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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和劉致平的「廣漢絕照」:中華古城池的最後圖存

首發:7月6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謝佼

欞星門老照片。攝影:梁思成、劉致平

今日欞星門。攝影:羅懷琨

6月底的一天,成都方所書店,在一個逼仄的角落空間里,密密麻麻擠滿了書迷。他們安靜地聆聽面前4位相關人的講述,關於一本新近完成,卻接續了79年努力的圖書。

這本書可以說集聚了一方故老、歷任政府、民族巨匠的集體心血,幾乎窮盡到一切極致的努力,卻依然耗費近80年時光,艱難而成。到我們看到它的時候,這本書距離它發軔的初衷已經相隔甚遠。

這本書就是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劉致平1939年、1941年對廣漢城池的詳細考察照片結集。今人蕭易和德陽市委市政府、廣漢市委市政府通力合作,將梁氏照片和地方志加以對照梳理,復原了照片拍攝的歷史瞬間,結集成書《影子之城——梁思成與1939/1941年的廣漢》。

單看歷年參與者的名字,除了梁、劉二位營造學社中堅、中國建築史編撰小組的核心成員外,還有國民黨元老、民國大員戴季陶。其發端之時,正值抗日戰爭最為艱苦卓絕的歲月,山河破碎,國事浮沉,有數不清的急務紛至沓來,他們卻為何單單為這一本圖書而牽動神魄,念茲在茲?

因為搶救之緊迫,跟抗日救亡一樣!

這是在中華古城池飛速消亡之時,為中華古城池之結構所做最後的完整取樣!為中華古文化之美學所做最後的完整縮影!為中華古風格之傳承所做最後的完整記錄!

所幸有諸位先賢的預見和搶救性記錄,我們今天才能領略到中華古城池的結構布局之美,中華古文化的飛檐斗拱之韻,中華古風格的和美仁恕之魂。

所幸,中華獨有的審美氣韻,正通過今人接續的遺墨,熏陶來者,可期未來。

龍居寺老照片。梁思成 劉致平 攝

今日龍居寺山門。余嘉 攝

梁思成的急迫

1941年,梁思成、劉致平應戴季陶所邀,到廣漢參與重修縣誌,承擔拍攝、測繪古建築的重任。

此時,正是林徽因到李庄後病重之時,民國一代才女終日卧病在床,而幾個月前弟弟林恆在成都空戰中殉國。於情,於理,謙謙君子梁思成應該陪伴在林徽因身邊,善加照料。

然而他卻一頭扎到廣漢,和此前考察時受限於經費、精力,只能擷取各地最精華的古建築入影不同,他和劉致平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地把廣漢的地皮「踩」了個遍。這在梁氏學術研究的歷程中,絕無僅有。

梁思成第二任夫人林洙在《影子之城——梁思成與1939/1941年的廣漢》一書序中寫道:「在廣漢,梁思成、劉致平先生卻幾乎拍下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古建築……涵蓋了會館、宗祠、寺院、民居、橋樑、牌坊諸多類別,它們幾乎是中國每座城市的標準配置。」

他像是著了火一樣,煥發出驚人的幹勁。留下560餘張照片,

幾乎把整個廣漢城池,都百分百留存在照片之上。而且出於大師之手,不僅記錄完整結構,還流淌著建築的精氣神,流淌著建築的氣韻。

梁思成的急迫,世人不解。

他是梁啟超的公子,自小優遊,他是建築學的大家,著作等身。早享大名,為人寬厚,與世無爭。哪怕林徽因告訴他,自己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梁思成苦思一夜,仍告訴妻子: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選擇金岳霖,那祝他們永遠幸福。如此風度,如此氣量,如此襟懷的一個人,他在急什麼呢?

他在為中華古文化的美學修養著急。

在《為什麼研究中國建築》中,梁思成開篇就沉痛而孤獨地說:「研究中國建築可以說是逆時代的工作。」

「近年來中國生活在劇烈的變化中趨向西化,社會對於中國固有的建築及其附藝多加以普遍的摧殘。……自『西式樓房』盛行於通商大埠以來,豪富商賈及中產之家無不深愛新異,以中國原有建築為陳腐。他們雖不是蓄意將中國建築完全毀滅,而在事實上,國內原有很精美的建築物多被拙劣幼稚的,所謂西式樓房,或門面,取而代之。」

「……主要城市今日已拆改逾半,蕪雜可哂,充滿非藝術之建築。純中國式之秀美或壯偉的舊市容,或破壞無遺,或僅余大略,市民毫不覺可惜。雄峙已數百年的古建築,充沛藝術特殊趣味的街市,為一民族文化之顯著表現者,亦常在『改善』的旗幟之下完全犧牲。」

「但即在抗戰之前,中國舊有建築荒頓破壞之範圍及速率,亦有甚於正常的趨勢。這現象有三個明顯的原因:一、在經濟力量之凋敝,許多寺觀衙署,已歸官有者,地方任其自然傾圮,無力保護;二、在藝術標準之一時失掉指南,公私宅第園館街樓,自西藝浸入後忽被輕視,拆毀劇烈;三、缺乏視建築為文物遺產之認識,官民均少愛護舊建的熱心。」

換句話說,梁思成已經看出來,隨著國事日艱、西風日盛,古建築保護日益缺錢、缺標準、缺熱情。就像一個人患上重病,卻沒錢買葯,不知買啥葯,家裡人卻又不想管他死活。

梁思成的學生羅健敏回憶說,以梁對中華文化的摯愛,拆條古街就跟要他的命一樣。

他豈能不急?

益蘭祠老照片。梁思成 劉致平攝

今日老君觀。羅懷琨 攝

廣漢城的憂思

和梁思成同時,一批中華古文化的大師、巨匠向廣漢聚攏。戴季陶托國立編譯館編修《廣漢縣誌》,延請鄭鶴聲、康清為首,遍邀各界91人,成立調查委員會,配合收集資料。

鄭鶴聲,原名松表,字萼蓀,號鶴皋,後改號萼蓀。他在1931年就出版了《中國近世史》,被評為當時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代表作之一。他也是中華民國史最早的系統研究者之一。

為何這批大師,盡皆如此急迫?

這也是擁有五千年築城史的廣漢之憂思。

廣漢,古名雒城,是中華漢文化的長江文明起源之一。廣漢三星堆證實5000年前中華古人就在此築城生活,夯土城牆圍成南北長2千米,東西長約2千米(北部1.8千米,南部2.1千米),面積3.6平方千米的龐大城池,超過了公認為商都的河南偃師商城遺址(偃師商城遺址南北長1.7千米,東西740~1215米,面積1.9平方千米)。

西漢初,以「廣大漢業」而在四川巴、蜀二郡外另立「廣漢郡」,此後廣漢一直是文化鼎盛之地。乾隆三十六年,廣漢重建,建成的雒城「圍長一千五百五十三丈三尺,周圍計八里六分兩厘九毫」,城門4座,垛口3271座。

歲月催人,當梁思成走進大書「驅除倭寇」的廣漢城門時,他正看見這座川西小城的西風殘照。

在梁公拍攝的圖片上,魁星閣居於南門城牆之上,如文筆高懸,但飛檐之下,多處朽木穿孔,瓦片不存,飛檐也有歪斜。

這座五千餘年的古城,也真到了梁公筆下那種岌岌可危的局面:「以測量繪圖攝影各法將各種典型建築實物作有系統秩序的紀錄是必須速做的。因為古物的命運在危險中,調查同破壞力量正好像在競賽。」

羅健敏在廣漢古建築外表情凝重。

羅健敏手搭涼棚。

古城池的性情

據《影子之城》作者蕭易考證,戴季陶當時延請這批專家,帶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廣漢當時想通過專家的考證,弄清城池的傳承秘密,將中華文化的風格,沿用到舊城改造之中。希望建成一個嶄新而又富於中華風格的新城池。

梁思成說:「一個東方老國的城市,在建築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藝術特性,在文化表現及觀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這事實明顯代表著我們文化衰落,至於消滅的現象。」

他認為,許多平面部署,大的到一城一市,小的到一宅一園,都是我們生活思想的答案,值得我們重新剖視。我們有傳統習慣和趣味:家庭組織,生活程度,工作,遊憩,以及烹飪,縫紉,室內的書畫陳設,室外的庭院花木,都不與西人相同。這一切表現的總表現曾是我們的建築。

三星堆博物館名譽館長肖先進回憶,在廣漢老城門幾百米處,有洗腳橋,進城的人都要到此歇馬落轎,清洗鞋腳,撣去灰塵,正正衣冠,然後從容不迫進城。這既是中國人的雅緻,也是對這座城市的熱愛和尊重,更是心靈情操的磨練和噴涌。

據林洙回憶:在整理廣漢的資料時,她發現一個特點,廣漢古建築的宗祠比重極大,有的滿條街都是,外表華麗,內部整潔嚴肅。滿牆都是祖先留下的遺訓。她曾就這個問題和梁思成認真討論,梁思成說:「這是廣漢的一大特點,說明廣漢人民對祖先的尊敬和崇拜,能促進整個宗族的團結,為什麼廣漢比周圍的縣都發達、繁榮,原因就在於此。」

一座城池,就是一方人文。城池有著這方人文的性情。文廟武廟,八大會館,就是中華古文化在儒道思想的浸染下,呈現的生活狀態。湖廣填四川,填出許多移民城市,如陝西會館,陝西人擅長經商,在廣漢也形成家業。人們的思想交流多,識見並不閉塞。這也為後來率先摘下人民公社牌子的改革之舉,鋪墊了人文土壤。

警惕建設性的破壞

在《影子之城》正式發行前夕,記者陪同梁思成先生的學生,今年83歲的羅健敏先生到廣漢,親見了梁公鏡頭下仍存在的古老建築。

在廣漢龍居寺的雕欄畫柱前,羅健敏用手搭起涼棚,仔細端詳雕刻的紋飾。他說:「在清華學習時,就不止一次聽梁老師說起過川康古建築調查,可是從來都沒有機會來到廣漢。這次終於見到了老師鏡頭下的實地,心裡那種震撼無以言表。」

另一位梁思成先生的學生,82歲的何干新回憶:「讀書時梁老師打了一個比方,說建築就好比音樂,一根柱子兩扇窗,柱窗窗、柱窗窗,就跟華爾茲一樣,我們一下子就開竅了。詩詞歌賦都在建築里,這就是中華古建築的音樂美。」「沒有當時搶救性地拍下這些照片,誰來印證我們曾經燦爛的文明?」

可惜,這批照片,在兵戈烽火的那個年月,沒有能夠完成縣誌的編撰。後來輾轉數地,一度被認為散佚不見了。後來林洙整理營造學社成果時,從資料堆里又意外地找到了它們。它們就像中華文化生生不息一般,神奇地又出現在世人面前。

得知這一消息後,德陽市委市政府、廣漢市委市政府深知其珍貴,決定不給前人留下遺憾,也給來者創造傳承條件,下決心將這一本79年前的縣誌續上,同時還要將梁公的心血,一一對應到地標之上。

「讓每一張照片都要找到其所來,」承擔這一任務的蕭易,是位清秀的年輕作家,「我接到任務後,幾乎每個星期都泡在廣漢,查閱地方志,找當地的老人回憶。」

蕭易在給一位98歲的老中醫萬昌全看老照片的時候,剛翻到三水鎮湔江書院,老人看到照壁上寫著「梁世楷書」,一下子就激動起來,說「這是我老師,他教我國文,他平時很斯文,戴著眼鏡,穿長衫。我就在湔江書院後院上課,後院里還種著芍藥……」

「建築與我們的聯繫,一下子就在眼前了。」蕭易說。

然而在歲月的煙雲中,這座美輪美奐的中華古城池,也和絕大多數的古城一樣,被拆解、修建為今天千城一面的縣城。剩下為數不多的建築,正在被大家重新認識。

「都以為破四舊的破壞比較嚴重,其實不然。」在方所書店的分享會上,三星堆博物館名譽館長肖先進說,「破四舊只是把菩薩啊這些面部毀壞,不會動你的房子。真正這些建築被拆掉,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是大規模的城市改造。」

何干新聽著肖先進的話,頻頻點頭。他對筆者說:「其實有一種破壞,叫做建設性破壞。」

這座距今天最近的中華古城池,僅僅離開我們十多年。人們完成前人心愿、為後世留下這本「廣漢絕照」的深意,也在於此。中華風格的傳承,最終依賴於施政者對中華傳統美學的領會與欣賞,依賴於全民對中華文明美學的尊崇與自覺。

「以客觀的學術調查與研究喚醒社會,助長保存趨勢,即使破壞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漸減殺。這工作即使為逆時代的力量,它卻與在大火之中搶救寶器名畫同樣有急不容緩的性質。這是珍護我國可貴文物的一種神聖義務。」這是梁思成先生寫在《為什麼研究中國建築》里的話,今天讀來依然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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