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多:永遠的風花雪月
蘭州有個許多多,是個畫家,她的畫如同暑天的小雨,音樂中的藍調,文學中的小品文,帶著久違的別樣情調,讓人心生歡喜。這種感覺只有詩人描摹得出:「希望和回憶育有一女,名喚藝術,她的居所遠離人類用樹杈高懸袍衫充當戰旗的絕望之地。哦,希望和回憶的可愛女兒,請來到我身側,徜徉片刻。」(葉芝)還有一首《相見歡》的小詩似乎專為迎接她的出場和到來:「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清晨的鳥鳴/光照在臉上/彷彿喜歡的人/來到身邊。」(魔頭貝貝)畫家們不由驚呼:原來可以這樣畫,享受創作的快樂莫過如此;普通人如杜元所說:「私下想據為己有」,暗暗發誓想擁有畫一樣的生活。
2018年1月14日,許多多推出自己的《如是我心》個人美展,匯總了自2012年至2017年五年間創作、積攢的小畫,被喻為「尋心之旅」。三四月間,她又攜帶《鏡花園》組畫參加「春醒·當代藝術展」。《鏡花園》之名由《鏡花緣》而來。《鏡花緣》講述了主人公唐敖出海遊歷、勘破繁華的故事。大文豪博爾赫斯也曾慨嘆:「在這個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鏡花水月。」佛教面對眾生顛倒、執迷不悟的萬般情狀,借「鏡花水月」表達萬物皆空、心無掛礙的觀念。許多多在意的是「一語天然萬古新,繁華落盡見真淳。」忘情於自家園子「水澄鏡朗、花月宛然」的美妙意境,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禁不住在「娛己之後,與有緣人分享。」
一次畫展揚名立萬,這是多少畫家夢寐以求的事,許多多做到了。我也是畫展之後才知曉她和當代藝術家、雕塑家靳勒為藝界伉儷。在「浮—2018蘭州當代水墨藝術邀請展」的開幕式上,初次見面的許多多,正如朋友眼中隨性、樂活的樣子,寒暄了幾句就隱沒在人群中。我和靳勒閑聊,他還是一如既往頻繁奔走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在一個叫石節子的地方從事他的鄉村生態建設。許多多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和藝術追求,當她編織自己詩情畫意的想像空間時,必然會有瑰麗的生命之線,從他倆共同擁有的鄉村生活的記憶線軸上拉出,此其一;其二,與許多多畫展一同推出的,還有杜元兄寫的一篇畫評,看後深為折服,一問才知他倆是同事,始信知人論畫,才會如此精妙。
鑒於上述兩層緣由,我願意一吐為快,以我的方式談一談許多多的藝術。
一、藝術需要祛魅
關於許多多的文字不多,都是畫家和詩人寫的,都是非常有靈性的文字,好像只有詩的語言才能捕捉她畫中的精靈。她的繪畫文本拒絕理性的切割和分析,從這一意義上講,她是一個靈魂不羈、具有強烈自我精神的藝術家,庸常不能挫其志,時間也難掩其鋒芒。靳勒和許多多共同的好友張斌寧用戲謔的筆調寫道:「朋友們戲言,他(靳勒)一直用家庭扼殺老婆的才華。但現在,哈哈,該來的總會來吧。許多多用了半輩子的堅守來詮釋藝術的定義,真正的藝術不過是在阿貓阿狗身上,於空氣中穿梭,在斜陽,在落葉,在風中,在腳步聲和呼吸聲中……優秀於無形,這才是生活的藝術家啊!」總有一種生活在物質之外,讓她葆有一種對理想與精神的追隨力,而不至於迷失自我。
許多多長期生活在城市,也屬於城市,夾帶在她的作品圖片中的影像擺拍文藝范十足,現代文明的滋養和古典藝術的熏陶賦予她知性祛魅的能力,這樣的人,不憚於規則,也不迷信權威;自信、純粹,主體精神強健,「可以調素琴,閱金經」,映現「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那份優雅和閑適,難怪杜元兄為之感嘆,許多多「有著多少畫家很少有的那種細膩、靈動、熱情、愛、憂愁、浪漫和小資……」來自底層、具有底層之痛的藝術家其作品可以超拔,但難免滯重的呼吸,就像靳勒,金剛怒目也就罷了,索性把自己的頭臉裝在「魚蟲」身上,還說「我不做魚蟲,誰做魚蟲?」此言一出,跟「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如出一轍,許多多有著與之完全不同的精神譜系,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而不是「夫唱婦隨」,在藝術的另一極上輕歌曼舞,自我之外別無法則,活出自己才是最好的。
許多多參加的「春醒」畫展,如果說是一次沙龍式的應景活動的話,《如是我心》的橫空出世,則不啻是一次女性藝術的嶄新宣言。《如是我心》是我聽過的最響亮最恰切的畫展命名,想必由佛經開卷語「如是我聞」轉化而來,「如是」就是經中的佛語,「我聞」指說經者自言其親自所聞,意謂佛語非我杜撰,由佛親授,源出有本。「如是我心」就是我手寫我心,藝術就是「心相」的直呈,沒有媒介和中間環節,比「如是我聞」更進一步,若非仙人指點,禪心頓悟,如此凌厲決然的好名字如何得來?且聽許多多夫子自道:
平淡是真實的日子,它們構成了生活的基地。靜心體悟,細微是小宇宙,是質子,是原子,是分子,是生命的能量,有輻射,有光影,而且很大。沒有這些,生命是軀殼。我在畫中刻意迴避了那些生命之「重」的實體,用「輕」來詮釋貌似「虛」的無限,卻如同呼吸般存在的細微元素。
過了幾十年,不能說沒有思考過「嚴重」的東西,相反我認為,「輕」能夠表達「重」,如同事物的正反兩面無法分割一樣,這兩個概念是相對的。就像「沉寂之輕」背後的沉重,「無語凝咽」之後的倆倆相望。以女性對待事物的柔韌態度,和下意識避重就輕的處理事物的思維方式,以及女性樂觀入世的生存態度,亦會反映在對待作品的創作態度中。好的作品不分性別,但作者的性別之分和看待事物的視覺一定是有區別的,不必迴避。恰好我是女性,又恰好我有敏感的觸角,利用這些特質來畫畫,如是我心。
相對我個人來說,作畫用什麼技法,用各種材料倒是沒有什麼嚴格劃分。畫就是畫,越是不在專業範圍內的人看得懂越好,我想和「生活」對話。
許多多的藝術宣言把女性優勢發揮到了極致,說得如此澄澈明了,也許在冰心的早期文學作品中才能感知一二。在傳統和反傳統意識根深蒂固、水火不容的當代藝術界,各類畫展總是標新立異,強調它的主題性、學術性、導向性等功能性特徵,不惟如此,就好像對不起藝術和觀眾似的。如果所有的審美標準都有功利方面的考慮,這世界未免太單一無趣了。人們遵從流行的審美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獲得別人的認可,關注自己所認可的審美不是會更快樂嗎?許多多的繪畫並不關乎道德層面,也不著意於影像傳播等文化命題,她尊重各種形式的藝術探索,相信生活如此豐富,也就有無數的可能性,生命不應該被簡化,沒有包打天下的藝術英雄,這就要求一個畫家的審美主體精神不僅需要祛魅,藝術語言也需要祛魅,每個人都應該尋找表達自我的可能性方式。為此,許多多總是以不結盟、不合作的態度,我行我素,用自由的心態和「生活」對話。
在許多多的意識中,生命之「重」更多地表現在心性的磨練和哲思之「重」之上,而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生活的沉重面,她之所以刻意迴避生命之「重」的實體,是因為她深知僵化的形式承載和附會的東西太多,會扼殺和禁錮創造力,正如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短詩《自1979年3月》所言說的那樣:厭倦所有帶來詞的人/詞而不是語言/我走向雪覆蓋的島嶼/荒野沒有詞/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痕迹。只有「輕」才會打破「詞」(外在於自己的所有形式法則)的藩籬和禁錮,進入「虛」的無限,正如荒野只向語言敞開。許多多需要的是那種能夠自由地表達情感和思想的藝術語言,在《如是我心》的生動實踐中,她做到了。
二、永遠的風花雪月
許多多的繪畫藝術,總讓我想起民間藝術的自由浪漫和質樸率真的造型意趣,而且與詩經、唐詩宋詞的品格有著某種血緣般的天然聯繫。這種聯繫不是孤立的,起碼從生活的感悟、文學的想像、夢幻的色彩三個維度上回應精神的召喚,來創造瑰麗的意象的。我們毫不懷疑許多多的繪畫形象來自於生活和身邊事物的擷取和感悟。一隻貓帶來快樂時它是寵物,帶翻或打碎一個古董時也是煩人的,當它一躍成為構圖的重要形式元素時,那肯定經過了文學的想像和加工,最後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富有詩意的夢幻般的超驗存在。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多的繪畫素材絲毫沒有沾染一些生活煙塵的概念,譬如辛勞、哀怨、嘮叨、欺騙、謊言,還有房貸、物價、回扣、轉基因等等感情漂浮物的原因所在。
《如是我心》畫展前言中指出許多多「好讀書,有深解。」許多多也在推送的宣傳頁面上特別點明《道德經》中攝其要旨的一句話:「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很顯然,許多多以此作為其繪畫美學的思想背景。有了致虛守靜的功夫,才能看到萬物興衰輪迴的法則,才能從平庸、浮華與困頓中,醒過來見到自己的真身,這裡的真身無疑是詩意的存在和直覺的美好,就是她畫中萬物有情的喜悅自在,「無語凝咽」的柔腸百轉,「沉寂之輕」的落寞憂傷,最重要的是不負此生的風輕雲淡。以《詩經》、唐詩為代表的中國古典詩詞不就表達了「不負此生」、珍惜一切美好的古今相通的人性嗎?古詩詞專家胡曉明在《唐詩與中國文化精神》一文中寫道:「古今相通的人性,恰恰正是中國文化內心深處的夢。我想我們中國文化做夢做得最深最美的地方,就是古今相通的人性。永遠的風花雪月,背後是永遠的人性。」
許多多的畫不僅是絕妙小品,有關畫的感悟文字也是最好的心靈雞湯:《荷花系列》:「因為太過艷,反而覺得水色黑白最能表達。」《一棵樹》:「朋友游山歸來,居然扛了一棵樹給我,太好了,從此屋裡有樹撐頂,歡迎來參觀。」《牡丹》:「欣賞牡丹是三十歲以後才懂的事。一些書也是,一些人也是。」《毛桃》:「毛桃,不好吃,但名字像童年。毛桃的核幼小,花紋美麗,做手串堪比菩提子。」《老友聚》:「來了個老友,聊了聊,一回頭,花都開了。」《春日》:「春日睏倦,搭起來曬著睡一覺吧,一身太陽味兒真好。」《自娛》:「日子短,貓尾巴長,都是節奏。」《雲上》:「太輕的不想說,太重的不能說,不如抬頭看看天。」《獨角戲》:「沒有真正感同身受的事,沒有完全重複的人生。」妙手偶得,詩意沛然,如夢似幻,又能在無限生機中揭示豐饒的人生哲思,堪比唐詩宋詞,都是最好的盡才盡情的口語化的性靈文字。
胡曉明先生在《唐詩與中國文化精神》還說:「依中國文化的古老觀念,人心和人心不是隔絕不通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也。無邪就是誠,就是人心與人性的照面。心與心之間,被巧語、算計、利害、物語等隔開,都是不誠。孔子說『興於詩』,就是從詩歌開發人性人心的根本。」胡曉明先生還以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舉例,這首詩是表達朋友之情的名篇,在老友重逢、感嘆無常之餘,飲酒吃飯,「夜雨剪春韭,新飲間黃粱。」胡曉明先生由此興發:「自從背了這首詩,我特別喜歡春天的韭菜,很肥厚好吃。但是,我知道,唐代的春韭已經吃完,滋味已經不能與杜甫那時的相比了。」許多多的繪畫和文字向我們昭示了,一個現代人只要能致虛守靜,就完全有轉化的才情和能力,照樣可以風華絕代。我想,如果許多多願意,完全可以用她的生花妙筆復活古典詩詞精神,在目前的基點上,行穩致遠,更上一層樓。
有了無邪的詩意,我們麻木、散漫、灰暗無光的生命才能獲得再生之力。發現詩意的一剎那,人和世界都會隨之改變,變得迷人而有光彩。我們經常愛說一句話:生活中不缺乏美,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光。美的眼光對於許多多來說,就是擁有神秘的感知力或與自然界溝通的能力,像古代詩人一樣,與新鮮的感性的經驗相接觸,相釋放,所以,許多多首先是個詩人,然後才是畫家,她的畫中所刻畫的古今相通的人性就是美和詩意,也是自己的「真身」。
三、最美的意象最輕盈
聽杜元先生講,在《如是我心》一周的展期中,幾乎有二分之一的作品被人們現場爭購,求購者並不完全是收藏家,更多的是普通市民,這種情況實屬罕見,正應了白居易所說的「以心感人人心歸」。書畫界大家認可的名家字畫,一般以經過炒作的市場價位為標準,至於藝術價值如何,懂不懂、喜歡不喜歡是另外一碼事。許多多的藝術作品,大家之所以一見喜歡乃至愛不釋手,說明相對於思辨、深刻的作品,心靈更需要感性精神的撫慰。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中,人們起早貪黑,渾渾噩噩,疲於奔命,不知今夕何夕,早已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許多多應時而出,借繆斯之手撥開生命的迷障,照見了自我的真身;她那清新可人、宛若天籟的作品,作為清供立於案頭,最不濟也可以怡情悅性、放飛心靈吧。
那麼,「輕」是什麼?如許多多所言,是質子、原子、分子,宇宙中最細微的東西,是「一粥一飯間的混沌,在兩耳雙眼間所遇,瑣瑣碎碎感悟的堆砌,還有一些輕微的可以瞬間忽略的,和淡的彷彿風吹過就消失了的……那些如同空氣和水一樣必須的、近到無感的東西,我把它們捉了來,放在畫里。」一個畫家修鍊到何種程度才能如此舉重若輕,點石成金。在許多多的繪畫元素中,我們看到,不論一朵花、一隻鳥,還是一個自然場景,一個生活細節,無不是生命化的大自然,看起來很平常,很簡單,很安靜,卻給人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貫通宇宙、生生不息的元氣之美。在這裡,畫家的生命節奏,感通著宇宙的生命節奏,很明媚,又很活潑有力,絲毫沒有頹廢消極的感覺。
許多多曾憂心自己畫意的單純。李白的《靜夜思》夠單純吧:「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俯仰之間,隨口吟來,即成永恆。既單純又厚實,卻無不將人性、靈魂、形象與語言的本體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語言的美學即靈魂的美學,語言的光輝即靈魂的光輝。許多多的藝術語言見人見性,宛如明代「公安派」三袁獨抒性靈的小品文,「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有所觸,心能攝之,心欲所吐,腕能運之。」這裡的「靈竅」就是「剎那的感動」,我們知道,情感是最直接的心靈符號,藝術語言的支點是「精神滲透力」,不在於多,而在於精,在於誠,正因如此,許多多的語言技巧就不可能是眉眼清晰的寫實描摹,而是有情境、有神韻的高度概括的意象造型,構圖的簡潔有力無疑是許多多繪畫藝術出奇制勝的法寶。
許多多學服裝設計專業出身,又是美術學碩士,她的意象造型得力於服裝設計迴避內造型的精雕細刻,而追求外造型的輪廓剪影,揚長避短,用四兩撥千斤的藝術悟性,非常巧妙地提高了她水墨造型的抽象能力,讓觀者清楚地讀出畫面的主體,不會因受到其它元素的過多干擾或那些因缺乏層次引起的「創意十足」的混亂感而分散注意力。這一點,被許多多運用得出神入化,在那裡,可見於筆勢跳宕線條中若隱若現的心象,可見於風騷之意與天地之心並存的寫意之美。另外,對色的敏感度幾乎是她的專業本能,遠遠超過對形的敏感度,我們看到許多多根據題材和表達的需要,善於應用紅、橙、黃、綠、青、紫等標準純色,卻又根據水墨和水彩的特性做了恰當的融合,既保留了水墨的溫潤,又不失色彩的純凈,使整個畫面明媚悅目,熠熠生輝。
細細品味許多多的藝術作品,既有儒的積極用世,又不乏道的超拔之姿和佛的清潔之境,儒釋道的融合自然也是中國藝術最幽深處的文化精神,這一切在許多多畫中均有跡可尋。胡曉明先生說:「唐詩是早晨,是少年,不是下午茶。下午茶的精神是反省的、回味的、沉思的、分析的,要不停想問題的,而早晨是不提問題的,不分析的,不反省的,早晨是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是清新的樣子,是神采飛揚。我們要讓我們的老大的民族有千年長途的風霜滿面中,有少年的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風塵僕僕中,有做夢的機會,那麼,我們就讓我們的下一代讀唐詩吧!」許多多的畫同樣不分析,不反省,有兒童的率真筆性,有少女的萬千情思,帶著牧歌的情調,搖曳多姿,風輕雲淡。
博伊斯說,生活就是藝術。但藝術僅限於浪漫的話,藝術就是小資的專利;但這遠遠不夠,對於許多多來說,當藝術成為一種信仰,藝術的生活才是一種必然。願許多多的藝術之路走得更遠,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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