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有蓬萊——張新穎《沈從文的前半生》和《沈從文的後半生》
今年是沈從文先生逝世30周年,也不過短短三十年的光陰,好像沈從文已經是上個世紀的古人一樣,離我們很遠,遠到我只記得三四十年代的沈從文,而忘了他其實在這個世間已經走了很遠的路途。
本來只是由於好奇才買了張新穎的《沈從文的前半生》和《沈從文的後半生》這兩本書,讀完只覺得感慨萬千,一個人就這樣走過了一個時代,後半生甚至有點寂寂無名。沈從文的前半生活得有理想,有張揚,在文學的道路上有自己不懈的追求,而後半生埋首於文物研究之中,離那個文學上的沈從文越來越遠,令人惋惜。
作者的筆觸似淡實深,「激情而節制、內斂,甚至隱藏,敘述飽滿而不張狂」,素樸的文字里飽含著對於沈從文整個生命的讚歎、哀憐與追思,緩緩地為我們展開了沈從文這一生的畫卷,他所走過的坎坷崎嶇又驚心動魄的路途,沒有埋怨,沒有指責,只有聆聽與訴說,這樣一個愛與救贖的故事。
沈從文以1949自殺為界,前半生追求文學上的造詣,寫出了一批「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故事」,後半生文學的高塔轟然倒塌,而不得不進行自我精神潰敗的修復,而重新在這世上尋求安身立命之處,最終轉向了文學研究,開闢了雜文物研究的空間。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如果沈從文沒有經歷時代與精神的決堤,他會不會繼續寫像《邊城》那樣恬靜優美的故事,會不會在文學上有另一番獨特的成就。可惜歷史就這麼轉了個彎,我再也不能看到另一條路上究竟有怎樣的風景了。
一直都知道在文革中,高知們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我每一次翻看歷史都草草揭過,但有些事情不是我視而不見,它就真的不存在。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沈從文從49年開始就脫離於文壇,像隱士一般,與世隔絕地研究文物。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原來在老舍,在巴金,在蕭姍,在傅雷,在陳夢家身上經歷過的大字報、檢查、抄家、批判會、下放幹校,這些事情沈從文也都經歷過,「藏書盡失,兒女四散,一間小屋子,只剩下兩個老人」,但卻很少有人提起,或許是他膽小怯弱,謹小慎微,又或許是他選擇卑微地活在這人世間。不管怎樣,文革最終過去了,沈從文還得以去美國、日本講學,講他的文學與文物。可能正如張新穎所講,在歷經了精神的崩潰之後,文革對於沈從文而言,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大概「能夠接受命運,不是想通了,而是夢醒了。」但從此以後,這一段歷史於我而言,再也不是我不忍看不願看的書頁了,而是一段活生生的史實,不能抹殺。
即使是在被鬥批改的日子裡,沈從文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讀書的想法,他說,「不讀書,生活沒樂趣,活得無意義」。突然就很感動,這樣的生命,在最兵荒馬亂的時代里,也依然保持著很高的人生追求,又執著又真誠。和朋友玩過一個遊戲,用比較的方法可以很快讓你分辨出什麼是對你最重要的事情。比如說,在美食和書中,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書;在旅行和讀書中,猶豫一下,我仍然堅持讀書。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讀書已經成為我人生全部的信仰和生活的意義了。如果不讀書,我不知道25歲的生命和75歲的生命有什麼不同,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在這世上行屍走肉的話,我寧可我從來沒有來過。
有人說沈從文的事業是一個失敗者的事業,文學主要是失敗者的事情。確實,窮苦之言易好,但這並不意味著文學就是失敗者的事情。雖然從漫長的歷史中確乎有種種貌似正確的例證,情感的潰堤能沖洗出血淚的寶藏,但字字血書的意義難道是為了證明失敗?是脆弱又善良的人生存的意義?這只不過是一個選擇的問題罷了。
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麼?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裡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於我自己,變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給兆和的信)
寫出如此字句的沈從文,我相信他是一個真誠善良的人,愛著這個世界卻一無所求,這大概就是沈從文所說過的「我過於愛有生的一切,因為在有生中我發現了『美』。」
沈從文不再只是我心目中那個寫了《邊城》,文筆優美的作家了,他是一個既平凡普通,也為這個時代的發展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的社會一員。他也會為了愛情被沖昏頭腦,不知所措,會為愛了別人而苦惱不安。他自己也不多富有,卻在能夠幫助別人的時候毫不推辭,對於自己的學生盡責儘力,提拔了一批文壇的後起之秀,汪曾祺、蕭乾、穆旦等等。他會寫小說,會寫散文,他也會寫詩,也會畫上幾筆,也在30年代的文藝論爭中發表過那多麼自己真知灼見的看法——文藝要與這個時代要與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可惜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代里,講政治才是頭等大事,你要是遺世獨立,那就是眾矢之的,更何況還有海派與自由主義者的攻擊,沈從文又不是真的生活在真空不流動的邊城中。他也只是一介文弱書生,卻也渴望在歷史的進程中有一番作為,不至於被歷史遺忘罷了。他是文學家,也是文物專家,他寫文章,也看文物,他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主編,也是歷史博物館的講解員,他在大學講過現代文學,也在幹校勞改過,在現實中曾活得痛苦,卻又最終在痛苦中重生,實現他在這個社會上的意義。
正像張新穎在《沈從文與二十世紀中國》中所說,
發生什麼樣的關係,發什麼樣的關係不僅對個體生命更有價值,而且對社會、時代更有意義,卻也不只是社會、時代單方面所能決定的,雖然在二十世紀中國,這個方面的力量過於強大,個人的力量過於弱小。不過,弱小的力量也是力量,而且隔了一段距離去看,你可能會發現,力量之間的對比發生了變化,強大的潮流在力量耗盡之後消退了,二弱小的個人從歷史中站立起來,走到今天和將來。
人間天上,何處有蓬萊?


※塑料與環保——National Geographic 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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