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為我，這兩個老男人相愛相殺
01
舅舅比母親小六歲，他濃眉大眼，高挑的個子，平時總喜歡穿淡藍襯衫，深藍褲子，一副軍人氣質，別人常認為他是空軍，可惜不是。
母親說，他從小就夢想當飛行員，如果不是身上有疤，驗空軍的時候差點就過了。
父親對舅舅沒什麼好感，背後經常給他差評，比如：「你以後千萬別學你舅，好高騖遠，成不了大事。」
是的，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舅舅一直弔兒郎當，沒有正經工作，還隔三差五來我家蹭飯。
每次，父親都不給他好臉色看，但礙於媽媽，不好直說，只能旁敲側擊地奚落他：「家興啊，你知道現在豬肉多少錢一斤了？4塊5了。」
舅舅就像沒聽懂話裡有話似地，夾一塊大的放在自己碗里說：「這麼貴了，那得多吃點。」
父親常常被他噎的半死。
回頭再看，舅舅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沒臉沒皮吧，可我卻非常喜歡他，因為他不像其他長輩，總是說教的口氣，他常常打著到書店看書的名義，帶我去動物園或是遊樂場。
02
我17歲那年，母親查出了肝癌，兩年後離世。
臨終前，她躺在病床上，交代父親，這輩子只有兩個人放心不下，一個是我，一個就是舅舅，讓爸爸一定照顧好我們。
那時我正值高三，母親的離世對我打擊巨大，成績一落千丈，父親崩潰了。
記得那天是周末，父親拿著我的成績單，大發雷霆，我從沒見他發那樣大的脾氣，砸了家裡的花瓶和水壺，也許是因為媽媽的離世，讓他變得脾氣很糟糕。
我很怕，卻沒哭，反而心裡有種「就這樣鬧下去，砸下去算了」的衝動。
剛好舅舅來了，他看著一地的碎片和成績單，就明白髮生了什麼。
舅舅把我推回房間，然後對父親說：「你要是心裡鬱悶，沖我來，要打要罵都可以，但是小麗是我姐留下的，請你對她好一點，考不好還有明年，孩子要是弄傷了，看你怎麼辦！」
暴躁的父親不知嘀咕了句什麼就摔門走了，舅舅這才來敲我的門。
我坐卧室里，看著他酷似母親的面容，突然委屈地大哭起來。
舅舅說：「你爸都氣走了，還哭什麼？」
我抱怨說：「以後你要常來，要不然我受不他了。」
「好……」舅舅忽然學著美少女的標準動作說：「以後我會代表媽媽保護你。」
看著他扭捏的姿態，我破涕而笑。
03
上大學後，因為分隔兩地，我很少見到舅舅。
聽父親說，舅舅準備外出打工了，有時覺得，也許是母親的離世，讓懶散不羈的舅舅有了改變。
記得大一那年春節，舅舅從外地回來看我們。
舅舅做了一家電視台的外聘記者，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職業，可父親依然不待見他。
父親說：「就是一編外狗仔隊，有什麼好炫耀的。」
舅舅卻不像從前那樣故意氣他，反而笑嘻嘻地說：「是、是、是，你說的對，我就是一狗仔。」
看得出，舅舅對記者的工作很滿意。
私下裡，我對他說：「我爸諷刺你，你幹嘛不懟他？」
舅舅揉揉我的頭髮說：「傻瓜，老男人嘴碎，難得見面，就讓他盡情嘮叨吧。」
04
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父親似乎真的就在那一年老了。
母親的離世，我外出求學，舅舅外出打工，原本熱鬧非凡的家，突然間變得冷清。
大學生活的豐富多彩，讓我很快擺脫了心情的陰霾，舅舅先我察覺到父親的鬱結。
他給父親買了電腦，教他上網，父親這個老古董，對其嗤之以鼻。
舅舅說：「你別不喜歡，有這個，就可以天天看見女兒。」
父親聽了後，刻苦鑽研的精神全來了。
我知道後埋怨舅舅說：「你瘋了，我好不容易自由了，你還教他看住我。」
舅舅卻反問我：「你們宿舍幾個人啊？」
「6個。」
「可你老爸的宿舍，就他一個。」
說完他就一個人看春晚重播去了。
而我卻被他的玩笑話，刺得心疼，甚至有一點愧疚，自己在重新找到快樂之時，卻從未理會父親的寂寞和孤單。
05
因為舅舅，我與父親的視頻堅持了很久，即便有時父親的嘮叨真的很煩。
大三那年，父親因為換燈管，不小心摔下來，他在電話里隨口提了一句，我也沒太在意，只是後來他不再視頻了。
暑假回家我才知道，父親那次摔壞了坐骨神經，下肢癱瘓了。
看見父親坐在輪椅上的樣子，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曾經一個偉岸高大的男人，竟完全蒼老了，讓我更驚訝的是，舅舅早已從外地辭職回來了。
我不理解：「工作的好好的，怎麼突然辭職了。」
舅舅說：「你懂什麼，你能回來照顧你爸嗎？他一個人不行。」
他幫我安頓好行李，然後熟練地抱起父親上廁所，父親看了我一眼，臉上有些難為情。
關起門的時候，我聽見父親說：「女兒在呢，你抱我幹什麼，你把我推進來，我自己行的。」
舅舅卻說：「怕丟臉啊？你自己來要是栽到馬桶里，那才真丟臉呢。」
兩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男人，從前互不待見的兩個男人，如今卻變得「相親相愛」、「默契有加」，我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滋味。
06
晚上，父親先睡了，我坐在陽台上納涼。
一直壓在心底的悲哀，瞬間涌了上來，母親不在了，父親又癱瘓，自己連大學都沒有上完，真不知道自己要面對怎樣的未來。
舅舅照顧父親睡下後，過來陪我說話，我抱著肩頭，忍不住哭了。
舅舅說：「喂，有我呢，哭什麼。
我擦了擦眼淚說：「爸爸病了，應該是我照顧才對。」
舅舅說：「你是個孩子，還得上學呢，這麼多年，我和你爸感情不比你差，一天不和他懟上幾回，還不適應呢。」
我知道他是故意逗我開心，可是那一刻，我有點笑不出來。
我嘆了口氣說：「他連上廁所都要你幫忙，一定很難吧。」
「上廁所還行，就是伺候他睡覺比較奇怪。」舅舅做出一副誇張的羞澀表情說：「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脫衣服，感覺好難為情啊。」
我撲哧一聲，終於被他逗笑了。
舅舅摟過我的肩膀說：「這才對嘛，你要記住，不論人，還是命運，誰想要你難看，你就要還他笑臉，要不然他們就得逞了。」
看著他笑吟吟的臉，我突然覺得舅舅成熟了，偉岸了。
其實舅舅的臉上，也已攀爬上細小的皺紋，但他的眼睛裡，卻浮動著年輕的，欣欣向榮的力量。
07
畢業後，父親要我留在老家考公務員，他認為這是一條「旱澇保收」的職業，可我卻更嚮往自由，有挑戰性的工作。
我們之間爆發了大大小小的N次戰爭，父親指責我心比天高，我鄙視他無勇無謀。
在這場拉鋸戰中，舅舅當然選擇站在我這一方。
記得爭論最凶的一次，父親突然怒不可歇的指著舅舅說：「你給我閉嘴！我們家的事，你摻和什麼，你自己混了一輩子沒出息！有什麼資格指導小麗！」
舅舅大概沒想到父親會這麼口不擇言。
他愣了一下，才幹笑了兩聲說：「我是代表我姐投的這一票，她臨死前託付我說，小麗從今往後就沒有媽媽了，所以不論怎樣，你都要支持她。」
父親瞬間啞了，因為母親是他永遠的死穴。
而我也因此達成了自己的願望，去北京打拚事業。
08
臨走前舅舅來送我，我偷偷問她，母親臨終前真的那樣交待過？
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媽那麼善良，一定早就投胎重新做人了吧。」
他答非所問的樣子有點奇怪，然後他又笑嘻嘻地說：「要是沒投胎，聽到我打著她的名義胡編亂造，晚上會不會來掐死我呢。」
我看著他一臉怕怕地表情，哈哈的笑出聲來。
我說：「不會啊，我媽知道你幫我，晚上會親自來表揚你的。」
舅舅拿出手機，咔地給我拍了張照片，發到我的手機上說：「記住這個表情啊，以後在外面不論多難，都不要忘了大聲的笑。」
我想，人生中能遇到一個鼓勵你追求夢想的長輩，多麼難得，這個特別的舅舅，是上天奪走我母親後的補償。
09
三年後，我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項目經理，還是單身，但生活並不因此缺少快樂和熱情。
舅舅在家鄉成了小有名氣的婚禮主持，因為他風趣又靈活，新人都喜歡找他做司儀。
春節的時候，我回家看他和父親，他的日程表排的滿滿的，忙的不可開交，父親身體慢慢好轉，也不甘寂寞，每天給他打下手。
下火車後，我就跑到婚禮現揚找他們。
舅舅正西裝革履站在台上，妙語如珠，逗得滿場笑聲不斷。
我坐在台下，和父親說不久前剛知道的一件事。
我說：「爸，前幾天我給客戶聯繫電視廣告的時候，碰到舅舅以前的同事了，他說當年舅舅在電視台本來可以轉正的，可是他卻突然辭職了。」
10
父親對此一點也不驚訝。
他緩緩地點點頭說：「你舅舅有一次和我喝酒說起過，我剛癱那會兒，脾氣太壞，又尋死覓活的，他雇來照顧我的保姆都被我嚇跑了；他辭職也是沒辦法，其實前幾天，我還問起他後不後悔呢？他說我那時候天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折騰，身邊總得有個人看著，他不回來，就得你回來；他算了一下，他的未來比你的短好多年，讓你回來管我，太不划算了。」
聽父親的口氣，我都能想到舅舅說這些話時的搞怪表情。
這就是我的舅舅，總是用各種玩笑承負著生活給予他的不公。
舅舅這輩子沒賺過什麼大錢，也沒什麼輝煌的事業，但他卻教會我在困頓悲催的命運前，始終保有一份樂觀向上的勇氣。
此時，他就站在台上，聲情並茂地對一對新人說：「將來，你們會有歡樂，也會有困難，但一定要記住今天的微笑，並一直保持下去，直到永遠，永遠……」
我翻出手機里，他在站台上拍給我的照片，眼淚悄悄的在笑容中，流出來。
作者：岑桑 本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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