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失去的,不止家園
公交車上走上來一位老太太。
她穿著深藍色暗紋的盤扣上衣,下面是黑色的闊褲。兩頰清癯,歲月的溝壑在臉上盡顯無疑,走起路來卻頗有風骨。
她走過我身旁,在側面的位置坐下。她的座位和我的有一個高度差,使我得以一個很好的角度再次望向她。
稀薄的銀絲規整的束到一起,在發尾盤成一個髻,用黑色的網包了,插一根純銀的,不帶任何墜子掛飾的簪子。
她的眼淺淺的笑著,鼻樑秀麗挺拔,因消瘦而略微凹陷的臉龐使五官看上去更為深邃了些。
年輕時的她,想必是位美人吧。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一位太太。我未曾見過她,只聽媽媽提起過,說那是一位好生端莊大方,五官出挑的女子。
一天,媽媽把我叫去,手裡端了一幅黑白的遺照。我一向不敢細細端詳已故之人的遺照,每每在親戚家或電視中看到時,總覺著被一股陰森壓抑的氣息包裹著。
可當我抬起頭,被照片上的太太迷住了,雖已逾古稀,卻不覺色衰,眉梢眼角還掛著慈憐的笑意,頗具勾魂攝魄的吸引力。即使放到現在,也絕不輸陣。
那位老太太感受到我久駐的目光,抬頭向我微微一笑,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向我襲來,不由的回了句:
「老太太好!」
「好....好...」
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車子駛過老城區,上了高架橋。
高中以來,我鮮少再由這條路回家,見慣了新區林立的高樓,各具先鋒感的玻璃鋼筋架構,倒對高架下方那片城區最後的傍水黑瓦老房頗感懷念,心中充滿多年故友將重逢的期待。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窗戶,玻璃許久沒擦了,上面雜有小孩的手印,額頭貼過的汗漬,黃褐色的塵粒和雨水滴落的痕迹,但這並不妨礙我看到那片建築。
那片支離破碎的建築,磚瓦高高堆積成一個土丘。被拆除的區域用白牆圍了一圈,將其與河埠硬生生隔開。
一條封鎖線,
鎖住了內里和外面的世界。
我打小對傳統建築有一種獨特的喜愛,一種想要佔有它的霸道。幻想過無數次自己住在傳統的宅院中的生活場景。依稀記得小學的時候,也是在這裡,我環上媽媽的手臂,說:
「我也想住在這樣的房子里。」
媽媽點了下我的腦袋,「給你放在這些房子里啊,三天都呆不了,臨河的房子濕氣重,蟲豸多,夏天又悶又熱,這麼多年木頭被蟲蛀酸蝕,連空調外機也掛不住.....」
「我不管,我長大了就要住這樣的老房子...」
想起小時候的對話,眼前的灰白讓我扯不出一個像樣的微笑。
十年前,這裡造了高架,它們看著;七年前,周邊豎起了參差不齊的商品房,它們看著;三年前,側後方開了城區最大的購物中心,它們也看著。
我一直留戀上海弄堂里坊的小洋樓間和電線杆的夾縫中可以望見東方明珠塔的雜糅,一種毫無違和的獨特混搭。
可這片房,最終還是永遠的沉默了。
「怎麼就拆了......啊..啊....怎麼拆成這樣了啊...拆成這樣了.....」
起先是一陣輕微的囁嚅,短暫的沉默後,是從嗓子深處擠出的斷續續的聲帶振動,帶著難以置信和痛惜的支吾聲。
她像個丟了糖的小孩子般高聲喊著,最終,又復歸顫抖的輕語。
我望向她,由於牙齒的脫落,她的嘴唇向內憋著,說話有些吃力。
「怎麼拆成這樣了」這幾個字卻清楚地從口中蹦出來擊打在每一個人的心尖兒上。
車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嘆了一聲,司機踩下了油門。
磚瓦堆快速向後倒退去。
很快,人們就會忘了它們。
她彷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不再出聲。只楞楞地盯向窗外,像我之前盯著玻璃那樣,目不轉睛。
她的目光並沒有追隨著那片廢墟而去,空空的卻想抓住些什麼。最終失望的擰回脖子。眼角噙著的淚落了下來。
我猜想她是否在搜尋些相關的回憶,可能老太太和我的太太一樣,曾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小住在黑瓦白牆的宅子中。
又或許年輕時的她,在這片房子生活過,在某個堂屋中,與同伴一起嬉笑玩鬧過……
在城區最後的十幾棟老式江南民房化為塵土時,她的記憶某處便也坍塌了。
這些記憶,隨著老建築的拆除,物件的破碎,技藝的失傳,已所剩無幾。當這些老一輩逝去時,有關過去的一切,也都隨之消逝了。
北島贈予魏斐德的《青燈》這樣寫:
把酒臨風
你和中國一起老去
長廊貫穿春秋
大門口的陌生人
正在砸響門環
不要讓三兩下沉重的叩門聲成為絕響,
不要讓灑在高抬的門檻上的陽光成為孤影,
不要讓年邁的老者成為凄清的「守望者」。
當「黛瓦粉牆」「街坊里鄰」
只存留在教科書的插圖和釋義中,
我們的鄉情也將成為
「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別緒離愁。
編輯| 一一
音樂 | 別處的夕陽
whisper耳鬢廝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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