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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是隱士

走了很遠的山路

笑問過路的山夫

遙指樹陰後紅瓦

是你隱居的小屋

一灶一鍋一湯魚

一煙一旗一江湖

走南闖北

歸去來兮

心中永遠的隱士

農曆4.30

「人的第三次死亡,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於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個宇宙都不再和你有關」

一次偶然,在網易雲的評論里看到有關人的「三次死亡」,得其啟示,理解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死亡觀。

一個人真正意義的死亡,是與他有關的記憶的失去。在無聲無息的時光長河裡,成為不起眼的塵埃。

6月15日下午,我走在一顆冷冷清清的榕樹下,像翻著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一樣,兩個小時里,將與外公有關的點滴記憶翻閱了一遍,又一遍。

記得的事情,卻是不多的。完整的,殘缺的,空白的,都有一些。將它們一一整理,好似打包藏在木箱子里小冊子,擦去一點灰塵,工整地放在某個角落。

回憶是最好的告別禮物。

山野、小路、紅瓦

還有野狗與花

楊桃、黃皮、波羅蜜

還有滿地的西瓜

回憶的蜜果

在太陽下山時長滿了芽

那個摘果的老人,老了

約莫很早以前,剛認事不久,有一天母親突然說,帶你去看望外公。

轉了幾趟車,走了幾些路,從喧鬧的都市去往荒野,問了幾些路人,經過幾個農場,遇見幾座紅瓦房。

那個老人站在小屋門口,深藍色的帽子和中山裝,想像中有一把煙筒,捧在手心,爽朗地吸著。

母親說,快叫「公」(外公),對於這個突然憑空多出來的爺爺,我有點膽怯。

其實是目光放在了屋子邊的果樹上,果樹上的果子,長得和天上的太陽一樣好。

第一次見外公,第一次見長滿果子的果樹。小孩子嘴饞,從此便將外公和果樹聯繫在一起。

見到外公後,才有了「外公」的概念。這位有著淺短鬍子的、衣著講究的老人,對內孫和外孫一致疼愛。

對孫輩的愛意,除了慈祥親切的目光,還有瓜果,還有說不完的江湖故事。

那時並不明白外公的處境與光景,只覺得這是一個神奇的老人。神秘的神,奇怪的奇。

以後每隔個一年或是幾年,都陪著母親去一次。到了二十歲,見外公的次數沒有超過兩手之數。

但每一次都能帶來深刻的發現和感受。

第一次去,外公買了紅毛丹,年紀小,外公知道要從吃的方面滿足。這種奇異的不多見的水果,變成了我的喜愛。

第二次去,外公帶我去看修建中的水庫,在人工製造出來的巨大的「天坑」面前,外公開始對我講上地理和人文的知識,年齡稍大了,外公知道要滿足我對世界探索的願望。

見外公,要挑著果子長滿的季節去。外公喜歡吃魚,去時帶上他愛吃的魚,回時提著滿袋的果子。

水果是自己種的,也有農主種的。路過西瓜地,外公很利索地跨過柵欄,提起一個小西瓜……找塊磚頭,砸開來吃了。

留給西瓜地一道帥帥的背影。

和外公在一起,時刻有探險的感覺。

到了中學,膨脹的自我意識讓自己感覺掌握的知識量已經無比牛逼,於是,在外公面前,一下子就能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外公侃山侃海,如果沒有外在環境打斷,是停不下來的。從天南地北,到天北地南,外公像一個移動的知識庫,給我灌輸了一大堆啟蒙性質的知識。

比如,在樟樹灣酒店修建之時,外公帶著我闖進裡邊的工地,從河灣風水到該地方的過去,從土地爭執到酒店老闆的家族史……遇到一些植物,還順帶著講一講它的藥性……

據說外公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這是真的。

據說我有著過目就忘的本領,這也是真的。

去往外公小屋的那條路,我到現在都還沒記住。

過去外公說,你這認路的本領,以後可不能當司機。

我深以為然。

後來,外公回到了都市。

外公帶我的最後一次「探險」,是在一年多前。

一老一小騎著單車在城市中穿梭,闖過一個個紅燈,著實刺激了一回。

雖然是湛江人,卻少有機會可以去認識湛江這座城市。

外公對我講起這座城市,是從人民大道開始。以一副圖案留下的謎題結束。

那是湛江圖書館大樓上的雕刻圖案。

小傳

走過一段路

打開一扇門

峰迴路轉的生活

誰的一生不平凡

外公的一生就是

(下文,依母親之託,將她口述之事整理成文)

外公享年76歲,倒推回去,1942年生人,李姓,真名有幾種本版,不詳。

見證新中國成立的老一輩人,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的幸福與苦難。幸福是信仰上的,苦難是生活上的。

外公五歲時,便沒了父親。與大姐二姐兩人一起,由母親撫養。

大姐入了共產黨後,去了外地,再沒有回來。(下文部分以母親、姐弟為人稱)

母親靠經商做些小買賣撫養著姐弟兩人。有一次經商至海南,因時事變化,滯留在海南三年多。村子裡的人皆以為母親在外遇難,回不來了。

母親空白的三年,是姐弟兩相依為命的三年。一個十三歲,一個不足十歲。

姐姐挖野食,捉魚……以此來養活弟弟,有好心人見可憐,會施以食物上的幫助。也有一些壞心人,專做一些欺負的勾當。

比如,叔父的虐待。

最嚴重的一次,叔父以板磚砸豬圈裡的豬為由,拿著磚頭砸向外公的腦袋。直至昏迷。

醒來後的外公性情發生了變化,變得古怪,同時也落下了伴隨一生的頭痛惡疾的病根。

姐弟做好了相依為命的準備,而在三年多後的某一天,母親回來了。姐弟兩人歡喜之餘,卻看到母親將帶回來的食物分給了鄰居們,一點不剩。

三年多的委屈,一下子演化為憤怒,兩人因此躲到了野地里,想以消失來「報復」母親……

母親遍尋不得,最後在田野林地中發現姐弟兩人。姐姐撲到母親懷裡,泣不成聲。

母親回來了,對姐弟而言,卻是另一種不幸的開始。

母親經商失敗,欠下大債。為抵債,將姐姐賣給一戶有錢人家,包辦婚姻,嫁了人,丈夫痴呆。

受盡欺凌的姐姐逃回家,卻迎來母親的狠心暴打,最後無奈之下,逃出外地……(姐姐後續之事略)

外公到了當時入學的年紀,隨教書先生學了三年,認了字。憑著過目不忘的記性,別人家的孩子在認字時,他已經鑽研起了各類書籍。

到了結婚的年齡,強勢的母親包辦了婚姻。第一段婚姻結束後,又包辦了第二次婚姻(娶了外婆)。然而外公並不喜歡外婆。與外婆的婚姻,只是披著一個外殼,沒有靈魂。

然後大躍進來了,文革來了。外公這一輩人,青春年華都交給了群體狂熱的大時代。

與多數人不同的是,外公是多數人眼中最「不務正業」的人。

大家都在為工分為填飽肚子的年代裡真實著時,外公已經逃向了另一個明亮又豐富的精神世界。

外公做的事情,只為興趣而做。

一本宮商角徵羽的老書,便通了樂理,自己琢磨著做了把二胡,琢磨著琢磨著便拉起了曲子(母親經常回憶起外公在院子里拉二胡的場景)。如果外公專註樂器,能撐起一個戲團。

外公自己燒爐,自已鑄鐵打鐵,造出一把把精美的農具,外公自有傲氣,他人上門請求鑄打鐵器,幫不幫全看心情。如果外公專於此業,光臨的人將絡繹不絕。

從周易開始,閱遍風水玄學典籍,陰陽八卦、沖合刑克……看風水、測吉日,掌握的風水玄學本領被鄉人敬佩、認可。直到年老後,方圓百里找外公擇日的人要以排隊等候。

打石匠……

建築工……

木匠……

水匠……

一身本領,入一行精通一行。

外公從小體弱,頭痛病一犯,如鑽骨之痛,只得常年服藥止痛,葯不離身。也因此,外公修學中醫,熟知傷寒雜病,一生中醫好的人不計其數,同大多數醫者一樣,醫人不能醫己,最終被病魔帶走。

也因體弱,不能過久幹活,所以有時外公儘管有心,也無力。

到了八十九十年代,外公歲至中年,一身本領,卻有一身傲氣,以至一事無成。

心懷大志的外公想做出一份事業,趕著改革開放的大浪潮,憑著自己學來的運修碾米機的技術,和人合夥做起了碾米廠的生意……最後以失敗告終。

一番創業,外公看盡人心黑暗,生意的失敗,在憤怒與低落之中,厭世之情頓生。

於是,於是外公捨棄妻兒,離開家鄉,在友人的幫助下,隱居他鄉。那一年,剛好是我出生的一年。

離開家鄉後的外公,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裡,用腳步丈量了中國的小半山河,近至廣西、朱三角一帶,遠至江浙、河北……

至浙江一帶,外公追尋新的隱居之地,最後因身體不適,折回湛江,人生的最後幾年,同二兒子住在一起。

一年多前外公還帶著我騎行湛江。一年多後,2018年,6月,被病魔折磨的外公躺在了急救的病床上。

在外公生命的最後的三小時里,在父親的主導下,外公在救護車的護送中回到了久別24年的家鄉。

回到祖祠里的外公,睜開眼,感知了離別久遠的故鄉後,便閉上了眼睛。

而外婆,外婆終於見了外公一眼。

父親指導喪葬諸事,與母親守靈守兩天兩夜未曾合眼。

於我,許多事情,是在外公去世後才知道的。

死是生的延續

在這無盡的延續中

留給懷念的人無盡的懷念

從現在看過去,一個人的歷史,像一顆長滿秘密的樹,在時光塵土的掩埋下,挖掘一顆顆亮麗的果實。

五歲失去父親,父親的缺失,使外公無法獲得學習的榜樣。這也意味著他無法當上一個理想的父親。

一次和外公的談話中,能明顯感覺到外公流露出來的歉疚,對子女的歉疚。

他說:「除了家裡那幾塊地,沒有給子女留下點東西。」

對於外婆,外公隻字不提。

一個人對妻子的憤怒,往往是對母親的憤怒。

在渴求關愛與溫暖的年紀,父親離去了,母親也隨後失蹤。這樣的孩子,在農村中往往是被嘲笑和欺凌的那個,雖然有好心人關懷的溫暖,但這無法彌補心中的創痛——焦慮與絕望。所以孤僻,所以離群。

對外公來說,這個世界是不安全的——尤其是家人。

如果說安全,能建立安全感的唯一一個人,是二姐。

母親的突然消失,又突然的出現,帶給外公強烈而複雜的情感。其中最強烈的,是憤怒。

母親是一個傳統而強勢的母親。二姐後來的遭遇,對外公來說,意味著唯一的安全支柱的崩塌。這一切的根源,外公只能指向他的母親——強烈的憤怒。

外公無法正面應對母親的憤怒,於是以其他方式來替代。最明顯的行為,是反抗母親包辦的婚姻。對母親的憤怒,遷移到了妻子身上。

第一段婚姻不久便結束。第二段婚姻雖然鏈接著大半輩子,卻也逃離了大半輩子。

理想和現實的交互之中,一部分東西幻滅了,一部分東西永遠存在著。憤然離家,為僅存的一點桃源理想,外公在孤獨中,活出了屬於他的人生。

外公有向死的一面,大量地吃止痛藥,睡覺時熏著滿屋蚊香,頭痛,咳嗽,糾纏不止。

也有向生的一面,面對後輩,展現出一股「老氣橫秋」的活力,眼裡是帶著光的。

最後一次見外公,眼裡的光已暗淡下去,厚重的眼皮垂落下來,蓋住了眼睛,蓋住了一切的火,一切的光。

從眼縫中透露出來的,是貫通了生與死的平靜。

那時便以隱隱感覺到,外公的心,早已先於身體而平靜。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走了很遠的山路

笑問過路的山夫

遙指樹陰後紅瓦

是你隱居的小屋

外公,我心中永遠的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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