再款款坐下。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
以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開場。賀蘭澤雙手撫琴,雙眼圓睜,嘴裡隨著琴音,吐出詞句。
那把聲音像一部昏黃瑰麗的舊電影,人世間的情愁哀怨,美麗與破碎,都在裡頭復活。
我坐在觀眾席里,四周沒人低語,大家自覺地關閉一切聲音,以安寧的氛圍來表達對這段演出的珍視。
有人聽得出了神,跟著賀蘭澤的琴歌,時而皺起眉頭,不多久又舒緩下來。
這是21世紀的成都,但在賀蘭澤的琴歌里,有一條密道,通往千年前古人撫琴而歌的現場。
曲終,他慢慢站起身,向席下的我們,深深鞠了一躬。
這樣的演出,基本每周都有,有時是小型的交流演出,有時在劇場,音樂廳。
這也幾乎成了賀蘭澤生活的常態,研究琴歌,創作,上課,演出,錄音,還有喝茶。
錄音室里,他在錄琴音的同時,也把人聲一併錄進去。用他的話來說,這才能「琴人合一」。
狀態好的時候,錄到凌晨三四點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在錄音室里,手機永遠都靜音,朋友家人打電話來,統統不接。
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家都習以為常,遷就他的「不理睬」,真有急事,就去錄音室或學校找他,准在。
2
兩年前,朋友介紹我跟賀蘭澤認識。
他一身儒雅氣,說話語調起伏像在念詩詞,大多數人說兩句話的速度,他說一句,字與字之間沒有連音。
在他之前我也接觸過一些彈古琴作古樂的人,風雅之下常是不通人情的高冷,或是強裝儒雅作作樣子。
第一次和他接觸,見他那個樣子,我下意識地尋思,「這人有點裝?」
接觸時間久了,反倒變成為了他的真,而常替他捏把汗。
他喜歡在對的環境,對的人中唱歌,如果是對的,就算是貧瘠雜亂的地方也覺得開心,如果環境不對,就算是堆滿了昂貴精緻的古董,他也沒什麼興緻。
賀蘭澤在成都小有名氣,如果能把握住一些機會,出個大一點的名,混更多的錢也不是沒可能。
但我總覺得,他是從心底不屑於這些,甚至有些時刻,他顯得有些「幼稚」和「不識抬舉。」
有些有社會地位的人,明裡暗裡地和他表示,你應該怎樣怎樣,就可能會怎樣怎樣。
對於這樣的人,這樣的價值觀,他不大理睬,甚至懶得搭理,因此常得罪人。
但落到實處的建議,他就很願意聽。
叔本華說,人生存的慾望,就是一種生存的意志,生存意志制約和支配著人的行為,所以人要疲於奔命,人會潛意識的去附庸,尋找某種規則,尋求某種社會價值的庇護,一點點被佔有自我卻渾然不覺。
他不願如此,對藝術的態度,也是他的人生態度:「藝術是根據自己的感情來抒發的,藝術是不能去討好人的,如果是討好人的話,就變成娛樂了。」
「藝術可以通過娛樂化的方式去運作,但是娛樂永遠不能超過藝術本身。」
3
後來我才知道,他所唱、所研究的琴歌,又稱弦歌。
這是中國從上古時期開始,延續至今的一種演唱形式, 它以琴和人為載體,以中國文字所凝練的文體為手段去進行音樂的表達,但因被邊緣化太久,少為人知,被誤解,被誤讀是時常發生的事。
他生於文化世家,父母從事教育行業,家裡有很多書,記憶中父親總在看書。
外公和外婆經歷過戰亂,打仗時隔山望川,生死連著炮火,兩人通信就靠用曲牌來寫情書,曲牌的填詞難度很高,一個曲牌有多少字,幾句,每個字的平仄聲,都有規定。
如不根據平仄聲就要形成倒字,很難譜曲和演唱,但這精練出來的幾句詞,就代表了一個人心裡千轉百回的情意。
4歲起,外公和母親開始教他唱古詩詞。
詩詞原本就有韻律,用唱的方式,李白的月,白居易的長恨歌,《詩經》里的美與愛,每一句詩,每一段詞里陰沉沉下著的雨,不曾在時間長河中沉睡的故事,都落入他心裡。
以至於他總是不分場合的,唱起古詩詞來,第一次登台,唱的曲目是《鵲橋仙》。
周圍的男孩們覺得他怪,竟然會有男生喜歡用這種調子來唱歌,還喜歡那些細微纏綿的東西,於是,不跟他玩,不動聲色地孤立他。
他心裡難過,不過這難過比不上古詩詞帶來的快樂。
母親對他說:「一定要有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樣人會比較幸福。」
雖然小,但不妨礙他深刻感知這種幸福,那些不理解的、別人的眼光一直都在,但這種幸福感給了他歸屬和安寧。
稍大一點,他開始唱古裝電視劇里的主題歌。
「比如《紅樓夢》里的歌,我覺得歌詞和旋律真的美。小時候,喜歡看的和聽的,都是古韻古調的東西,甚至一些佛經里的遣詞造句,都讓我喜歡。」
直到1999年,因老師引薦,他接觸到古琴,了解到琴歌。
當時正是港台及歐美流行音樂風靡的時候,古琴是冷門。而他一見之下就著了迷,好像自幼唱古詩詞就為了等這一刻。
從此,人生有了明確的基調。
從四川音樂學院和北京舞蹈學院畢業後,賀蘭澤一邊在大學當音樂教師指導聲樂,一邊埋頭在琴歌的研究上。
他研究琴歌彈唱方式的重構,琴歌的演唱體系,文字中的樂句,文字中的音色等。
其中就琴歌的演唱體系,他已經研究了十年。
他一心用著一個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東西——「時間和精力」,去作自己人生的樂曲,琴歌是這首樂曲的主旋律。
4
賀蘭澤家裡,有一間專為古琴做的小琴房,裡面有三把琴。
「三把琴的音色都不同,一把杉木的琴用來彈一些古老的曲子,牆上的琴適合比較清亮,大氣的曲子。還有一把小一點的琴,可以彈一些小清新的。」
他本人的生活很慢,就連在成都這個以慢生活著稱的城市裡,他都顯得慢。
我們生活在成都的人愛唱點ktv,隨口就能開一些市井味的玩笑,這些他都不喜歡,從不說出格不真切的話,也從不為了合群而去附和大家。
每次見面,我們只是揣著一些在塵世中起起伏伏的心情,一些供作談資的八卦,一些明白一些糊塗前往。
而他每次必帶著茶、一架古琴,和一臉神清氣爽來,樂呵呵說那句高頻率的開場白——「今天嘗嘗我這個茶」。
周身一股平和從容之氣,讓人憑空覺得生活里有許多善意,那些遇到的起起伏伏,都自有其不可說的意義。
他推崇古代文人「逢弦必歌,逢歌必弦」的生活狀態,一個人時唱,坐計程車時高興了也唱,和朋友在一起時也唱,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更是停不下來。
一次我們在茶館裡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唱歌,替茶館打掃衛生的清潔大媽站在那聽得出了神,一曲畢後,他過去問:「看您聽得出神,這個歌您覺得好聽嗎?」
大媽有點害羞,「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是真的覺得好聽,所以停了手裡的活,不想錯過。」
他的記憶中儲存著許多這樣的時刻,即便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但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
無論何時,只要響起承載古老文明的音樂,就會喚起人們基因里對於遙遠詩意生活的記憶,對於一草一木乃至生命本身的那種熱愛。
這樣的感受讓他覺得,這個世界藏著太多有趣,也時常反觀自己,說,「我是一個追求完美,但十分不完美的人。」
他說自己剛剛開始在教學的時候,總是著急,會因為學生沒有做到很多東西,心裡不舒服。
後來他發現,教學本身,並不單單在傳播一個觀念和一些道理,而是在彼此碰撞中,相互完善的過程。
「人本來就是肉身生成的,因為肉身不完美,所以只能時常反觀,慢慢去改善自身不完美的地方。」
5
他住在成都望江樓公園附近,裡面的望江樓從清代遺留至今。
2014年他的戀情不順利,心情很低落,某一天他看到望江樓時,突然發覺望江樓很美,那是一種恰好的時刻,恰好的天氣,恰好的光影,恰好的心情,組成了他眼中美得驚心動魄的畫面。
於是他寫下瞭望江樓的詞,前半段詞這樣寫:
「望江樓,
望江流,
看遍江畔斷腸柳,
飲盡杯中相思酒,
麗辭佳賦做不得,
欲撥清弦復還休,
一別之後似三秋,
錦城千載春依舊,
人間歲歲有新愁,
新愁舊怨有時盡,
情到深處無盡頭。」
寫下詞兩年後,他才譜出適合這首詞的曲子,製成琴歌。
知曉這段故事,還源自於這次採訪,人與人能成友,莫過於對彼此都是半知半明,卻還懂得彼此的欲說還休。
我想人世間的人,每個都有自己的欲說還休,每個都在做自己的那首樂曲。
有的人一生未曾擁有自己的主旋律,於是調未成調,曲未成曲,與妙音尚遠,與哀樂更近。
有的人的樂曲偏向厚重,裡面流著未消解的傷愁,未澄清的眼淚,未卸載的過往,未安心踏上的路途,這種樂曲讓人傷感,讓人思考,讓人掙扎。
有人在裡頭尋到了某種真諦,於是向安寧靠攏,但更多人覺得這就是人生的真相,在其中輪迴不止。
賀蘭澤的樂曲很輕,他將一切發生,沉重,未解都找到了出口,化作了詞,化作了歌,他輕輕地唱出來,命運化作一個長鏡頭,照出了這樣的畫面:
「晚燈獨對畫簾幽,
曉鏡但悲形容瘦,
納蘭暗傷金縷曲,
夢得文彩珊瑚鉤,
此情此景向何求,
願逐烏鵲上鬥牛,
看遍人間情難酬,
朝為桃花郎,
暮做黃髮叟,
長天或有淚,
化作樓前春水流。」
沉山泥,品牌策劃,生活美學愛好者,已消失的雜誌前主編,娛樂新聞前主筆;買書讀書電影佔據人生主要業餘時間;戀舊太陽巨蟹座,愛美上升天秤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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