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連油膩都配不上
真的愛你
BEYOND IV
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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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美亞
01
一個男人，四十多歲，一事無成，在街巷旮旯里開著一家打色情擦邊球的印度神油藥店。
每天油頭垢麵攤在店裡抽廉價雙喜、打智商含量最低的單機紙牌遊戲。只有房東讓鄰居來催房租的時候，才願意挪動一下發福的身軀。
——「就說我沒開門。」一句話雕琢出賊眉鼠眼的潑皮無賴。
他有暴力傾向，妻子早就和他離婚，程序化通知他，她要帶著兒子移民。
他的文化層次也讓他說不出拒絕的子丑寅卯，只是拿出「我是老子」的潑皮平方，死皮賴臉不讓前妻和兒子過上他無法想像、也終生無法企及的生活。
他揍了前來講法的律師，也推搡了來講理的前妻。暴力凌弱是他彼時唯一的優勢。
在警察局，面對怒髮衝冠的小舅子，他又慫回了那個猥瑣的小市民。
這樣的男人我們如何形容他？可能他都配不上中年油膩男這個「愛稱」。
中年油膩男，是恃精英身份和社會資源，高高在上鼻孔朝天，骨子裡看不起女性的男人。
好歹能口誅筆伐，勢均力敵，挫一挫他們滯後時代的銳氣。他們有當面或隔空對質的資格。
而這個男人，兔頭麞腦、恬不知恥、深入骨髓的大清綱要，還有暴力傾向。
大約就是那種魯迅筆下「惟沉默是最大蔑視」、正眼不願相瞧，扶不上牆的爛泥吧。油膩都吝嗇標籤，只願他自生自滅，不要禍害人間，違法亂紀就好。
這就是徐崢，在《我不是葯神》里的角色程勇。後來擁有了主角光環，被慢粒白血病人封為葯神的人。
他當上藥神的伊始，也只是想救與他相依為命的父親，父親亟待錢做手術。——小市民當然也有柔情軟肋。還有一絲「暴富讓前妻得不了逞」的賭氣。反正他手裡也沒什麼籌碼可以輸。
於是他拿手裡唯一的資源：走私印度性葯打通的渠道，去碰碰運氣。這不上檯面的信息不對等，讓他看到了暴富的曙光。
印度藥廠廠長得知中國慢粒白血病的現狀，問他，你要做救世主嗎？
程勇露出不可思議的哂笑：救世主？我就是要錢啊。
命，就是錢。
02
後來的事，你們在無數誇讚的媒體里得知了，正能量，感人肺腑。
我其實早於公映，跋山涉水去深圳看了點映，自然流暢地被感動了。但並不因為鋪天蓋地的神性歌頌，中國良心，而是一個普通中年人一寸寸直面愛與負責的過程。
這也是這部電影難能可貴，又或者說達到優秀電影金線的地方——它完成度很高，裡面每一個人都是立體的，起承轉合是情理之中的。
程勇身上沒有被安置「受到神的啟示」這種萬能橋而幡然醒悟決心拯救世人於水火，也沒有失心瘋屈服於編劇乏力的想像力而陡然大義凜然。
他是被挾持著蘇醒的，反反覆復，糾糾結結被小市民惡習困纏。
他倒賣印度格列寧結交了一群唯他馬首是瞻的病友或者家屬，獲得了人生地位和金錢的高光時刻。
每個人都叫他「勇哥」，性命攸關，畢恭畢敬。老流氓帶了大隊伍。
他倒賣獲利，再得意忘形似乎都無可厚非。但因為牟私恰巧救了很多人的命，讓他有了光宗耀祖之感。
他讀錦旗上「萬古流芳」讚頌時，搖頭晃腦、字正腔圓，小人得志。他心安理得享受自己的偉大。
他那層賴以生存的無賴殼是一層層剝去的。
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層：程勇對賣葯小分隊里的鋼管舞單親媽媽思慧（譚卓飾）垂涎已久。在酒吧喝完酒，他堅持要送譚卓回家。譚卓的家步行就到。
為了女兒的白血病，在風塵浪蕩已久的思慧，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許程勇並不是第一個這樣的男人。
一個單親媽媽，帶著病入膏肓的女兒，無錢無勢，斷梗飄萍，又選擇了在夜場賺快錢。她懶得解釋，除了麻木地被欺凌，又有什麼辦法，何況對方還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思慧嫻熟地履行報恩程序，乖巧地去洗澡。在床上翻滾的程勇心花怒放，他盤算的大約是：錢、地位都有了，現在連女人也唾手可得了。
思慧的女兒出現在了門口。羸弱瘦小，蒼白枯槁。這個易碎品般的小女孩，用一種似是而非的懵懂觀望著程勇。
思慧打發女兒去睡覺，褪去了衣衫。
程勇手忙腳亂把譚卓推開。走之前用手指噓住嘴唇，對思慧說：輕一點，別把女兒吵醒了。思慧關上門，站在門口微微一笑。
這一笑讓我淚如雨下。我知道這個人渣開始配有真正的愛情了。他的保護欲戰勝了性慾。
我知道程勇從同理心裡開始滲出善和羞愧。也許他不懂什麼是趁人之危，但他有一個差不多大的兒子，他下意識地醒悟：這樣不好。
他懵懂意識到：如草似芥被擲棄在人間的母女，要靠媽媽的肉體來苟活，這對這個患病的小女兒來說，無論有沒有機會長大成人，這一幕都是塊不忍猝讀的瘡疤。
03
這點善遠遠不夠，程勇依舊在本性里搖擺。他終歸把格列寧的渠道給了假藥販子，遠離牢獄之災。
賣葯小分隊在店裡熱騰吃火鍋時，程勇宣布解散。
已經滲出善的程勇刻意擺出了自己的看家渣，一個個罵走了昔日戰友，呂受益、黃毛、思慧、神父，那些慢粒白血病人或家屬。
當然對於那些被趕走的人來說，不僅僅是戰壕分崩離析那麼形而上的煽情，他們面臨的可能是形而下的真實死亡。
從此橋路歸位，他拿著第一桶金開始真正的逆襲。
一年後，已經成為腰纏萬貫紡織廠廠長，指尖從雙喜變成雪茄的他，
——如何又開始賣葯？
——如何貼錢去賣葯？
——如何成為慢粒白血病人眼中的葯神？
和小分隊隊員呂受益（王傳君飾）一起賣葯時，程勇去他家，見過他襁褓里熟睡的嬰孩，和他感恩戴德一口悶酒的妻子。
在他轉交出售葯權後，藥販子坐地起價，又被追捕。呂受益無葯續命，不堪苟活，自殺。
於是他接過爛攤子，繼續賣葯。
他喜歡的那個直不楞登、一言不合開架，義薄雲天的古惑仔黃毛（章宇飾），為了掩護他，被警察追捕，意外而亡。
於是他在四面楚歌中，貼錢賣葯。
最後他擴大虧損的規模，把葯賣到全國，「封神」。
其實哪有什麼神，只不過他早就把呂受益和黃毛當成了與兒子一樣，與他有生命聯結的人。
不信你看，火鍋分道揚鑣那一晚，他憤然割席時還不忘對他們說：我跟他說好了，雖然葯錢貴了，但是你們幾個還是3000。
——他把這個作為假藥販子談判的條件之一。
這些已經進入到他生命內核的人，一個個離去，間接因為他離去。他開始把每一個慢粒白血病人都當成了呂受益，當成了黃毛，當成了思慧，當成了神父。
他對慢粒白血病人的拯救，從一開始到結尾，都不是想當救世主。他只是在對愛的人釋放愛和歉疚。
共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力量，因為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慈悲。
人的力量須臾一瞬，是鴻毛是砂礫。我們大部分時間在泥菩薩過河，殫精竭慮地自保。伸手划出的最大的一個保護圈，就是至親至愛。
當這個圈裡的人面目模糊，糅雜衍生成了芸芸眾生，那小愛就變成了慈悲。
故事裡有印度濕婆神和迦梨女神的出現，代表涅槃重生，是對程勇角色轉變的隱喻。
我倒不覺得人世間會有500年死灰涅槃的不死鳥，我們卑微弱小，我覺得這個故事更靠近佛教：小乘度己，大乘度世。相輔相成，觀照對望。
程勇從來未有度世的宏願，但卻機緣巧合成了度世葯神，在這個過程中，他填補了內心的虛妄與缺失，他度了自己。
最後，他放兒子移民了。他不再害怕，會丟掉空間距離上的兒子。他被判刑了，他也不再害怕，他不在乎世俗定義上的善惡。
小澍，你爸爸不是個壞人。
我不喜歡把這部片升華成家國情懷，塑造民族英雄。他就是汲汲營營的你我他，因為所愛之人，老吾老、幼吾幼，積跬步涓流一厘一分改變世界的故事。
走在福田口岸歸家的路上，路燈昏黃，我看著自己拉長的影子思考感動後的最後一個問題：
從渣滓變成藥神的程勇，開心嗎？
我想他並不開心。
從前撒潑打滾混吃混喝，混世魔王雖是他人眼裡的不濟，卻也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自在。送走老爹，霸住兒子，和房東捉迷藏，翹著二郎腿夢想發財，這人生都是具象的偷樂與煩惱。
葯神之後，他得到了世俗的尊重，可是已經蘇醒的慈悲和責任，讓他終日惶惶不得心安，救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救了一條河還有一片海。
有個故事說，孩子去海里放生魚，有人問孩子，那麼多魚你救得過來嗎？孩子說，魚在乎。
但是我想，當魚越來越多，誰又去在乎那個孩子的感受？
所以在片中不斷出現的宗教符號——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替人贖罪救恩。可程勇不是神，他是能力有限的肉身，他不該背負那麼多神性的責任，且因此按照人類的規則受到國家機器的懲罰。
我們應該，由更大更強的東西來庇護。否則，這人間不值得。
04
但是我又樂見其成，講了一個中年人的故事。
因為無論在哪裡，油膩中男與中年婦女，都是被苛責刻薄的群體。
他們油膩、世俗、不修邊幅。他們窘迫、懦弱、家長里短。他們淡漠、沉默、畏首束尾。他們落後、土炮、對時代沒有任何建設性貢獻和壓倒性的話語權。
可是，中年人因為人到中年，與世界有了千絲萬縷的瓜葛牽扯，他們老人病重，孩子上學，婚姻不遂，才能對這個世界有更慈悲與寬容的力量。
你眼中所有的不屑，都來自於他們的不爭不嘩，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給自己所愛之人，一個更好的世界。
你看程勇就是，你看徐崢也是，你看《我不是葯神》的主創也是。
向中年主創團隊致敬。你們的台前故事力證此事。
你們幕後嘔心瀝血得來的賣座與尊重也再次證明：
膝蓋不需要獻給年輕市場，票房不需要諂媚給流量。愛情與套路，男色與小花，終究會敗給一個獻給所有人的故事，用心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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