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30歲考上美院,唯一真實的感受就是飢餓、饑渴
1979 年,張曉剛(左)、葉永青(中)、劉涌(右)在昆明。(資料圖/圖)
編者按:
1980 年代的四川美院,湧現出一批創作實力與影響力兼具的畫家,以羅中立、何多苓、周春芽、張曉剛、葉永青等人為代表,他們的表現甚至被稱為「川美現象」。展覽「1982-1992 無中生有的年代」通過繪畫、詩歌、書信手稿再現了葉永青創作生涯第一個十年的真實印記。他的故事也是對那個「仍然在以各種方式產生著影響甚至作用」的青春時代的回溯與反思。
全文共4313字,閱讀大約需要14分鐘。
文 / 王寅
編輯 / 邢人儼 王一如
「唯一真實的感受就是飢餓、饑渴」
1978年,30歲的葉永青考上了四川美院,從昆明坐上開往重慶的火車,當時要坐兩天兩夜。火車開動後,整個車廂里的人一直在悄悄地說話,聲音很低沉,發出「嗡嗡」的低音。火車過了貴州,車廂里立刻就像炸了鍋一樣,葉永青頓時被四川人說話時尖利的聲音震到了,他特別喜歡那種感覺,一下子被打開了。
到四川美院的第一天,葉永青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上課,老師問,你們是雲南來的?以前雲南來的同學身上都有股味道。葉永青不禁愕然,儘管是友好的表達,但敏感的葉永青覺察到異樣。
雲南來的同學很快聚集在一起開會,討論是不是一起說普通話,不然別人看不起他們,因為有同學嫌雲南人說話太慢了,也有同學問他們是不是在街上騎大象。葉永青說,我才不說普通話,我一定要變得和當地人一模一樣。一個星期後,他就滿口成都話,因為在當時四川美院,成都人占多數。
「我要成為當地人,其實是年輕時候的一種抵抗,包括你的成長、作品、趣味,你喜歡的東西都能夠在現實當中找到,你就不停地尋找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後來慢慢解脫掉,才能做得比較圓滑。」葉永青說。
葉永青從小在昆明生活,當時的昆明不大,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口傳的熟人社會。城裡所有的畫家他幾乎都認識,他和同為畫家的張曉剛、毛旭輝等人很早就相熟,幾乎一起成長起來的。
1990 年,潘德海、呂澎、毛旭輝和葉永青(左起)在昆明毛旭輝家中。(資料圖/圖)
1976年中學畢業以後,葉永青沒有去當知青,而是干起了各種臨時工——飼養員、炊事員、建築工、代課教師,什麼都干。由於沒有出路,他焦慮、壓抑、夜不能寐,天天看書,囫圇吞棗地讀。當時看的書大多沒有封面,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都是只剩一半的書。後來書店開始有賣文學名著,立刻連夜排隊去買。
「當時是懵懂的,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要做什麼。唯一真實的感受就是飢餓、饑渴,很茫然,見什麼東西都要,不會放棄任何可能性。其實我們當時什麼都沒有,1980年代恰恰是開始有一些東西成長的時候,所以叫作『無中生有』。」
GIF
「最不優美,但又很有活力的時代」
「那是一個最不優美,但又是很有活力的時代。我們當時生活在東一棒子、西一榔頭裡,好多東西吃進去了,不消化,而且一直在犯錯誤,一直在干荒唐的事情,但是這些都有價值,所謂的青春無悔其實就是這種東西。」
葉永青和同學去美院閱覽室看畫冊,都得先把雙手洗乾淨,這既是一種儀式感,又飽含一份來之不易的珍惜。當時,學校引進了日本出版的30位大師的美術全集,從古典繪畫一直到印象派,畫冊放在幾個大玻璃柜子里,一個柜子裡面放一本進口畫冊,今天看一頁高更,明天看一頁馬蒂斯。葉永青和周春芽、張曉剛住一個寢室,幾個人每天拿著水粉、本子去臨摹。葉永青最喜歡高更,每天都去。
有一次,他在臨摹時,發現身後站著一位老教師。老師問,你為什麼要喜歡這個東西?對保守的老教師來說,高更的作品難以接受。葉永青解釋說,我只是喜歡他的色彩。
昔日的照片里,葉永青神情嚴肅、身形瘦削,頭髮亂蓬蓬地支棱著。(資料圖/圖)
2012年,葉永青在四川美院做個展,對助手說我需要幾個柜子。柜子找來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來這就是當年放畫冊的那個柜子。葉永青把1980年代收集的各種磁帶、手稿和書信放進柜子里展覽,當他看到學生們趴在柜子上看展品的時候,不由得心生感慨。
在川美讀書時,葉永青常常進城去看電影,最早的電影有《追捕》,還有羅馬尼亞電影,羅馬尼亞電影有很漂亮的色彩,回來後,他都要憑記憶畫出來。四川美院所在的黃桷坪很偏遠,去城裡看電影有十幾公里的路,要坐公共車。早早出門看一場電影,回來的時候車也沒有了,只能走七八公里回學校。「我們那個年代所有的東西都伴隨著那種極度的渴望,但是當時不覺得苦,是很自然、很快樂。」
那個年代,繪畫顏料匱乏,但葉永青仍然可以用很少的一點顏料畫出感覺很厚重的畫。由於這種湯湯水水的畫法,他一年沒買過幾管顏料。到了快畢業的時候,在班上的同學這兒蹭一筆,那兒蹭一筆,提著一瓶可以稀釋顏料的松節油,就把一張大畫畫完了。他畫得特別薄,像水彩一樣,漫不經心,但天性中又抗拒厚重的感覺。
葉永青畫得快,不怎麼去教室,平常都在看書、寫情書,做別的事情。他為了能夠睡懶覺,每天早上起來,先跑到繫上把爐子生著,因為要畫人體模特,等到教室里有了適宜的溫度,他再回去接著睡。
當時美院學生的創作要先畫草圖,草圖由領導、老師、專家組成的評論組審稿,題材能夠選上美展、甚至能夠獲獎,才給發畫布、顏料、畫框,學生才可以創作。「創作是在一個計劃管道里進行的,儘管四川美院出現了很多不在計劃中的作品,但仍然還是在一個無形的管道裡面。」
葉永青於上海余德耀美術館推出藝術家個展「1982-1992 無中生有的年代」。(資料圖/圖)
經過川美四年的學習,葉永青身邊的很多同學都已經名揚天下,成了中國美術史上閃閃發光的人物。那些看似輝煌的經歷,其實只有一條路——千軍萬馬過的獨木橋就是在全國美展上獲獎。葉永青參加過全國美展,但都落選。
按照葉永青的能力,完全可以變通一下,但他卻沒有。他始終與傷痕繪畫、鄉土風潮保持著距離。「當時真是特別愣,年輕時候一方面很迷惑、困頓,另外一方面也很驕傲,我也不知道這種力量從哪裡來,可能跟更另外一些參照系有關,1980年代的閱讀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系,或者西方是我們重要的參照系。」
當時,葉永青還沒有看過畢加索和高更的原作,甚至所有的西方藝術作品,他都沒有看過原作,都是從書本上看來的。「但你再到現實裡面的時候,發現跟現實格格不入。」葉永青說,「莫名其妙的狂妄,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可能跟閱讀有關係,給你信心的東西是那些遠方的朋友和書信。」
GIF
「畫畫太沒希望了」
葉永青每年和張曉剛回昆明,都會把身邊優秀同學的作品借出來帶回去,讓昆明愛好藝術的朋友互相傳看。很多作品就此散掉,後來這些東西又都出現在拍賣場上,有人變成專門賣、甚至倒賣這些作品的人。「這都是生活開的玩笑。」葉永青笑著說。
和葉永青一起畫畫的一位小夥伴是當年最能說會道、最聰明的人。有次,葉永青在街上遇見他,兩人各推著自行車站在街上。小夥伴說,「畫畫太苦了,畫畫太沒希望了,因為我們沒有錢。如果有錢,我們想怎麼畫就怎麼畫,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所以我一定要有錢,我先去掙錢,掙夠5萬塊錢,就回來畫畫,那個時候我想做什麼就能夠得到自由。」說完騎著自行車一溜煙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永青、張曉剛在重慶桃花山的舊照。(資料圖/圖)
1982年畢業分配時,葉永青出乎意料地被留校。版畫系的同屆同學劉世同是西雙版納的老知青,也是葉永青當時最好的朋友之一。葉永青清楚地記得告訴對方自己即將留校的消息時,兩人正在廁所撒尿,面前有個窗子,從窗子往外面看,有一排正在蓋的房子。劉世同說,「以後你住在那裡,我不知道我在哪裡,以後我們就不一樣了。」一年後,劉世同因尿毒症去世。
葉永青成了同學中唯一留守黃桷坪的人,他的工作是在油畫系當秘書,每天登記表格、造冊、訂箱子、發貨,向全國各地輸出四川美院的作品。志同道合的同學們四散而去,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成都,有的去了國外,每個人的命運都轉變了。
原先的氛圍一夜之間全部消失殆盡。葉永青每天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晚上喝酒的時刻來臨,和一些扳道工人、搬運工人,在重慶的防空洞里喝一毛錢一碗的扁擔酒,喝完酒回去徹夜畫畫,畫的是千里之外的西雙版納和西藏,他從不覺得讓自己苦悶的現實跟藝術有什麼關係,所有的創作都是要逃離。
四川美院處於火車站和發電廠的包圍中,高大的煙囪每天冒著滾滾濃煙,美院附近的道路當時還不是柏油路,只要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在這樣的環境里,葉永青瘋狂地寫詩、寫信,將畫畫在鍾愛的磁帶封套上。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都是孤獨無奈的自我傾訴,所有的交流都在遠方,即使是給遠方朋友提筆通信,也只是寫給自己的書信。「孤獨的樹站在冬季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鳥/已經一隻一隻地消失……」這首詩就是葉永青當年心情的真實寫照。
昔日的照片上,葉永青神情嚴肅、身形瘦削,頭髮亂蓬蓬地支愣著,目光如炬。在1986年的一則日記中,葉永青這樣寫道:「我還是不斷地聽到一種責備,指責我缺乏現實主義的感覺。我的確是不尊重現實,我認為現實最不需要人充分地去注意。人生活在現實中永遠不可能滿意,因為現實是一種偶然性,與此同時,我們顯示了我們比這種現實更強有力。」
1988年春天,馮斌、張曉剛、葉永青和一位欣賞並意圖購買他們畫作的日本留學生合影。(資料圖/圖)
GIF
「有時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
回到雲南是葉永青唯一的希望,那裡還有一些談得來的好朋友。當時的昆明突然聚集了大量分配回來工作的大學生,各有來路,小城一下子變得豐富活躍。各種各樣的舞會、酩酊大醉、打架爭鬥——爭奪小城裡為數不多的文藝女青年,或者是文藝女青年爭奪出色的文藝男青年。
1983年,苦悶中的葉永青和張曉剛、毛旭輝等幾個同學一起去了雲南紅土丘陵地帶上的圭山,這是一個養牛羊的撒尼族村子。他們拿著一封介紹信來到生產隊,隊上把他們分配到各戶農民家裡吃飯。葉永青被派到一位姓祝的老師家裡。葉永青獨自再去圭山,都是祝老師給他安排住在小學裡。村子裡全是牛的跳蚤,非常骯髒。冬天很冷,每天出去畫畫手都是僵的。祝老師給他做了一個鐵皮桶,裡面放了幾塊碳,每天出去烤一下,手暖和了可以畫一下畫。
荒涼的圭山成了葉永青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在這裡感受到的是神秘、原始的力量,他嘗試用薄塗和松節油稀釋的技法去表現自己極其迷戀的冬天的樹榦和天空。「圭山的冬天是很荒涼的,有一份蕭瑟和渴望的美感,高原的陽光使那些山丘和村落、水池和雲霞響亮動人。當地人用石頭蓋房,種植和牧羊,辛勤和艱苦的生存,在土地中收穫食物養育後代,這一切宛如十九世紀。」
圭山曾是比葉永青年長一輩的藝術家的寫生基地。前輩畫家認真地畫眼睛所看到的風景,但葉永青心裡還有另外一個風景,它藏在美院玻璃櫃的那些畫冊里——在葉永青當年的作品裡,不難看到塞尚、高更、畢加索、夏加爾等人的影子。「我們心裏面還是有一個巴比松,還有很多畫家以及畫家的格言在武裝著自己。」
畢業創作時,他填的志願是西雙版納,一心要當高更。一年裡,他去了七八次西雙版納。「我一直是分裂的,像騎在一匹雙頭的搖馬上,顧此失彼但又建立了一種多重的視野。」
葉永青《圭山風景-冬日》,紙上油畫,38 x 53 cm(資料圖/圖)
他的性情也在悄悄發生變化。當張曉剛又回到川美任教時,他發現自己有點不認識葉永青了,以前那個特別害羞、自閉、不怎麼說話的人突然變得滔滔不絕,像交際花一樣了。葉永青說:「其實我以前的害羞也是假象,一方面是一種自卑,一方面是一種保護。」
1989年2月,葉永青、張曉剛等人登上赴京列車,參加中國現代藝術大展。中國現代藝術大展醞釀了很多年,像一次階段性的藝術巡禮和回顧,藝術家們都雄心勃勃地展示自己的作品。
現實卻捉襟見肘。葉永青等人發現根本沒什麼錢,不知道要去多久,也沒有路費,連運作品的錢都沒有。他們只能把作品從畫框上拆下來,捲起來一個筒,把畫框捆紮在一起,背在身上,帶上火車,像彈棉花的民工,也像帶上了全部家當、開赴前線的敢死隊。葉永青身上只有一百多元,臨出門時又高興地收到八十元稿費。可是,一到北京,他們就被告知要交一百元參展費,大家一下子都傻了。毛旭輝說,「交就交吧,不要給西南人丟臉。」
中國現代藝術大展持續了一個月。展覽上,各種各樣的面孔紛紛接近藝術家,問賣不賣畫。這些都是葉永青始料不及的。
「1980年代留給我們的不僅有回憶,還有一堆值得面對的問題。今天出現在市場上競價的這些作品,有時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葉永青回憶道。
1980年代末,「中國現代藝術展」展場外。(資料圖/圖)
葉永青在北京閑居了一段時間,住在藝術評論家栗憲庭位於後海的家裡。之前,老栗家就像車馬店一樣,人來人往,各路豪傑出沒。後來,這裡變得十分冷清。老栗家的客廳里有兩張沙發,葉永青和剛從中央美院畢業的方力鈞晚上就睡在這兩張沙發上。白天,方力鈞就消失了,晚上回來睡覺。葉永青和栗憲庭每天下午都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就去後海坐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後海特別安靜,只有鴿子帶著鴿哨在天上盤旋。
方力鈞每晚回來後,都在沙發上讀王朔的小說。葉永青問方力鈞白天在幹什麼。方力鈞告訴他,自己和劉煒租了一個房子畫畫,可以帶他去看看。
葉永青跟著方力鈞去了圓明園福緣門村的畫室。那時的方力鈞已經畫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這些作品回到血肉之軀,回到生命本身。葉永青也開始創作與之前的創作風格迥異的《大招帖》等大型作品。他隱約感到,中國藝術的一個新時代已經開始了。
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被流行文化誤讀的林徽因
※互聯網時代,故宮這種老古董為啥能火起來?
TAG:文藝是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