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百年,這部電影也掉不出港片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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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vol.44
何去何從之阿飛正傳
寵愛
張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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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很多人從不曾意識到,性感有一種使人傷心的力量。
《阿飛正傳》是一部兩性意味很強的電影,它充滿了挑逗性,但是它用這樣的方式,到頭來講的不過幾種不同的傷心。
?性 感?
王家衛很擅長欣賞女人。這種欣賞尤其體現在他對人體器官和肢體的敏感上。
阿飛(張國榮飾)撩撥蘇麗珍(張曼玉飾)的時候,他說蘇麗珍有一點特別,蘇麗珍問,「有什麼特別。」
阿飛說,「怎麼你耳朵紅起來了?」
阿飛和蘇麗珍在一起之後,他們躺在床上。王家衛描寫他們的親密鏡頭不是直接的纏綿,而是蘇麗珍把自己的手指放在阿飛嘴邊摩擦,阿飛輕輕咬住了它。
將咪咪(劉嘉玲飾)帶到家樓下,咪咪從計程車上下來,淋了點雨跑到樓里,她拍打著身上的水,樓里唯一的一束燈光打在她圓滾滾的臀部上,她的臀部在畫面中佔據了大幅的空間,直接對準了觀眾。
上樓後,阿飛與咪咪打鬧,玩的遊戲是捏住她的鼻子,問她「你猜你可以多久不呼吸?」
除了臀部,很多人可能會說,耳朵、手指、鼻子,為什麼是具有性意味的?這是不是一種過度解讀。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看看,這些器官和肢體的出現,是不是一種巧合。
阿飛與蘇麗珍調情的時候,耳朵和手指,都給了重要的鏡頭;而阿飛把咪咪帶回家,咪咪猶豫著要不要下車的時候,她也是不停地在咬自己的手指。
手指因為與男性的生殖器有某種形狀上的相似性,因此經常被作為一種含蓄的隱喻被使用,這也是「比中指」之所以極具挑釁意味的原因。
而阿飛是怎麼把咪咪帶上車的呢?
是憑藉一對耳環。
事情的起因是,阿飛去舞廳打了勾搭繼母的小白臉一頓,從他那裡搶回來一對繼母的耳環。咪咪正在旁邊的化妝間準備化妝,見到了阿飛放在桌子上耳環,心裡有些喜歡,阿飛見狀,送給了她一個。
咪咪滿心歡喜地拿著耳環追出來問,」怎麼只有一隻?」
阿飛晃了晃手裡的那隻,誘惑她走向他。
咪咪只要走向阿飛,結局就很必然。咪咪也知道他們一定會上床,所以她才在阿飛家一再強調自己不是隨意的人,因為她在這個關係中並無企圖,也無勝算,所以不開始對她來說其實是最好的。
但阿飛不管這些。他享受女人和性帶給他的愉悅,並不斷追逐。
因此也可以看到,上文中阿飛之所以後來要捏住咪咪的鼻子,是有兩重意味的。
第一層意味是看她能「忍耐」多久。所有的情愛遊戲,歸根結底都是心理遊戲,所以這個忍耐你可以理解為忍耐窒息,但更加好的理解是抑制「性慾」;
第二層意味就是關於「窒息」。情愛遊戲中,窒息感,是一種伴隨著高潮也許會降臨的體驗,阿飛捏著咪咪的鼻子使她一步步呼吸困難,與他們在性交當中一步步使對方呼吸緊促的路徑是一樣的。
所以耳朵這一一項,通過耳環這個載體,再一次把故事中暗流涌動的荷爾蒙連貫了起來。從耳朵到手指,從臀部到鼻子,王家衛精心心設計了這所有的元素,並且一以貫之,用他們一步步推動著故事與主人公們之間關係的發展。
所以在玩完捏鼻子遊戲之後,導演就給出了非常明確的鏡頭,那就是阿飛扶著梁鳳英的臀部,梁鳳英騎在阿飛身上,兩人調情。
全片中除了我點出來的這幾個細節之外,還有很多極具內涵的運鏡與指代,大家有興趣可以趁著重映再去電影院看看,但這裡我要進一步為大家闡述的是另一層,那就是與器質無關的性感。
說到性,很多人下意識聯想到的是胸、腿、腰,進階一點的,開始享受唇齒、撫摸、耳鬢廝磨。
但是其實有一種非常外在的物質,非常刺激觀眾的慾望,那就是水分。
請我的讀者們記住這一點,要想使一個女人變得性感,最簡便的方法就是讓這個女人變得濕潤。(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
不要想歪,他只是拍了很多場雨。
阿飛帶咪咪回家那天
蘇麗珍來找阿飛拿東西,與超仔相遇那天
阿飛去了菲律賓,阿飛的好朋友歪仔擔心咪咪,來找她
王家衛還拍了很多汗。
咪咪跟阿飛上床,汗水使她的頭髮沾在了臉上
咪咪在阿飛家擦了會兒地板,向他提出自己「養他」,阿飛把她趕了出去
還有淚水。
阿飛不辭而別,淚水弄花了咪咪的眼線
咪咪來找阿飛的繼母,她走後下了雨,繼母在床邊努力抑制眼淚與傷心
電影在導演風格比較成熟之後,它內在就一定蘊藏著許多有意無意的有機聯繫。
王家衛在香港拍攝阿飛的故事,他通過雨水、汗水、淚水等一系列氣氛性元素,表現了香港的燥熱和潮濕,同時也訴說著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港人在動蕩的國際環境下,內心的躁動。
所有的性意味和肢體指示,對於阿飛或者是對於香港來說,都是短暫的快感和宣洩,但是讓當事人們自己也手足無措的是,在肢體與器官的推動下,他們產生了「背離初衷」的情愫,在日後的歲月里,折磨著他們。當然許多人也將這種情愫理解為香港與英國之間的曖昧與怨恨,
但歸根結底,阿飛是沒有腳的——一如香港是沒有歸宿的——這一事實在90年,是香港骨子裡的陣痛,不定期發作。
?傷 心?
阿飛作為一個菲律賓華僑的後裔,他的生母因為某種難言之隱,拋棄了他;他的繼母,則是為了獲得每個月50美元的酬勞,才養育了他;阿飛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母親長什麼樣,為什麼拋棄他,這就從事實上解釋了「為什麼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
阿飛的生命,難以溯源,無法「落實」。無論他如何費力,最終也沒能穿透迷霧。
這是他的傷心。
上世紀六十年的香港,乃至是整個東亞,都被歐洲的殖民主義侵略,所有人都在一種恐懼的氛圍下生存,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來香港會走向何方——這是無腳鳥的另一層隱喻——它代表了上世紀東亞社會的糾纏於不安,這種不安造就了阿飛一生的漂泊和流浪。
於是,這種被捉弄的宿命感,被王家衛精巧地裝進了阿飛的意識里。阿飛對女人的那種不確定的愛與自尊,也是源於這裡。
他以為他不在乎。
但實際上,阿飛對愛情,有實實在在的付出。我始終認為,阿飛是愛蘇麗珍的。因為他為蘇麗珍所付出的,是一種最像他的出身一樣,無法追回的東西,那就是時間與記憶。
阿飛與蘇麗珍相識相戀的情景,是影史上「經典的一分鐘」。
阿飛:看著我的腕錶。
蘇麗珍:我為什麼要看著你的腕錶?
阿飛:就看一分鐘咯。
一分鐘後,他說,「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
後來在菲律賓的火車上,超仔(劉德華飾)問阿飛,」你還記不記得,去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你在幹什麼?」
阿飛說,「她告訴你了。」
超仔說,「我以為你已經忘了。」
阿飛沒有忘記,「要記得的我永遠都會記得。」
也許他也曾無數次在腦海中摩挲那一份清澈的情意。一如他所怨恨的繼母,也曾無數次在腦海里摩挲幾十年前青春無畏的自己。
阿飛的故事,太多人寫了阿飛,寫了蘇麗珍,寫了咪咪,甚至寫了超仔,歪仔,但很少有人去窺探繼母的內心。
我可以說,潘迪華老師扮演的繼母,是整個阿飛正傳的「結果」,她的傷心從一開始就註定是所有人的傷心。
?繼 母?
有一些人活著,活一輩子,追求的就是「開心」二字。
但命運最喜歡開的玩笑就叫:「凡有的,還要給他叫他多餘;凡沒有的,連他有的也要奪過來。」
解讀繼母這個人物,我們可以從兩個側面切入。
第一個側面是:咪咪來找繼母。
咪咪是個漂亮生猛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種香港女孩的物質執著,但更多的是她這個人身上更多的是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
每個女孩都曾擁有純真年代。繼母也不例外。
被阿飛傷透了心的咪咪,在蘇麗珍那裡撞了牆之後,又不死心,來找繼母,尋求阿飛的下落。眼淚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字裡行間說的都是「我愛他,我可以為了他放棄我的自尊」,「我愛他愛瘋了」。
繼母嘴唇先動,眉毛再動,她臉上有明顯的觸動與剋制,她說,我要走了。
咪咪進屋子看了一圈,問她,自己是不是很傻?
繼母不假思索地說,「不是啊,我年青時也這樣。」
一句話,解釋了她的一生。
咪咪走後,繼母對著鏡子發獃了很久很久,在窗邊站了很久很久。沒人能替她唱,「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第二個側面是:阿飛與繼母的對話。
他們有兩次對話,是連貫起了繼母的形象的。
第一次對話發生在餐館,阿飛教訓了繼母的「男朋友」,跟她說,他跟她在一起只為騙錢,他非常殘忍地告訴繼母,「你不年輕的了。」
繼母還是習慣性挑眉,她是個不甘示弱的人,她這一生都是如此,她無法反駁阿飛說的,她乾脆就說,「但他令我開心。」
一個人是否開心,是不需要通過語言去表達的。一切都寫在臉上。
他們倆的第二次談話,也是最後一次,是在繼母出國前。她跟阿飛說自己為什麼選擇跟現在這個老頭子出國——
「要找到一個真正喜歡自己的人,是非常困難的。既然老頭子對我那麼好,就算了。」
「雖然老是老了一點,但是心地蠻好的。你覺得怎麼樣?」
繼母看似是在徵詢阿飛的意見,但實際上,她只是在說服自己。她這一生,都是尋著開心去生活的,但是「開心」並沒有降臨。她反倒是常常喝得爛醉如泥,逃避現實。
阿飛一直逼問她自己的身世,但是她一直不願意告訴他。阿飛以為繼母之所以保密是因為她自私,但是實際上,繼母不願意說,是因為她知道,阿飛的聖母並不想認他——否則早就來找她了。
當然,人心都是肉長的,繼母其實是非常愛阿飛的,她也曾以為阿飛不是自己親生的,自己不會捨不得。
但是對她這樣一個用情很深的人來說,情絲難斬,怎麼可能說斷就斷呢?
咪咪去繼母那裡找阿飛的時候,進屋看了一圈,客廳的桌上赫然擺著阿飛小時候的照片,這些東西,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就像阿飛曾經為蘇麗珍付出過的那麼一丁點兒時間和記憶,
這同樣是繼母在阿飛的人生中所付出的時間、記憶,或者莫不如說是陪伴和心血。
怎麼可能不在乎呢。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阿飛正傳》的故事,對於當時整個香港社會的心境有著許多精準的投射,但是王家衛作為一個表達高度私人化的導演,他在阿飛的故事裡,隱藏了許多自己內心深處對於世界的控訴與悲觀,他的執著和敏感,在《一代宗師》里獲得了更加寬闊與自然的境界。
但不一樣的是,阿飛永恆地年輕著,永恆地不放過自己,也永恆不願意墜落,時間在他這裡,不再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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