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一起走到最後，然後，死掉。」這是馬刺也做不到的誓言
法國男足殺進世界盃四強的這個凌晨，法國籃球第一人托尼·帕克以2年1000萬簽約黃蜂，20年終老馬刺的夢想就此成空。這是我在四年前寫下這篇文章時，從沒有想到過的發展走勢……
此刻落筆時，格雷格·波波維奇、蒂姆·鄧肯、托尼·帕克、馬努·吉諾比利並肩作戰拿下的季後賽勝利，正好100場，當然，我們還必須算上那個像樂福、哈登一樣把鬍子留得我們已經完全認不出他本來面目的邦納。而到本賽季西部決賽第一場過後，這個組合所拿到的季後賽勝利，已經110場。青春如樹葉般飄落，很難有一張真正不老的面孔。但隨手拈起任何一片，卻都是如此鮮亮的記憶。
去年總決賽第一場打到第三節，熱火罰球，帕克趕緊到球隊席和教練交流，不，不是波波維奇，而是那個和波波維奇一直坐的最近，表情幾乎不變，賣個萌能驚著整個球館的布登霍爾澤，他一直說馬刺的助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這個賽季，他前往亞特蘭大接受新的挑戰：老鷹隊主教練，並且率領老鷹挺進季後賽，如果不是霍福德過早因為胸肌拉傷報銷賽季，很有可能就會把東部第一步行者拉下馬——當然如果有霍福德也應該不會只排東部第八；蒂格和安蒂奇，活脫就是弱化版的帕克與鄧肯。高位擋拆使將出來，連馬刺舊將喬治·希爾看到也有點犯懵。說到底，男人是瘋狂迷戀挑戰的動物，這大概可以解釋世間所有的跳槽、爭鬥、出軌，概莫能外。馬刺如賢妻良母般習慣了這麼多年的迎來送往，對於布登霍爾澤以及前往76人的布朗離去，只有足夠真誠的祝福。老謀深算的波波維奇早已經召回了曾在他麾下效力紐西蘭人肖恩·馬克斯擔任內線助教，烏多卡助力外線教練組，他信任老人的習慣其實沒改，但總歸是開始與時俱進，標誌就是：順暢接受離去，給年輕人寬鬆了那麼點兒的機會。
2001年布登霍爾澤從球隊錄像分析師晉陞為助理教練之後，一直想謀求在職業生涯上繼續進步。當他拿到一個在比利時出生、法國長大並且打過街頭籃球賽事的孩子的錄像帶時，「眼睛和眼前的天都亮了」。當時年僅19歲的托尼·帕克懵懵懂懂地接到了來自美國德克薩斯的郵件，即使到了聖安東尼奧，還是會因為時差和緊張不安的原因無法入睡，但當他站上試訓的場地，施展當時的十八般武藝給馬刺的制服組看了一遍，布登霍爾澤覺得自己看錄像帶時高興得有點早，「因為看到真人訓練才應該真的高興，因為我們撿到了一個大寶貝啊！」
但別高興得太早，他們還有個脾氣暴躁的主教練，就像驚悚片里的反派軍官，或者漫畫中永遠藏在黑暗裡露出白化病般臉龐的陰惻惻的生化專家。他沒那麼多耐心給年輕人機會，一旦誰犯了錯誤，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喝罵。帕克就像法國跑車一樣的腳步和沒有安裝剎車裝置的大腦徹底讓波波維奇抓狂了，他恨不得每場比賽每次暫停都會盯著帕克破口大罵，所用骯髒辭彙以及波及到的帕克的親屬，實在罄竹難書。以至於若干年後取得個人第二個、球隊第三個總冠軍，帕克仍然會在訓練時心有餘悸，隔一段便會賤兮兮地湊到波波維奇跟前問：「教練，你看我什麼地方有問題？」到最後波波維奇實在煩到崩潰，一看帕克哀怨的眼神便脫口而出：「滾！你做得都對，都是最好了！滾遠點兒，別來煩我！」
從一開始到這樣的狀態究竟經歷了什麼，帕克自己很清楚。打到2003年自己第一個總冠軍的時候，他還是風馳電掣范兒外加抽風神經刀，突破讓他成了全聯盟在內線得分最多的控衛，場均5.3次助攻卻還有2.4次失誤，幾乎很少中遠距離投籃，命中率卻根本無法超過45%，就連敦厚的把波波維奇當作聖人一樣崇拜的聖安東尼奧球迷也不禁發問：「難道有什麼東西是我們都看明白了，但教練卻沒看明白？」
於是2003年奪冠之後自由人轉會市場大門未開之前，總決賽雙雄馬刺和籃網的當家控衛被擺在風口浪尖，大師級別的基德和爭議極大的帕克一旦換了東家，後面的局面究竟如何完全難以預料。如果是約什·霍華德或者本·華萊士式的交易，幾乎和廢掉一個球員沒有任何區別，但在不低估帕克未來和基德當年巔峰期狀態的前提下，交易做成的顛覆影響一定會讓馬刺和籃網以及整個聯盟感受到震動，很多故事都會改變寫法。去年總決賽波波維奇被問到當年此事，他棱著三角眼看記者：「現在讓我說，倆我都要。有基德有帕克總冠軍至少有機會多得幾個，現在球隊接替帕克的是約瑟夫，你有興趣聊聊他么？」
如你所知，那時的交易偏偏沒有成功，無論事出何因，總之帕克留到了今天，依然是聖城的一員。和他輕快打法所不相稱的，是他踏實提高自己的態度。他的職業生涯至今可以分成四個階段：前文提到的是第一個階段，2001—2005年，終日充滿對自己的疑惑與不安，數據起伏大，打球全憑血性，雖然也拿到冠軍，但明顯只把他當作配角；第二個階段則是墜入愛河階段，2005—2009年，帕克與球隊磨合達到峰值，與鄧肯高位擋拆逐漸顯露超級控衛的成色，在法國隊也成為了絕對核心，兩個總冠軍到手，2007年完婚，一時間神仙眷侶羨煞旁人；2010年帕克離婚，短暫的低迷是他職業生涯最特殊的階段，那個時候，你絕不會相信，他是那個在過去8年內重大比賽中，面對聯盟所有控衛高手的球隊，全部戰而勝之的超級跑車，雖然只有一年光景，但塑造了頹唐、消沉、迷茫到獨一無二的托尼·帕克，這一年，馬刺經歷了開創冠軍之後第二次被懷疑的狀態：他們2比4被灰熊黑八淘汰，常規賽第一的優勢頃刻灰飛煙滅。而這之後至今，是帕克作為球員個人最好的年景。伊娃是朗格利亞，他是他。鄧肯說：「你們都說詹姆斯比2007年強50倍，可是你們看看帕克變強了多少，他想球隊的事情比想他自己的事情多好多，他成熟得像一個教練一樣。」直到他在總決賽第一場最後關頭面對麥克·米勒、德韋恩·韋德、克里斯·波什和勒布朗·詹姆斯先後防守命中最後一球，完全掃清了質疑之聲。而今年的西部決賽首場，他又是14分12助攻1失誤，挑翻了雷霆的防守陣線。
2013年總決賽前《體育畫報》封面：最偉大三巨頭
上文說到馬刺第二次被懷疑是2比4被灰熊黑八，GDP第一次被懷疑應該是2006年吉諾比利在西部半決賽最後關頭奔諾維茨基就是一個犯規導致「2+1」，幾個看馬刺很多年的圈內朋友說起來都是一句話，這撥人就到這兒了。言下之意無非是，該交易交易，該換核心換核心，小市場，對手強，註定白白忙一場。萬沒想到2007年馬刺秋風掃落葉一般直殺總決賽，2006年關鍵時刻鑄成大錯的吉諾比利前兩場場均拿下20.5分，第三場失常之後第四場砍下27分，直接幫助馬刺1分險勝騎士拿到總冠軍。
吉諾比利比起那個時候，又變了什麼呢？
你們會記得我去年解說第三場總決賽的時候說吉諾比利長發飄飄嗎？可是你們不會是真沒見過他長發飄逸打球狂野的樣子吧？阿根廷隊長打2002年世界錦標賽的時候就已經被神化，因為在狂妄的美國籃球世界裡，NBA球員還不知道自己和世界籃球脫軌會被一悶棍打翻，吉諾比利就是那一記悶棍，掄圓扯開兜頭蓋臉把美國男籃打暈，那一次美國只獲得第六名，而吉諾比利，沒錯，進了世錦賽最佳陣容，卻因傷決賽無從發揮，那時還叫塞爾維亞及黑山的歐洲魔術師們堪堪取勝，把這個遺憾留給了吉諾比利，他至今沒有獲得過任何一屆世界男籃錦標賽的冠軍。
但在他進入馬刺以前的那個賽季，已經被義大利媒體冠以「歐洲喬丹」的稱號，率領博洛尼亞拿下聯賽、杯賽和冠軍聯賽的三冠王，已經是足夠驕傲的成績。於是他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馬刺的邀請，開始了自己的NBA狂野之旅。1999年的第56順位，直到2002年才正式加盟，馬刺等得起？還有記者好奇這事兒，問波波維奇「很佩服您的眼光，請問您看中了他們這些國際球員什麼才簽了他們還等了那麼久？」波波維奇回答：「您瘋了吧？帕克28順位，吉諾比利56順位，誰要說當初覺得他們能成現在這樣，那才真是瘋了呢！」
吉諾比利一直就是這樣，每一個階段他都會以招牌式的發揮出人意料：2003年前是翼側切入之後溜底線的分球，以及每時每刻都可以直接完成投射的靈光突現；2003至2005此人把威脅範圍擴大到三分線以外，猝然出手的三分已成習慣，同時輔之以突破造犯規的積極性，那時節吉諾比利近乎予取予求，擔當先發每場不上個四五次罰球線罰八到十個球，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及至如今，他的蛇形突破再加縱貫全場的揚手長傳已然成為讓對手和隊友都膽戰心驚的雙刃劍，《體育畫報》主筆克里斯·巴拉德這麼寫：「這個傢伙完全是55歲的意識控制25歲的身體嘛。」
是不是這樣，好多人說，2005年總決賽的MVP，真的應該讓吉諾比利當，他像神探加杰特一樣滿身都是武器，比盧普斯沒他快，漢密爾頓沒他壯，普林斯沒他靈，內線華萊士雙煞又撲不出來封他遠投，到那時候真的是他最好的光景。到現在他一起動，大伙兒都緊張，邦納心有餘悸，「你必須抬著頭張著手，身體儘可能放鬆，否則根本沒法準備接他的傳球。」他的傳球從諾里斯·科爾的胯間、哈斯勒姆的耳際呼嘯傳過，給ESPN評球的魔術師約翰遜說，「這是真正的Showtime啊！」到了去年第三場那兩記重扣，又讓我想起了北京奧運會男籃半決賽吉諾比利受傷後,科比直接去更衣室探望的事，出來後科比說：「NBA真正拼到最後一刻的鬥士並不算多，但這個Motherfxxker絕對算一個。」對陣雷霆第一場，他前面連籃不投，真到關鍵時刻雷霆追分正凶，吉諾比利三分連投連中，瞬間就變成了全明星。可惜至今，足夠炫彩也足夠低調的阿根廷人在NBA仍然毫無個人榮譽。
又怎麼樣？他才不在乎，沒有大賽的日子，他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開著車，從布宜諾斯艾利斯開到布蘭卡港，他的故鄉。當然，他再也沒有清閑日子可過，得在瘋狂粉絲們的簇擁和歡呼中離開公共場合回到自己家裡，淡定地和同行的記者聊天，完全不像波波維奇形容的那個「擁有和喬丹、魔術師、科比同樣偉大鬥志的超級球員」，沒錯，他是可以像波波維奇的助教而非球員那樣就一場比賽的錄像和波波聊上一上午的。就是他，阿根廷人一邊聊一邊走到他自己的閣樓上，那一面牆上，還貼著他孩提時代就一張張貼好的邁克爾·喬丹的海報。
2007年馬刺第四次奪冠後《體育畫報》封面：過去10年最成功的職業體育隊。
在如今這個好多孩子還要為喬丹和科比或者喬丹和詹姆斯誰更強爭個你死我活的時候，吉諾比利的做法，的確有些老派。用孩子們的話說，無聊。聽到這個詞，快38歲剛剛恢復單身的鄧肯撇了撇嘴角說：「我用盡我全部職業生涯的努力，就是希望自己成為整個NBA最無聊的球員。」
他無聊到聽不懂波波維奇的瘋狂，那個真實的笑話——馬刺某場比賽打得超爛，波波維奇叫了暫停，一同爆罵之後氣得語無倫次說：「你們，你們，你們......你們都是誰呀你們？！」大伙兒大氣兒都不敢出的時候，鄧肯木木地接話說：「維克森林大學1997年畢業，來自美屬維京群島，蒂姆·鄧肯……」他無聊到接不到記者的招兒，媒體去年總決賽問他6年前跟詹姆斯說「聯盟終究是你的，不過謝謝你把獎盃先讓給我們」，這次又有何說法時，他又木木地說：「不管誰在我對面，能夠在這個歲數回到總決賽場邊，我都特別感恩。」大伙兒把他YOUTUBE上的搞笑合集看了又看，可他還是那木木獃獃的樣子，好像真的覺得自己不搞笑。
從一進入聯盟起，大伙兒就覺得鄧肯不是新秀，像打了十年一樣的狀態，真讓人抓狂。1999、2003、2005、2007，他比兩位並肩作戰至今的戰友多拿一個冠軍，多在NBA呆了五六年，從來沒有因為什麼改變過自己的性格。即使波波維奇和帕克、吉諾比利喝杯紅酒，他加入了，也會默默從冰箱里取出聽可樂聊得不亦樂乎。就像他一個又一個「20+10」賽季，從新秀賽季截至最近一冠，他只在2006年（提醒一下，球隊第一次被質疑那年）場均得分方面少了1.4分而已；籃板則是近三個賽季才降至場均不到10個；但即使如此，前兩個賽季也都在9個上下；在球隊第三次被質疑之後的本賽季，他竟然像一顆經歷風霜雨雪的老樹，晃晃悠悠地又發了新芽，從前兩個賽季場均14.4分8.95個籃板，竟然變成了上賽季場均17.8分9.9個籃板！他竟然重新入選了6年沒有進過的最佳陣容！不過這和他竟然重新站在了6年沒有來過的總決賽場邊相比，都顯得對他沒那麼重要。
在過去的夏天，如他所說，無聊得就只有養傷、復健、練球、降體重。地球人都知道他沒有那麼多事情，當然，地球人知道他離婚也都吃了一驚。過去的就過去吧，這世上需要不解風情的人存在。尤其是在2012年馬刺2比0領先後被雷霆三少爺風捲殘雲般投死之後，2006年和2011年的話又泛濫出來，如同新浪微博里的殭屍粉。所以第一場面對伊巴卡缺陣的雷霆，鄧肯在內線大殺四門，上半場輕輕鬆鬆得到21分，逮到了雷霆追分的破綻，趁著帕金斯慢一步的空兒，一個「2+1」打出，馬刺重新安定，雷霆無處藏身。
最佳教練獎盃，完全無法詮釋波波維奇的偉大。
了解馬刺的或許只有他們自己，一如2005年被長臂怪客怒吼天尊拉希德·華萊士活拆了的鄧肯，如何改變只有自己明白。別去過分誇大什麼心理學專業什麼當年游泳的屁事兒了，波波維奇告訴你，就一句話：「打籃球是要靠智商的啊。」還記得總決賽第一場的20+10，第三場那個蓋帽之後捨身飛撲像羅德曼一樣救球、以及第六場近乎完美的他出現，你明白最了解他的，就是當初看見他在眼裡就拔不出來的主教練。
波波維奇到底變了嗎？沒變的是性格，他依然可以在光頭克勞福德沒響哨時怒不可遏，他依然可以在丹尼·格林不擅長的傳球被夾擊阻斷後爆罵，他依然無視NBA電視轉播的需求，他依然能在吉諾比利起伏不定時說出「把他換走和為他做早飯」的冷笑話，當然，他還會毫不吝惜對鄧肯的讚美和對帕克的複雜情緒。
可你能否解釋，如果他不改變，怎麼會有萊昂納德如此自信而強悍地單防詹姆斯成功？如果他不改變，上賽季西部決賽被罵成篩子的丹尼·格林怎麼會和加里·尼爾一起創了總決賽三分記錄？如果他不改變，斯普利特怎麼會進入先發陣容並且越來越敢打？如果他不改變，馬刺又怎麼會從07那支場均不超過90分得分的球隊變成這樣？
波波維奇大概是我見過的集嚴格、智慧、強悍、多變於一身的實力派教練，拉里·布朗體系給予他的防守哲學，加上遇到三個天才後不斷自我變化找到的進攻理念，從不受任何條條框框的束縛，說變就變；倒是因為球隊的前進狀態，他開始不那麼迷信老同志了。於是一批優秀的年輕人繼續馬刺的體系，繼續從2002年開始的故事。
這支聖安東尼奧馬刺的主體，經歷了整整10年的命運安排，走到了今天，主將三巨頭竟然來自三個不同的國家和地區，而且之前所接受的籃球文化，幾乎完全沒有交集。剛剛遇見的時候，鄧肯26歲，帕克19歲，吉諾比利24歲，波波維奇54歲。十年已過，無論他們究竟是否能夠奪取球隊歷史上第五個總冠軍，這段一起走過的旅程，彼此之間從陌生到依賴的默契，都已經成了比總冠軍更為重要的財富。2007年奪冠後，雅虎體育記者沃納羅斯基採訪馬刺老闆霍爾特，「你會允許放走老將們之後開始慢慢重建嗎？」得到的回答是：「不，我們會一起走到最後，然後，死掉。」
然後，已經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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