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後悔沒有早些把「葯神」的聯繫方式給他
年輕的大夫，大概都會在科研和臨床之間來回折騰，我就是最普通的那一個。
某地自然科學基金批准的腫瘤臨床試驗課題里，我所在的科室承擔了主要研究任務，篩選受試者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頭上。
僅靠幾家研究分中心，一定無法滿足課題的病源需求，所以我們與其他知名得權威腫瘤醫院合作，在那裡我見到了老趙和他的女兒。同時，我也加入不少病友群，尋求更多的受試者，在那裡認識了群主 「葯神」。
他對新加入的我很是謹慎，坦誠告訴對方身份和來意後，他表示歡迎。
但也希望我不要過多表露醫生的身份，因為這個病友群里已經有了南方某城腫瘤醫院知名專家，大概是那個專家講究一些——同行勿入。
我不以為然，這種腫瘤都是按規範治療，不過也聽從了葯神的建議，安心潛水等待合適的受試者出現。
認識老趙是一個深秋，北方的秋日下午總是短暫，還沒有到下班時間天色就已經近昏。
老趙的女兒是下午專家號第43號，進來後拿著影像資料小心翼翼地遞給大夫，像虔誠的宗教信徒。
主任看完便眉頭緊蹙，我便知道，老趙的腫瘤進展到需要換A葯的地步了。
主任和老趙女兒都很熟練地將老趙支開，沒有持續多久主任的話率先打破了安靜：「家庭條件是問題嗎？」老趙的女兒氣息顫抖，但也不得不接話：「大夫，俺家沒錢，A葯吃不起，俺知道你要說什麼…」主任頭轉向我，「小X，你們那個課題能收嗎？」
內心又難過又欣喜，難過的是我們的課題並不能幫助患者承擔A葯的費用，欣喜的是課題收到一個受試者。
簽署了受試者知情同意書，安排完老趙的受試程序，他好像就只是病歷里的資料而已了。老趙女兒突然問，「大夫，俺……我爸還有救嗎？」我沉默，疾病進展到這個程度，即使A葯也只是有可能阻止疾病進展幾個月而已，根本無力回天。只好告訴她實情「配合中藥，先讓老爺子有質量過幾天，好嗎？」
她點頭，我職業微笑。天色已晚，我竟看到窗外河流波光粼粼。
隨訪的第一個月，腫瘤指標依然在快速進展中，老趙自己也被癌痛折磨得非常痛苦。「X大夫，您看這個止痛的Q葯能不能一疼就吃？」我提高音量「不可以一疼痛就吃，必須遵醫囑，可以增加單次用量，但是堅決不可以改變服用頻率！」
半晌，她喃喃道：「可不可以換成A葯啊……」不容我說費用高昂，她趕緊補充道：」我聽說有印度仿製葯，您知道途徑嗎？」
但我當時真的不相信那些葯神。
接下來，只要有空閑我總會無意義地瞎想：我是一個大夫，怎麼能讓自己的患者冒險去試這種效果未知的仿製葯？老趙的實際情況還是很有可能發生不良反應的，仿製葯在這上面能比原研葯控制得更好嗎？
問題沒有答案，終日全是無頭的煩惱和壓力。糟糕的心理狀態讓我不得不服用助眠藥物入睡，但也沒有糟糕很久。
一周後，我竟然解脫了。
大概是冬至當天，我想該吃盤餃子了，等服務員上餃子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快要到老趙的隨訪了。於是打開微信，準備跟老趙女兒約定當面隨訪的時間。
老趙女兒發了一條48秒的語音，現在記錄已經沒了，我只記得她說：「葯還沒到，我爸，沒了……」說實話，學了這些年中醫，我真的不太懂「冬至一陽生」是什麼意思，但那個時候，我切身感受到了什麼是「背後一股涼意」。
老趙碰上我這樣的年輕大夫，顯然是運氣差。
一位運氣比他好的患者，達到臨床治癒後把這歸功於醫院門口騙子教授的「氣功」，在社交媒體上時常把氣功師的功勞與主治醫生相提並論。
運氣比老趙還要差的，堅信騙子所謂的中醫偏方治腫瘤，最終在對自己的疑惑中不甘心地離開了世界。
可是老趙信的是我，他問我身上的痛是怎麼回事，我騙他是骨質疏鬆的癥狀。他問我補鈣有用嗎，我說好好吃飯就行。
看著餃子熱氣騰騰，還是吃飯吧。
老趙的死於我而言只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已，沒有這部電影的話也許心裡再也不會泛起一點思緒。
數月後，和A葯的代表聊到A葯的仿製葯，提及群里的某專家。代表驚訝道，那是我們合作很密切的專家啊！
出乎意料，幾周後，那個專家退出了病友群。後來有人對我說：「小X你不要太自責，他們大夫在這種群里也是拿回扣的。」
我沒有去證實真假，我倒是覺得即使是這種方式，專家也比我救的人多。
昨天看完《我不是葯神》走出影院，好友不解：「A葯不是也進了醫保嗎？」
看著紅燈要轉綠了，我趕緊催他過馬路。「是啊，萬幸了！」我一邊躲著雨後路邊積水的坑一邊回頭說。
回頭才發現夜色中的城市還是車水馬龍，燈火通明。
「葯神」們點亮的希望，並不會給夜色的繁華增添多少顏色，但對於每一個在無盡夜色中期盼第二天黎明的患者而言，卻是最美好的光輝。
我真不知道，葯神被多少人懷疑過，又救過多少人，但我應該早點把葯神的聯繫方式給老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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