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本書是因為一句話，愛上一個人啟蒙於一個眼神

邂逅屠格涅夫時，我還在讀高一。

從一本傳記開始，了解他的生平，然後才讀他的作品。

到了假期，我和朋友，少年神色匆匆的身影常常出沒在市圖書館。每次先到檢索區，查好要借的書，把索引號寫在一張小卡片上，從一樓的小窗戶遞給管理員，她把卡片放在一個小籃子里，用滑輪拉到二樓。

二樓的人把相應的書放回籃子，再滑下來。她又從窗口把書遞出來。好像監獄裡給犯人送飯一樣，滿滿當當送進去，空空如也遞出來。我們去還書，也懷著「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成就感，覺得那本書已經是被榨乾水分的麵包干。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讀到的屠格涅夫第一本書是《獵人筆記》，一發而不可收。到了高三，我開始夢想考外國語學院，學兩門外語，其中一門是俄語。

喜歡一本書可能是因為書中的一句話，觸動了自己的某根神經，接著便義無反顧地沉下去，把他的每一句都當成金玉良言。愛上一個人也許啟蒙於一個眼神，甘願成為他的奴隸，從此惟命是從。

在《初戀》這個故事裡，情竇初開的16歲男孩，愛上21歲的鄰家女孩。女孩不是那種清純如水的女子，她把五六個人同時玩弄在手掌中，卻找不到打動自己的男人。

男孩也是她調笑和戲謔的對象。她知道他愛她，自己也有一點迷戀他的單純。所以，她雖然時時折磨他，故意玩弄欲擒故作的把戲，有時候也會讓他接近自己，讓他嘗一點甜頭。聰明的女人腳踩幾隻船，卻不會讓任何一條船水漲船高。

女孩愛上的是男孩的父親。

女孩是矜持傲慢的公主，男孩是惟命是從的僕人。男孩為她奉獻一切都理所應當。當女孩愛上那個成熟的男人時，他搖成一變成為她的主人，她是失去自由的奴隸。

男孩坐在高牆上眺望遠方。女孩走過來故意挑逗他，「您總是要讓我相信您很愛我。要是您當真愛我，那您就跳到路上來迎我吧。」

男孩一躍而下，摔得失去了知覺，但這種幸福感，「像一種甜蜜的痛苦充滿了全身」。她把男孩緊緊擁在懷裡，親吻他的臉，眼淚流了下來。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為他流淚。她的眼淚是感動於眼前的痴情，還是感慨意中人的薄情，或許兼而有之吧？

她和男孩父親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聳了聳肩，整了整頭上的帽子——這些動作一直是他表示極不耐煩的特徵。」她大概激怒了他，或許是愛情的誓言無法兌現，他舉起鞭子，抽在她裸露的手臂上。

她黯然接受了情人的鞭笞，慢慢舉起胳膊吻了吻鞭子抽出的傷痕。臉上沒有流下一滴離別時的眼淚。

這也是作者欲說還休的體會吧？

愛情是迷醉理智的大麻。屠格涅夫一生追隨維多利亞夫人，她住在哪裡，他必定擇鄰而處。可是她家庭幸福婚姻美滿，沒有給他一絲乘虛而入的機會。他心甘情願地一生做她的僕人，心中的痛苦、辛酸、委屈、孤獨，說與誰人聽？

夢想和實現的距離，就像站在游泳池邊憧憬池底的天藍色，淺淺的藍色格外誘人。可實際上，它的內涵可以淹沒一個人的生命。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胡蘭成追求張愛玲，多次登門拜訪而遭拒絕。她的矜持、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一般的追求者絕對會望而卻步，偏偏胡蘭成是一個情場老手，他把女人的心理拿捏得恰到好處，尤其是張愛玲這種僅僅是在小說里成熟、現實中幼稚的女人。

張愛玲小說的悲情暗合了自己的命運。

「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在他們兩人短暫的愛情中，胡蘭成牢牢地控制著彼此感情的命脈。

胡蘭成是那種對女人一見傾心的人，卻不是天長地久的愛人，他必然要成為一個負心人。張愛玲既不是他辜負的第一個女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女人。

《獵人筆記》中那個背著家人和情人《幽會》的女孩，小心謹慎地捧著自己的幸福，忐忑不安等待愛人來赴約。

他也不過是一個地主的僕人，當初誘惑她的時候，用盡溫言軟語騙取她的芳心。現在他快跟主人到城裡去了，就迫不及待地想拋棄她。

情人讓她失望透頂，她是他的僕人，沒有底氣跟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只希望他會可憐她。熱戀中的女人，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曾經有過的少女的羞澀，都萎縮成最卑微的希望。

他的傲慢和冷漠徹底傷了她的心。

她「那悲哀的目光里充滿著溫柔的忠誠、虔敬的順從和愛情。她又怕他，又不敢哭，又要和他告別，又要最後一次把他看個夠；而他呢，像土耳其皇帝那樣伸手伸腳懶洋洋地躺著，帶著寬宏大量的耐心和遷就態度容忍她的崇拜」。

愛人在最甜蜜的時候，誰都不會想要去支配對方，但你愛他越深，就越要遷就他。愛情的角力像世界盃的比賽，總有一方會勝出。記不清是在哪兒看到這句話的，「如果你不愛丈夫所犯的罪，你就不是真正的愛他。

屠格涅夫的文字肆意在我的世界泛濫。簡簡單單的一本書，把我帶入文學的殿堂，我已經沒有選擇閱讀的選擇，它支配著我的全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愛情走完了甜蜜期，再往前走一步，就要開始談婚論嫁了。雙方瘋狂的頭腦逐漸冷靜。新鮮感總要過去，刺激的麻醉劑也會失效。

如果雙方的矛盾和彆扭使感情無以維繫，那麼，不是主導方因無聊而放手，就是從屬方因絕望而棄權。處於從屬位置的一方無疑值得同情，他就像《我不是葯神》的病人，沒有一點主動權，要麼等死，要麼等賣葯的人發善心。

《木木》的主人公蓋拉辛是一個啞巴，他愛和他身份對等的女僕塔季揚娜。但是女主人私自作主，把她嫁給了一個酒鬼。蓋拉辛後來收留了一隻小狗，起名叫木木，他把情感都寄托在木木身上。他們相依為命。

女主人容不下這條狗。

他只好親自來結束它的生命。

「他把他拿來的兩塊磚用繩子纏住，在繩子上做了一個活結，拿它套著木木的頸項，把它舉在河面上，最後望了它一眼。木木信任地望著自己最親近的主人，不但沒有畏懼，還輕輕地搖著尾巴。他把臉轉過去，痛苦地皺著眉頭，放開了手……」

蓋拉辛在黎明之際大踏步走上回鄉的路，他對這個陌生的世界不再有任何留戀。

年歲日長，我逐漸告別情感洶湧的我，走向內斂成熟的我。

對自己喜愛的作家，我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初，我們可能迷戀他的語言，或者風格，或者他無邊無際的想像力，現在則更在意一些文字背後的東西。擺在面前的選擇有兩種：要麼繼續深入撲在這個作家的世界，要麼與他告別尋找下一個「他」。

我的最終選擇是留下。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主動放手也好，被動棄權也罷，難以為繼就不必強求。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俄語之夢仍然在路上。感謝屠格涅夫，他的文字還在原地，等待我來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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