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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從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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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故鄉,這些年,我一直滿懷糾結。

一方面愛之深。普天下沒有一個地方能替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另一方面又痛之切。這個「痛」不是痛恨,而是疼惜,疼惜它外在的衰敗和內里的蕭索。

在這個糾結里我自相矛盾。我害怕照這樣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我的故鄉不復存在,所以我本能地抱著「多看一眼是一眼」的想法頻繁地回去,回去看看我熟悉的地方和鄉鄰。每次回去,充盈著踏實、溫暖的同時,內心裡又禁不住升起一股股悲涼。這悲涼是因為面對村莊生態的無序毀壞、鄉親們巨大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村莊年復一年蕭條、我卻無能為力而生的心疼感和挫敗感導致。

今年清明回去,沿路都是栽樹的,薄(方言讀bó,其實應該讀báo)地栽,沃田也栽,離村遠的地栽,村邊的地也栽,而且栽的都是材質不好、經濟價值不高、一到春天就漫天飛絮的楊樹苗子。知道了緣由,就留心道旁的田地,每次回去都是一路看過去。這一看不要緊,發現不獨我們石門鄉,周邊原先桃園鄉、石河頭鄉、皇華鎮、桃林鄉、山東頭鄉,以及青島西海岸的海青鎮、大場鎮、理務關鄉等這一大片丘陵地區,成片成片的耕地都被栽上了楊樹,甚至許多地連楊樹也沒栽,雜草叢生,直接撂荒了。於是心裡的悲涼達到了頂點,不醉不快不吐不快,一氣寫下這些文字。

這些文字,不是散文,不是社會調查,我也說不上是什麼體式,當時也沒講究體式,就是把憋了多年的感慨興之所至地寫出來而已。這裡面有衝動的主觀看法,更多的是平靜的陳述。

恕我能力有限,不能站在更高的高度、從更廣闊的視角來剖析像我故鄉一樣的農村當前面臨的問題、謀劃這樣的鄉村今後的發展方向和規劃。但是我希望為我的故鄉、以及和我故鄉一樣的村莊的美好未來貢獻我滄海一粟般的力量。

人微言輕。我還是學江湖藝人的吆喝吧:「眾位父老鄉親,走過路過都來看過。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先給您施禮了!」對於我故鄉及其同類村莊的現狀和未來,我懇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不能直接出錢出力的煩請轉發我的文字,讓更多人看到,期待更多關注農村發展的力量,不僅僅為了故鄉的山更青、水更綠、鄉愁記得住,更為了堅守在那裡的「又老又沒本事」的鄉親們生活得輕鬆一些、安逸一些。

(全文21000字,有些冗長,但寫故鄉,總覺還不盡意。見諒。)

2018.7.7

何去何從的故鄉

清明節回老家,發現路旁到處都有栽樹的。開始沒多想,覺得春天嘛,就適合栽樹。第二天帶母親和二舅去膠南走親,路過石河頭鄉東紅村,發現村東那一大片平坦的水澆地里兩個一夥兒三個一堆全是栽樹的人。仔細一看,發現這些栽樹的不像以前用钁頭刨個坑把樹苗子栽進去,而是整片地都被整理得有溝有壟整齊劃一,人們只需在鬆軟的寬大的壟子上撅兩杴把楊樹苗子掖進去、澆點水即可。這顯然是一個機械化進行了前期操作的大工程。

我說這麼好的水澆地、離村又這麼近,怎麼捨得栽樹啊?

同車的表姐說:「不栽樹能幹什麼?現在年輕人哪有待家的?待家種地的全是些七勞五傷的老嫲嫲兒老漢兒。一年一年的都種不動了,栽上樹不比荒著強?」

年輕人多不在家,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實。比如俺村,以前五百多口人,不大的村莊大人吵孩子鬧,整天都熱熱鬧鬧的。可現在,我這個年齡以下的人村裡沒有幾個了。青壯年出去打工在外面買房成家,在村裡出生的孩子小學一畢業多被大人送到城裡去讀寄宿學校,在城裡定居的年輕人又把父母接去享福或看孩子,村裡人口逐年遞減。村裡唯一的東西大街西高東低,有時候站在街西頭向東一望,街上竟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戶拴在門口的黃牛,當我經過,它從斜著眼迎著我看,到我走過去還是使勁扭著頭目送我。不大的村莊,這些牛熟識每一個常住村民,對我這個「生人」,它們顯然又警惕,又好奇,才會瞪著呆萌的大眼睛這麼「關注」我。到了中午,家家母雞下蛋此起彼伏的炫耀聲才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有「人氣」的村子。一到晚上,黑乎乎靜悄悄萬籟俱寂,連狗也不願意多叫一聲。只有過年過節在城裡的人回來了,小小的村莊才熱鬧一些。前年一個初中同學說,他們村原先有四百多戶,現在仍然住在村裡的只有一百零幾戶,且多是一人或兩人的老年戶。平時回村裡,空蕩蕩的街上見個人都稀罕。只有正月初二初三,出去的人回來上墳,街上、路上擠滿了大小各色車輛,走著花花綠綠的人群,寂寞了一年的村莊才活起來。

每個山村的情況都差不多。

1972年出生的小堂哥依然在家種地。他說自己是中國最年輕的農民了,「等我這茬兒種地的死了,中國就沒有農民了。」話雖有些絕對,但並不過分誇張。鄉村路上開著拖拉機、手扶車、騎著摩托車呼呼竄的,你追到他面前一看,基本都是一臉核桃皮的老頭兒。我說要是過去,這個年紀的人都蹲牆根兒等死了,這個時代讓他們年輕了,都能了,一把年紀了還開著車子呼呼地跑。三姐說:「他們不能還中?不吃不喝了?這個年齡了又不會做生意,不種地喝風兒?(生活)不逼著誰願意干?」

表姐說:「俺今年也不種那麼多地了,光挑點近便的路好的種種,剩下的叫恁姐夫找個挖掘機,花兩個錢兒挖挖,全栽上楊樹苗子。」

二舅插話道:「這兩年可倒發了席(種)樹苗子的。樹苗子年年長價,這兩集更貴得沒譜兒。」

表姐說:「貴也得栽啊。不栽你還能荒著?栽上樹過兩年管怎麼(總歸)還能換兩個錢。」又說:「今年她三大爺的地也不種了,種不動了,叫俺挑點好的種,剩下的也栽樹苗子。」

表姐夫兄弟四個,他最小,今年五十九。大哥二哥七十多,前些年就種不動地了,讓給他種著,三哥種地也力不從心了,從去年起就要讓給他種,表姐夫種不過來,沒答應。三哥今年徹底不種了,準備撂荒。表姐夫心疼,就和表姐商量挑點好的種著,其餘雇個挖掘機挖挖栽楊樹。

我說,直接撂了吧,栽樹還不夠雇挖掘機的錢。

表姐夫說,那還中?咱就是種地的,把地撂了還中?栽上楊樹它又不要吃不要喝的,說不定以後還能換兩個錢。

現在栽上楊樹,過幾年換些錢,這是種不動地的年老農民最簡單最樸素最美好的願望。可是我愛潑冷水:種了一輩子地,你們換了多少錢?你們地里長出來的東西什麼時候值過錢?

一屋子人都低了頭,無言。

過了一陣子,表姐夫說:「不值錢也得種啊,要不幹什麼?總不能荒著吧?」

話說得很輕,很慢,很無力。老家人說話習慣用反問式,純屬語言習慣,並不期待對方給予明確回答。其實我也無法回答。我只知道這樣的問句表達的是無奈。

(連大路邊的水澆地都栽上了楊樹。這樣的地旱澇保收,以前怎麼捨得栽楊樹?)

過些日子,俺娘就嘟囔:「木問問恁表兄家那些果子賣木賣?」

這位表兄,是我二舅的兒子,今年五十多,幹活兒拖拉,地倒沒少種,總共四五十畝。花生是主要經濟作物,表兄少則種十幾畝,多則種二十多畝。幹活兒利索的人家,花生收回來用機器摘下來,趁著沒幹透就賣了,一切都緊趕著。表兄拖拉,每年都到深冬才摘完花生,又嫌價錢不合適,一個不賣,全堆在家裡,等好價錢。可是這麼多年,他只等到一回好價錢,比早賣的人家多賺了點。其他年份兒都是等到來年開了春,看看新花生要下地了、市價又實在沒指望,才不得不賣。

除了花生,玉米和小麥也是這樣,不論貴賤,一收下來就賣了,不敢存,因為存來存去,折(shé)了斤兩,價錢也沒指望。

表兄脾氣犟,誰說都不聽。一屋糧食垛在那裡,自然風乾,耗子偷盜,一天天地折斤兩,市價不升反降,八十多歲的二舅干著急,管不了,忍不住背後嘟囔。那天在表姐家聽說花生又跌價了,二舅的臉立馬就紅了,一邊捲煙一邊恨恨地說:「讓他垛在家裡自己吃吧。」然後提上鞋出去了,出去生氣了。不怪二舅生氣。皮花生從剛摘下來的兩塊四五一路跌到現在的一塊四,家裡垛著一萬多斤花生,那可是一家老少一年的花銷啊,換了誰誰也沉不住氣。

不光花生不值錢,所有糧食都不值錢。玉米小麥多年來都不超過一塊錢,農資卻一個勁兒地往上漲。種十畝八畝地,一年到頭,除去化肥、農藥和灌溉,算算沒有多少剩頭兒。三姐種了十畝地,每年我都問問她的收成。十畝地產出的糧食全賣了,不到三萬塊錢,化肥、農藥和灌溉費佔了六七千,種子是自家的,好在農民的功夫不算錢。可現在的人工那麼貴,三姐夫什麼技術沒有,到城裡麵粉廠扛面袋子一天也賺一百多。照這麼算,種地的產出連人工費都不夠。

越是糧食不值錢,人們種地越多,希望以量取勝。我們村原來五百多口人,人均約三畝地。這些年人口大量離開了,地卻不夠種的了。原來草樹茂密的嶺、坡地,承包到戶後都被挖掘機開墾成了耕種地;原先寬寬的河道淤了,也被墾成了地;河邊的蘆葦盪、沼澤地被種成了地。我們村處於石門水庫上游。石門水庫原來浩浩湯湯(hào hao shāng shang),這些年水面大幅度縮減,縮得讓人傷心,倒是坦露出了大片庫底。村人得地利之先,墾成了平坦肥沃的土地。站在麥苗青青的水庫地里,一時讓人有到了盆地小平原的錯覺。所以別看種地的都是五十以上的人群,但家家戶戶地都多。小堂哥家的地算是比較多了,承包地、山嶺地、水庫地,加起來近百畝。種十來畝地的人家算是地少的。前年冬天帶娘回老家,街上碰見一個老鄰居,時年76歲。俺娘問他還種著地?他說,種著,不種還中?才種了七八畝。腰毀了,架不動車子(排子車)了,要是能架動車子,怎麼也得種十來畝。三姐村的地比我們村稍少。自三姐夫出去打工後,我們都勸他別種地了,他們不願意。三姐說,反正他上夜班,這點地抽空閑忙就種了。又說,現在種地簡單,不用鋤地不用薅草,點上種兒打點葯就中了。有兩年,三姐也不想種了,但三姐夫很堅決,「不種地還中?還是種著地心裡踏實」。

種地的收成除了「心裡踏實」,好像也沒有別的了。三姐1994年結婚,婚後兩人一直在家種地。省吃少喝攢兩年,買台手扶,再攢兩年,買台噴灌機,又攢兩年,換換門窗。就這麼一年年的,手裡總也沒有錢。2008年秋收完,三姐夫終於邁出了重要一步:到城裡打工,賣力氣。起初在機械廠,手指被軋傷,後輾轉到了麵粉廠,扛面袋子。2010年起,三姐也到鄉上肉串廠串肉串。三姐夫的工廠為了省電費,都是夜裡11點至翌日早上7點上班。下了班,騎著摩托車跑五六十里路趕回家補覺,下午種地。十年來,三姐夫工資從一千多到現在的三千多。相比他通宵一刻不停地搬50斤、100斤面袋子淌的汗,這點工資實在太少。但他們很滿足,因為同種地相比,打工賺這點錢更穩定更容易。三姐說:「就是從出去打工開始,手裡才活泛起來」,「光靠種地永遠攢不下錢」 。

糧食不值錢,那麼就養牲畜吧,靠牲畜賺錢。我小時候,大家都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那時候家裡的牲畜也確實中了大用。一年的油鹽醬醋靠雞下蛋,再大的花銷就等著過了圈裡的豬。俺家住在村子外梢兒,寬敞,除了養雞養豬,還養羊養兔子。從某種程度上說,多虧了這一地大小牲畜,俺娘才有力量拉扯大了五個閨女。所以娘特別看重養牲畜,反覆叮囑督促三姐要多養牲畜。

許多年前,三姐就養豬,不是一頭兩頭地養,而是緊挨著西牆一溜兒砌了五六個豬圈,養母豬,育肥豬。那些年,三姐種地之餘磨料、拌料、餵豬、打掃豬圈,出足了力,「時氣也好」,母豬下崽多,肥豬長得壯。可是收入卻不由她。行(háng)情好的時候自不必說,可轉眼就跌了,上一窩豬賺的錢下一窩豬又賠上了。養了近十年,賺了個平扯平,後來乾脆拉倒,一排豬圈至今閑在那裡,磚縫裡都長出了草。

表兄家的情況也如此。俺娘隔陣子就給二舅打個電話,家長里短啦一啦,打完後就跟我們叨叨。豬行情好的時候我們也跟著高興,行情孬的時候我們也脫不了沮喪。有一年「豬行市臭」,「臭得出不了欄」,寬頭厚腚的大肥豬沒人收,一天天地喂著料,越喂越折本兒,氣得表兄自己動手殺豬。那個年,表兄殺了五六頭大肥豬,在村裡賣了一部分,親戚朋友送了一部分,自己存了滿滿一冰櫃,還是沒地方放,上頓肉下頓肉,火上烤的是肉,水裡煮的還是肉,三番五次打電話叫我父母回去吃肉。

前兩年又興起養牛。每家養牛達到20頭,鎮里就給補貼。可是養牛「本兒沉」。一頭牛犢幾千塊錢,20頭的規模不是一般人能撐得起的,所以「政策是好政策,乾瞪眼沒法子啊」。小堂哥和大大父子兩人用不長時間達到了這個規模,在那一帶出了名。可是牛養起來了,行情也跌下來了。船漏偏逢連陰雨,去年無故死了一頭牛,大大疼得上火,腮幫子腫得老高。小堂哥也氣得直怨命:「咱就是這麼個命啊!種什麼什麼不值錢,養什麼什麼不值錢!」

農村人信命。遇事想不明白了,怨命,解釋不清了,怨命。他們一直處於社會鏈條的最底端,有幾個人能把握市場規律?有幾個人能預測行情波動?小堂哥算是有文化的農民了,自己學會了基本的獸醫知識,家裡裝了寬頻上了網,坐在炕頭上知曉天下,又安了監控,既防盜又能及時監控牛棚,但仍然看不明白猜不透什麼賺錢什麼不賺錢什麼時機該上什麼時機該下。失敗了,遇挫了,統統歸結為「命」。這倒不失為一種明智的生存哲學。如果不信「命」不坦然地接受「命」,恐怕沒有幾個農村人還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2017年1月小堂哥家門前堆滿、曬滿了玉米。糧食再不值錢也得種啊,要不幹什麼?)

其實年輕時我不愛家鄉,因為偏僻,因為貧窮,因為愚昧,我甚至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快快逃離。可是人到中年,慢慢就變了。家鄉依然偏僻,依然落後,依然不完美,可在內心裡,它恆定有溫度。即使它的偏僻、落後、不完美,也不像其它地方的偏僻、落後和不完美那麼讓你鄙視、唾棄和無動於衷。你會想盡理由說服自己理解和原諒它的所有缺陷和不完美。因為在理性上,你會承認它的不完美,但在感性上,每一個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都是最美的。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裡的每塊石頭每棵樹,那裡的每張笑臉每道愁眉,都會深深地烙進記憶里。到了一定年紀,就願意回憶純真的少年時光。而記憶是有過濾性、選擇性和轉變性的。在這段回憶里,那些缺吃少穿、挨餓受凍都變成了樂事兒、趣事兒,都讓人想念和留戀,每一處溝坎每一座山巒都成了魂牽夢縈的地方,更不用說那些陪伴你成長的人了。年齡越大,你會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代替得了家鄉,代替得了家鄉的位置,代替得了家鄉帶給你的溫度;年齡越大,你會覺得越來越愛家鄉,愛得越深沉,越厚重。

留在家鄉的人們生活依然艱辛。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辛苦勞作,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每次回老家,特別是農忙季節回老家,看到他們累得弓腰駝背、灰頭土臉、嘴唇乾裂、眼神獃滯的樣子,我就受不了,忍不住勸他們放棄土地、離開家鄉、到城裡去謀生。

其實,勸說親人離開家鄉離開土地,話從我嘴裡說出來卻有些言不由衷,心裡隱隱作痛。自古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我卻勸說人們離開祖祖輩輩在此居住並賴以生存的土地,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陰謀的鼓動者,鼓動本性善良的人們無情地拋棄、背叛養育了自己的親人一樣,尤其這個「親人」是不會說話的房屋和貧瘠的土地,心裡的負罪感便更深重。可是每當看見我的親人們累得像出土後風吹日晒失盡色彩的木乃伊、收入卻寥寥無幾、年復一年生活沒有多大起色的時候,我就心疼,就忍不住遊說他們離開。

因為他們的收穫實在對不起他們的付出啊。

能離開的早已經離開了,還在那裡的已經很難離開。表兄和小堂哥如果進了城,家裡的老人就照顧不上了。三姐夫除了父母需要照顧,他離不開家鄉的主要原因是「不種地心裡不踏實」。他還是最樸素的農民思維,「不值錢歸不值錢,種出來就是糧食啊。」其實在內心裡,他對城市有一種「畏懼」。那種「住在半空中」、「一睜眼就得花錢」的城市生活,他覺得「不保險」,還是農村和土地讓他有「著陸」的安全感。

和三姐夫這樣覺得種地心裡踏實的農民還不少。諸城的外貿肉食加工業相當發達,個人的小工廠在城裡不好招工,就建到了鄉下,就地吸引那些年過半百的婦女去打工,串肉串,按量計酬。生疏期過後,手快的婦女一天能掙到一百多,手慢的也能掙五六十。按說她們的收入比種地強多了,可是她們依舊家家種著地。到了農忙季節,廠里會放幾天假,干不完的復工後接著請假干。所以多年來我勸三姐別種地了,種地耽誤的工要是串肉串得掙多少錢啊。三姐說,這個賬兒不能這麼算。人家XX家種了四五十畝呢。去年秋天三姐說她一個同事請假在家剝玉米,頭晚上剝到半夜,第二天早起去串肉串,膀子抬不起來,手指頭也不會打彎兒。旁人說,你待不要命了?那些玉豆(玉米)值幾個錢?那個大姐笑著說:「一天井玉豆,金黃金黃的喜煞人,不值錢也願意干啊。」種過地的人見了糧食,眼裡親心裡喜,這是農民固有的對土地對糧食的樸素情感。

情感歸情感,現實歸現實。

現實是中國經濟越來越發達,進口糧食越來越便宜,農民的產出越來越不值錢,城鄉差距越來越大。

諸城計劃生育抓得嚴,三姐只有一個兒子,二十剛出頭。幾年前三姐就開始發愁,愁著兒子結婚買不起樓。我這個年齡以下的老家人,幾乎沒有在家的。年輕人更不用說了,學習好的上學,學習不好的趁早出去打工,只要能掙出吃的,就沒有願意在家種地的。即使掙不出吃的,也沒有在家種地的,「就算要飯,也不願意待家」。待在農村,隨時買個東西,不方便,即興理個髮、看個電影,不方便,即使找個人耍也找不著。總之,什麼什麼都不方便,連個免費的網都蹭不著。對於他們出生和成長的這個地方,年輕人已經不習慣了,待不住了。

在城裡生活,是要有基礎的,起碼得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城裡結婚,這基礎就得更牢固一些,起碼得有套房子。我們老家的人都很本分,還是老思想,認為養了兒子理所應當就得買房子。他們說,你不買房子,人家誰跟你?跟著你住日頭地兒?事實也確是如此。村村都有因為男方買不起房子而吹燈拔蠟的例子,更有因為買不起房子耽誤了兒子終身大事的例子。所以有兒子的人家,從兒子十多歲起就發愁、就做準備,省吃省喝,一切都為兒子將來在城裡買個房子。

可是城裡的房子怎麼那麼好買呢?自家的糧食、牲畜賤得像白扔,城裡的房價卻像過年放的「鑽天猴兒」,一個勁地往上竄。今年攢攢,不夠首付,明年攢攢,更不夠首付。有兒子的人家慌了,東抓抓西借借,趕緊湊個首付,跑到城裡,不管好歹先買上個,管它什麼位置,管它哪年蓋的,管它樓板的還是鋼構的,反正,有那麼個東西擺在那兒,當爹娘的似乎就盡了爹娘的義務,給孩子弄下個「窩」了,具備娶媳婦的最大硬體了,然後安心回家,扛起腚來種地,一門心思打饑荒。

三姐不聽勸。那些年我們極力勸她來日照,她總在猶豫搖擺中,終於沒來。這些年兒子大了,來日照工作了,而且看樣子也不想回去了,她也終於考慮要買房。可是看著房價那麼高,她總懷疑,隔些日子就問我:「你說房價會降不?城裡的樓一片片地蓋,還不是一片片都空著,怎麼會那麼貴?」或者從手機上看到或者從別人那裡聽到消息,說政府採取了什麼措施要抑制房價了,於是滿懷希望地跟我說,房子快要降價了。我回說,你就等著吧,等著拾便宜貨吧。中央天天喊著抑制房價,北京的房價降了嗎?還不照樣呼呼地往上竄?你要信那些消息,早晚完蛋。外甥過了二十歲,三姐拖不起了,儘管手裡沒有多少錢,2017年終於決定買房。我幫著考察了一個月,終於定了一套兩室的房子,最後75.5萬元成交,三姐借了部分錢,又貸了一半的款。這套房子,如果提前一年買,少花10萬。我說,你不是攢嗎?這一年多攢了多少?她也是後悔不迭,但很快就釋然了,說,誰讓咱沒錢呢,有錢還不早就買上了?

三姐的房子是2017年8月買的。辦完手續,卸掉了一個大心事,我就不再關心房價。今年正月,一個遠房侄子打聽我們小區的房子,說,三娘,了不得啦,房價瘋了,過下年來漲了一大截子。我說怎麼可能呢,去年不是剛漲完嗎?趕緊上58同城查看我們小區的房價。一看嚇一跳!瘋了,瘋了,簡直是漲瘋了!就我三姐剛買的那套房子,居然過百萬了!

三姐三姐夫樂了,終於逃過了這一輪瘋漲!確認這個消息當天,不喝酒的三姐夫買了兩瓶啤酒,炒了幾個小菜,「好好地慶祝了一下」。三姐說,當時真應該狠狠心買個三室啊,這代小孩兒都得生兩個孩子,兩室不夠用。呵呵,房價漲上來了她這麼說,可當時哪怕再多花兩萬塊錢他們都受不了。

四月中旬到青島喝喜酒,四堂哥的女兒出嫁。同小堂哥一樣,四堂哥也是中國最樸實最勤勞的農民,能幹,肯干,不要命地干。娶了妻,蓋了房,拉下一腚饑荒。人家要債要得緊,莊戶地里一時又變不出錢來,堂哥堂嫂就到青島打工。打了幾年工,還了饑荒,就不想回來種地了,賣了家裡的房,湊了點錢到諸城城裡蓋了房,過了幾年,也不想回諸城了,就把城裡的房子賣了,又湊了點錢,花7萬塊錢在青島李滄區買了套六十平方的小房子,兩口子賣菜。2016年,為改善住房,四堂哥貸了點款,以七千多元的單價又買了套三室的房子。趕上這輪房價上漲,到今年,四堂哥的新房每平米到了一萬六七,舊房到了二萬二三。算來,四堂哥已有三四百萬的身價了。

婚禮當天從老家來了一客車喝喜酒的。四堂哥堂嫂跟他們曾經都是一樣的境狀,可現在,差距明擺著,人人都知道。每個人都很感慨。小堂哥臉赤紅,不住地對我三姐說:「三姐啊,咱都白活了,咱真是白活了。都一樣出力,你看看咱四哥!咱四哥現在趁多少錢?咱趁多少錢?」然後連連嘆息:「都怪咱自己,是咱自己窮命啊。我也跟咱四哥來賣菜唻,誰讓我回去了?都怪咱命不好。唉!以後城裡還是別來了,來一趟回去難受多少日子。」三姐也是這個感覺,前幾年就說:「上一趟城裡回來,十來天不願意幹活兒,覺得活得真是沒意思。都是人,天上地下啊。」

四堂哥同我一樣,每次回老家都勸說親人們離開。他對我三姐說:「小三兒你快別種地了,上諸城也中,上日照、青島都中,幹什麼都比種地強。」三姐發愁,說,城裡的錢就那麼好掙?四哥說:「再不好掙也比家裡強。只要不懶,城裡的錢活,路子多。你在家裡種地,糧食不值錢,什麼路子也沒有。」四哥早已不賣菜了,十年前買了貨車,在建材市場給人送貨,較賣菜收入更高更穩定。五十多歲的四哥說:「這個社會你想靠出大力賺錢,難呀。靠種地賺錢,更是門兒都沒有。人家越有錢的越有錢,買上幾套房子放著,收著房租等著漲價,什麼活兒不幹照樣吃香的喝辣的。你不早出來,蹲在咱這山溝溝兒里,機會能找上你?在城裡才有機會。我在青島買房子翻一番兒翻兩番兒,人家在北京買房子就能翻五番兒翻十番兒。城市越大,機會越多。」

我們都無語,因為四哥說的是大實話。自古以來,所有發財的致富的一夜騰飛改變命運的機會都沒有農民的份兒,農民永遠處於社會最底層。他們大多數人沒有機會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源改變自己。當然有人會說「不」,說你看城市周邊的農民特別是北上廣原先的農民,一拆遷可不都成了地主嗎?可是同學,你能舉出的例子不也就這一類嗎?這些佔盡了地利的農民才佔多大比例呢?一個同事說得很幽默:「人家老祖宗佔了塊好地兒,你能攀得了?」是啊,別說老家的農民,就是我們普通市民,能比得上北上廣農民的又有多少呢?同為市民,我們和大城市的市民也沒法比啊,二十年前花同樣錢房改的房子,四五線城市漲了二十倍就高興得不賴,人家北京的漲了二百倍都不止。

城市越大,它佔有和壟斷的資源就越多。

有啥辦法呢?

三姐和小堂哥們到底還是沒有出來,現在上了年紀,更沒了在城裡混下去的力氣和勇氣,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了。可這下一代人的進城,比上一代要付出不知多少倍的代價!

(三姐用舊掛曆記的工資日記賬。鄉上的肉串廠都是按件計酬,什麼規格、單價多少、串了多少只,幹完後一算,自己這天掙多少錢就知道了。三姐幹了十年,從早六點到晚六點,前一個月第一次突破3000元大關,「可可使毀了」。)

我們那代農村人拚命上學考學的唯一目標就是離開農村吃上皇糧。我們夫妻算是實現了這個目標。可是上了年紀,又愛翻騰土了。在自家陽台上倒騰了一點菜園,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忙得有滋有味,喜氣洋洋。而且我發現不獨我,好多我這個年齡的、當年從農村走出來的人都熱衷於翻騰土。對門鄰居就是,他一邊刨地一邊跟我說:「大姐你說咱要是知道咱這麼愛種地,當年還費那力考學幹什麼。」好多有條件的城裡人想盡辦法到農村包塊地、蓋個房子,門前種上花,屋後種上樹,過怡然的田園生活。沒條件到鄉下包地蓋房子的城裡人一到周末或小長假也忙著到農村一日游。

看起來,農村多麼好啊。

是啊,如果我的親人不在農村不是農民,我也會不痛不癢地說:「農村多好啊。山好水好空氣好,菜是自家種的,雞是自家養的,蛋是自家下的,純天然無污染。為啥饞城裡啊?」但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因為我親歷過農民的苦,而且一直見證著感受著我那些農民親人的辛苦和無奈。

三姐說:「說種地好、說農村好的,都是那些有工資、有錢、不靠種地吃飯的城裡人。如果叫他像俺似的靠種地吃飯,他還說農村好、種地好?」

我勸說親人們離開家鄉放棄土地,並不說明我不愛家鄉不愛土地。相反,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愛家鄉,越來越戀土地。

這絕不是臉面話。

年輕時,人是不太關注自己靈魂的,更不會戀舊。只有到了一定年齡,專註力才會慢慢地由外向內轉,就會慢慢發現真正讓人永遠懷念、發自內心的、毫無壓力的、簡單的快樂,往往都是來自小時候、來自故鄉的,所謂戀舊和懷鄉了。

事實上,三十歲左右,我就開始懷鄉了。那時候每年都出去旅遊,見識所謂的「名山大川」。去的時候,滿懷嚮往,到了一看,往往失望。原來名滿天下的山水不過爾爾啊,有的竟不及我故鄉的山水呢。那時候才意識自己的家鄉,特別是小時候的家鄉,其實挺美的,不比任何一處旅遊勝地的風景差。

我們村像模像樣的河有兩條。一條自東北流向西南穿村而過。這條河因為從村中流過,雞狗鵝鴨甚至小豬仔見天地在那水邊逛盪,那水就不大幹凈,鄉親們幾乎不用它。另一條河自東南向西北從村前流過,在村西匯入石門水庫。這條河,源頭是山水,又在村外,河床多是沙子,清澈見底。這條河兩邊隔不遠就有一處較大泉眼,泉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人們在坡里幹活兒,渴了,就呼呼往泉眼跑,跑過去,趴下咕咚咕咚地灌個飽。靠村近的地方,用鐵杴一挖,就是個泉子,村裡人一早一晚去那裡挑水吃。連牲畜都知道這條河裡的水好吃。住在村前的幾戶人家,家裡的牛都是一早一晚牽著去河邊飲水,久了,這牲畜就知道了,渴了也不用人牽,昂首挺胸奔著河邊就去了。主人不見了牛,看到的人就告訴他:「恁的牛自己上南河去哈水了。」這條河,還是女人們的洗衣盆。夏天中午,一條河從上到下都是嘻嘻哈哈洗衣服的女人,水邊的卵石地上,曬滿了花花綠綠各式衣服和床單被單。冬天,人們把衣服攢攢,找個暖和天,端到泉子口去洗。泉子口水溫高,常年不凍。這條河,還是人們的洗菜池子。河邊就是菜園,摘了菜,順手在河裡洗頭遍二遍。扒了新土豆和新芋頭,下鍋前要垮皮。一個一個地垮皮嫌費事,人們就用提籃挎到河邊,撿幾塊薄石片扔進籃子,把那籃子在水裡不停地晃蕩。晃蕩一會兒,一籃子土豆或芋頭的皮都沒了,乾乾淨淨。這條河,還是全村人的天然浴場和天然娛樂場。小孩兒自不必說,光著腚也不害臊,想啥時去洗就啥時去洗。洗完了也不擦,跑到沙地上一邊拍打著腚鎚子跳著一邊唱著「小平果,大平果,出來太陽晒晒我」,等著太陽自然晒乾。男人也方便,大熱天從坡里回來,直接奔去南泉子灣,一個撲通跳進去,一身燥熱立馬就消了。南泉子灣泉水旺,村裡用石頭砌了個長方形的大水塘,離村稍遠,女人們不大去,即使經過,這個時候也要避開,因為誰都知道夏天的南泉子灣是赤身裸體的男人的天下。女人們洗澡就得等到晚上,嘎伙成群,拖大帶小,到村前河床較寬、水流較緩的地方。大人孩子坐在水裡,說笑著,那水溫柔地滑過皮膚,身下的沙子緩緩地流走了,弄得人心裡痒痒的、酥酥的。

就是這麼一條天堂一樣的河,後來卻毀了,快速地、永遠地毀了。

我記憶中,這條河的厄運應該始於1990年前後。那時候,諸城外貿如日中天,帶動了上游產業鏈——肉雞養殖。有人租了我們村前河邊的地養雞,幾十天就出欄,幾棚子雞就發了。村人們眼瞅著人家用俺村乾淨的河沙河水發了財,紛紛效仿上了雞棚子。幾棚子雞下來,這段河就毀了,河水臭,墊雞棚用沙也把河床挖得坑坑窪窪。

穿村而過的那條河,雖然河水不幹凈,卻也美得讓人受不了。這條河因為在村中,年代久遠,祖祖輩輩的人們用石頭砌起了整齊的河岸。為了加固河岸,不知哪代人在南岸的石頭縫裡嵌了爬牆虎,北岸的石頭縫裡嵌了迎春花。爬牆虎往上爬,迎春花往下垂。我記事兒時,爬牆虎和迎春花都滿了牆,密密匝匝,特別是早春迎春花開的時候,從村東到村西,彎彎曲曲的花瀑從牆上掛下來,垂在水面上,明艷得耀人眼。河南岸的大柳樹舒展著柔軟枝條拍打著水面,河裡成群結隊的鴨子一邊銜草啄魚一邊隨水流悠然地漂著。整個村莊成了一幅流動的畫。(這個畫面太像嚴仁的詞「拍堤春水蘸垂楊,水流花片香。弄花噆柳小鴛鴦,一雙隨一雙」。)

忘記了什麼時候,也不知什麼原因,村裡竟然把這條河改道了。在這條河南邊三十米的地方,平行挖了一條溝,在村東把原河道堵上了,強行讓水從新挖的溝里走。那條溝挖得太簡陋,發幾場大水就沖得沒了樣子,舊河道卻一年一年地淤了。後來人們漸漸搬離了舊村莊,到北嶺平坦的地里蓋起了房子,舊村裡的老房子多數推倒了,平一平種上了楊樹,有的沒推倒,就那麼殘垣斷壁東倒西歪地張在那裡。有幾戶搬不動的老人依然住在那裡,蒼老稀薄的氣息壓不住叢生的草棵子、猖狂的老鼠和黃鼬子。

我們村的山我出來後才覺得那不應該叫山,其實就是一個個鼓起來的土嶺。這樣的山覆著一層或深或淺的土,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和山草。小孩兒放牛放羊,都不敢一個人去,不是怕看山的,而是怕馬虎(狼)。村裡有兩個看山的,一個是北嶺上俺二大爺。那時候看山是一個專門工種,防火災防盜伐防人畜糟蹋。看山不用推大車出大力滿山溜達,看起來是個輕快活兒,其實還真不是。樹木那麼密,只要牛不哞人不叫,你在他跟前他也不知道。但放牛的小孩兒總忍不住叫忍不住唱,自己招來了看山的。我膽子大,敢自己上山放牛,但是放著放著嗓子就痒痒,忍不住就噢兩聲。二大爺聽見了,走過來虎著臉,說,你怎麼還敢在這裡放牛?快回去吧。我嘴裡答應著,牽著牛做出要走的樣子,卻磨蹭著,等牛吃飽。草那麼好,吃飽還費多少功夫?

我們村到鄰村鄒家溝的路,在溝底下。那條溝就叫「馬虎溝」。溝兩邊的樹遮天蔽日、密不透風。晴天白日的,一個大人獨自走過心裡也慌慌,更不用說小孩兒。

那時候漫山遍野茂密的樹,不像現在清一色的是楊樹。除了松樹和刺槐數量多,其他有名沒名的樹種也很多。花花草草也是,又多又雜。這所有的花草樹木都不是人工種的,完全是自生的。「山無重數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農民不富裕,卻不缺少浪漫。花開滿山、果香遍野的時候,每一個人都不自覺地抬起頭眯起眼吸吸鼻子,陶醉在大自然里。哪裡有大棵的芙蓉樹,哪裡的野薔薇開得大,哪裡的野棠梨面齁齁的,哪裡的拖拉盤兒(學名叫「茅梅」)甜,大人小孩兒都知道。我至今記得西南溝一溝大芙蓉樹(村裡人叫「硬棒樹」),夏天開起來在村裡就能望見一片粉紅一片雪白;口子外的拖拉盤兒又多又大又甜;口子外地塹子上還多酸棗;大山上的齁梨子(學名叫「杜梨」)比西爛溝的要好吃。勤工儉學要採藥。尖尖嶺下頭桔梗多,馬虎溝東崖柴胡多,紅參到處都有。老人們說「百山長百樹,百山長百草」。我們那一帶典型的丘陵,自然長出來的植物品種繁多,各有其用。

可現在我們村幾乎沒有山了,也沒有樹了,與山樹相關的野趣也相應沒有了。樹都砍了,賣了,山都推成了平頭斜腦的薄地,種了稀稀拉拉的莊稼。

在我印象中,「山青水綠」是同時變色、消失的。

我小時候,村裡的山場是公家的,專人看護。後來分到戶一部分,村裡還留一部分公有的,再後來,這部分公有山場以承包形式(老百姓說是「賣」)也到了個人手裡。

到了個人手裡的山場,境況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小家小戶誰也不可能拿出專人去看護。成材的樹木長在野坡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沒有了,還是砍回來賣了好。於是都砍樹,大樹砍,半大樹也砍,直腰直背的小樹站在那裡說不定也成了別人家的木棍子,不如砍回來自家用。彎腰彎背的小樹長在那裡也沒用,還是砍回家燒火吧。於是,幾乎一夜之間,山就禿了。又有人動起了石頭和沙子的主意,沿河向上挖沙子,賣。用炸藥開山,賣石頭,賣石子。

沒了樹的山,也不叫山了。稍微平緩的,人們就雇來挖掘機,挖挖種上莊稼。山嶺薄地種莊稼,天一干,就旱死了,下場雨,又沖得泥沙俱下、稀里嘩啦,產量極低。人們一邊喋喋地抱怨著一邊又使勁地開荒,彷彿那地永遠都不夠種。現在我回老家,好多時候都有種錯覺,覺得這不是老家了。幾輩子祖宗都沒大改變的地形地貌在我們這代人手裡一二十年就折騰得天翻地覆。我挺疑惑:在家的人那麼少,怎麼地反而不夠種的了?三姐說,現在種地多簡單,種上打打葯就中了。過去一個人種一畝使得慌,現在種十畝也費不了那個力。

現在種地,靠農藥撐著。小時候一到夏天蚊子多,沒有蚊帳,天天燒火繩熏。女兒小時候我回老家不敢過夜,怕蚊子咬。三姐說,哪有蚊子了?都打葯打死了。可不是怎麼的,農村幾乎沒有蚊子了。牆東鄰居調侃說,除了人,什麼蟲介也擱不住葯打。的確,不僅蚊子少,蟲子也少,甚至青蛙、蛤蟆、長蟲也少。鄉人們不知原因,只能猜測是農藥打多了。現在的農藥也確實厲害。以前農村婦女打架嘔氣,喝了敵敵畏、六六六,拉到石門醫院灌一頓肥皂水還能救回來。現在大行其道的百草枯不負其名,只要打上,百草皆枯,一棵也活不了。要尋死喝百草枯絕對能死成,沒個救。我們那裡地與地之間有高高的長長的地塹子,地里長莊稼,地塹子長草。坡里不讓放牛時,就牽著牛吃地塹子上的草。現在地塹子也被打了百草枯,寸草不生了。在農村,人們把物品簡單地分為「有用」和「無用」。有用的標準就是能換成錢,無用的標準就是不能換成錢。在這個標準下,只留有用的,無用的統統不留了。依據這個標準,地塹子上的草自然是無用的,留著幹嘛?

這些年,三姐種的扁豆都結得不多,模樣也不好。鄰居家也是如此,連集上賣扁豆的也少。開始不知其因,以為是間(jiàn)年。後來人們慢慢琢磨出來,這是被農藥害的。扁豆開花結豆的時候,正是地里玉米、花生大量打葯的時候,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藥味兒,人習慣了,扁豆受不了,花開得少,豆也結得少,咕咕嚕嚕地不像樣兒,還不如我家在陽台上種出的光鮮好看。

故鄉已經山禿水涸,滿目瘡痍。

看不見山、望不見水,我們懷念的故鄉已經面目全非無所依託了。

故鄉似乎處於一種無序的自生自滅狀態。

我心裡隱隱作痛,有時尖銳地疼。

三姐和小堂哥都說:「誰管啊?再過二三十年,等俺這茬兒人都死光了,這些庄就都沒有了。」

等到白髮蒼蒼牙齒落光,我已經沒有故鄉。每想到此,心裡一片悲涼。

(這就是曾經樹木密不透風的馬虎溝東崖。2008年拍。)

(這是2010年2月我大爺上墳時在尖尖頂拍的。目光所及之處以前都是蒼翠的樹木。)

(2017年1月我家門前的樣子。這幾年興起一種新的旅遊形式,就是山村游。我看了幾處,其實就是我們村以前的樣子,甚至遠不如我們村美。如果我們村在搬遷的時候別對舊村一砸到底,現在就可能成為財富了。)

(我們村中美得不像話的那條河殘存的一段。岸上的大爺說:都淤死了。哪裡還有原先的樣子?不好看了。可是我已經挺滿意的了,畢竟還有這一簇茂盛的迎春。2017年正月拍。)

石門街早就今非昔比,徹底地沒落了。

石門街有過輝煌,那個時候我沒趕上。聽說那時候石門鄉的行政範圍包括後來的瓦店鎮和桃林鄉北部村莊,管轄面積是後來的好幾倍。那時候,石門鄉駐地石門村自然成了熱鬧中心,據說大鍊鋼鐵和修石門水庫的時候,石門村每天都集中了成千上萬人,人頭攢動,熙來攘往。可惜到我記事兒時,這種熱鬧不復了。其時石門鄉行政範圍大面積縮水,北面的村莊划出去成立了瓦店鎮,南面的劃給了桃林鄉,瓦店鎮行政範圍居然是石門的好幾倍,石門鄉僅剩26個自然村。

可是我這代人記憶中的石門村依然是個熱鬧地方。鄉黨委政府在那裡,黨委政府下設的一系列行政部門也在那裡,還有供銷社、醫院、糧所、煙站、食品社、變電所、水庫管理所、獸醫站等也在那裡。這所有的機構和單位,都集中在一條大街的兩邊,這條東西大街我們就叫它石門街。石門街堪稱石門鄉的長安街,是全鄉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下至三五歲小孩兒,上到七老八十的老人,只要能走得動的,隔三差五就去趟石門,到這條街上走走、看看。壯年人去石門都是干「正事」,打下糧來去糧所賣糧,烤下黃煙來去煙站賣黃煙,兔子長大了去供銷社賣兔子,什麼都不賣的時候去供銷社買化肥買農藥。那些不當家不作主的人去石門最大眾最普通的由頭兒就是趕集。石門集五天一個,逢一排六,就在這條長安街上。除了農忙季節,集集爆滿。當家的要買辦,自然要去趕集。不當家的也各有「公事」,比如上了年紀的老頭兒這集去剃個頭,下集去逛逛牲口市,嘴饞的去集上買斤油條吃盤爐包子,好聽書的就去聽塊書。北嶺我二爺爺集集不落,什麼也不買,天晌了下集了他就倒背著兩手順著大路回來了。村人碰到,大聲問他:「二爺爺你趕集買什麼唻?」二爺爺耳背,就怕人家聽不到,高聲答道:「聽書唻,聽了塊好書呃。」老太太呢,也有「公事」。這集去賣蛋,下集去賣雞,再一集去扯二尺裹腳布子,再一集去買斤白糖回來放在罐頭瓶子里,一匙一匙地挖出來和(huo)水喝。小孩兒有啥「公事」呢?纏著大人要一毛錢,竄到集上逛一圈,夏天買根冰棍吃,冬天買個炮仗放。

石門街吸引著全鄉人,全鄉人打造了熱鬧的石門街。

可是石門街終於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石門撤鄉,併入瓦店鎮。

撤鄉,對於財政來說是好事兒,可是對於鄉人來說,撤走了那些管著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行政機關,還真是不方便。石門鄉大多數村莊離瓦店鎮超過三十華里,去趟瓦店真費事。撤了鄉的石門,快速沒落了,公家留下的場所很快牆倒屋塌,稍微好點的,被有能力的個人買了去。原先堂皇的石門街一片破敗,坑坑窪窪,連條整潔的路面都沒有。2000年後,諸城新一輪鄉鎮大撤併,連瓦店鎮也撤了,和桃園鄉、石河頭鄉一起併入了林家村鎮。這一下可好了,石門鄉離林家村鎮駐地最遠的一個村莊超過五十里。這可是上嶺下崖的五十里山路啊。上了年紀的人「啥事兒也辦不了了」,「公事」都得託人代辦。可是有些事兒乾瞪眼就是辦不了。前些年,周圍幾個村來了強盜,開著卡車停在人家門口到人家屋裡搬糧食,像搬自家的一樣;停在人家豬圈羊圈門口抓豬抓羊,在街上追著雞鴨抓。大明大放地搬滿了抓滿了,開著車揚長而去,誰也不敢阻攔。去年冬天,又來了夜裡入戶的強盜,頭上套只襪筒,專挑那些只有老年人的家,端著長刀逼著老人家交出所有的錢。恐怖消息長著腿,傳得快,老人都害怕。我大娘87歲,一輩子大膽,卻也不敢串門子了,天還沒擦黑就關門落鎖。我說怎麼都不報警啊?大娘說,報什麼警?報警管個屁用?林家村派出所離咱這裡這麼遠,直趕(等到)派出所來了,人家早就跑大遠遠了。你當了派出所在石門?後來我打聽了一下,合併了五個鄉鎮的派出所也只有五六名幹警,管著幾百個村子,心有餘力不足,即使報了警,黑燈瞎火上嶺下崖的他們也不敢出警。像我們鄉這麼「偏」的地方,警力基本達不到。

我們村距石門村直線距離頂多三里路,可隔了個水庫,就得繞出去好幾里。老家的自然村都比較小,學生少。我一二年級在本村上,三年級到蔡家溝上,四年級起匯合到石門街里的中心小學上。那時候鄉里的教育體制還比較健全,從小學到高中,都建得齊齊整整。石門街西低東高,越往東越高,乾脆叫石門東嶺了。石門初中坐落在石門東嶺路南,石門人稱之為「南開」,石門高中(去年從一個老哥那裡獲知石門高中其實叫「諸城十三中」)坐落在斜對面的路北,石門人稱之為「北大」。1990年我們初中畢業時,還有同學就地升了石門高中,但上課已經不那麼正規了,看似即將倒閉的狀態。

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石門初中竟然也面臨同樣的命運。

確切地說,石門初中不是面臨倒閉,而是面臨被撤銷。

去年暑假剛開始,我回老家,路過石門初中。每次路過那兒,我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兩眼,母校嘛,有感情。可是那次我發現校門鎖著,校門口卻聚集了二三十個婦女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麼。回家問三姐說。三姐說,石門初中要撤了,家長不願意。我說好好的為啥要撤?三姐說,學生太少了,撤了合併到桃園初中去。

晚上到初中同學群里問此事。有同學在老家當老師,說學生越來越少了,一個年級才兩個班,上邊說不值當保留這個學校了。這不扯淡嗎?人家更窮的省更偏的村,只有兩三個學生也保留著教學點。我們每個年級有兩個班卻要撤校了!做這個決定的人肯定八輩子都是城裡人!他無法體會在上初中的年齡每天從石門往返桃園是什麼滋味!

那幾天,同學群里不時傳來學校撤銷的進度,每個人都很憤怒,都干著急。我們都在那裡出生,都從那裡畢業,我們的兄弟姐妹都還在那裡,他們家裡都有孩子要上學,石門初中怎麼能撤?!

我表兄的兒子正上五年級,即將升初中。石門初中要撤銷的消息讓他對於兒子到哪裡上學舉棋不定。到桃園上初中十幾里山路實在不好走,教學質量也不好,還不如到城裡上私立初中呢。可是城裡的私立初中一年學費要一萬,加上住宿費、課本費、生活費什麼的,一年下來怎麼也得小兩萬。表兄只會種地,要確保風調雨順,還要確保有個好行情,一年才能余出這部分錢來。可是誰又能保證風調雨順和行情好呢?

開學了,終於傳來好消息,石門初中暫時不撤。我問怎麼不撤了呢?他們說是學生家長去鬧的。真是奇怪,明擺不可行的事情為什麼非得去鬧才能證明不可行呢?

石門初中只是暫時不撤了。這個暫時並沒有明確的截至時間。人們擔心上邊明年還要撤或後年還要撤。客觀上,只要石門鄉還有人居住,還有適齡的孩子,石門街上的學校就不能撤。無論這個地方多麼衰敗,只要還有人,學校、醫院這些必需的設施就必須具備,直到它人煙盡失的那一天。

(這曾經是石門供銷社水渠東的那個院子。那時候這個房子比路面高,大門兩側有水泥台階,上去還種著爬牆的花,層次感比較強,高屋大廈的感覺。個人買了去,成了現在的樣子。)

(石門西河瘦成一根雞腸子了。2017.01)

(桃園撤鄉後,雖然比石門好一些,但也不如以前齊整了。2017.11)

(上兩圖是1990年初夏的石門初中。注意:只看學校別看人。學校建得錯落有層次,前面就是大水庫,感覺特別美。)

(1990年初中畢業前,我們居然跑到石門高中去照相。現在,這個高中早撤了,成了石門小學了。)

清明節帶母親和二舅到膠南大場走老親。過了石河頭鄉東紅村東的河就是原膠南的理務關鄉了。這一片地方,比我們老家更山更偏,以前也更窮。可自從劃歸黃島成了青島西海岸後,面貌煥然一新。柏油路寬闊平坦,村莊房屋整齊劃一,外牆都統一塗了色,噴了畫兒,村裡的地面都水泥硬化,再也不用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腳泥了。每個村的村委都是文化大院,都有一組健身器材,不時還碰見穿梭著嶄新的公交車。這些村,二舅太熟悉,閉著眼就能說上來。可是人家現在變得這麼好,二舅的眼不夠用,嘴裡不住地感慨:「都是一個黨領導,你說說差距怎麼就這麼大?」

一河之隔的諸城地帶,地處諸城東南部,幾個山區鄉鎮,位置偏僻,土地貧瘠,就是我的故鄉。從我記事兒,那一帶就是諸城的落後地區,城裡人叫那裡「南山」。近些年,老百姓手裡雖然比以前寬裕了,但同北部平原的差距卻是日益增大。種地要付出數倍於北部平原的辛苦,糧食產量卻低,又賤到沒人要。地理偏遠,無法留住年輕人。濫墾濫伐,水土流失。前些年政府「三通」建成的雞腸子一樣的鄉鎮硬化路好多地方的水泥都跑沒了,尖尖的石子裸露出來,人走上去硌腳,車走上去硌帶。糧食賤,村民便大量養家畜家禽,畜禽糞便滿地,污水橫流。一到下雨陰天,村村充斥著濃重的尿騷屎臭。

膠南這幾個鄉鎮,併入黃島後,好像灰姑娘嫁了大款,一下子闊起來,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最讓二舅他們憤憤不平的,是人家那裡老百姓的福利比我們老家高出一大截子。比如六十歲以上老年補助,我們老家每人每月55元,人家膠南100元;我們老家九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另外補助80元,膠南好幾百。另外還有醫療補助、各項農業補助、大病救助等,膠南都是我們老家的幾倍數。諸城執行的是全國標準,膠南執行的是青島標準,青島財政自行補貼。二舅連連搖頭嘆氣,不住地感慨:「都是共產黨領導,這不兩個天嘛。」我說那有什麼辦法?人家這裡屬於青島,青島有錢啊。咱那裡要是屬於北京,咱蹲起來什麼不幹,那錢呼呼地就來了。二舅撲哧笑了,說,哎,都怪咱命不好啊,下生沒下對地方。

表姨他們說青島要將理務關水庫周圍建成飲用水源地和風景區,聽說要將水庫周邊二十餘村莊搬遷至理務關鎮,集體上樓。這個消息讓年輕一些的人很是興奮。大表姨的兒子把幾十畝地全種上了樹苗和花卉,希望搬遷的時候多賠點。表姨雖然不願意住樓,但對傳說中的搬遷充滿期待,說,咱老了,看著地也種不了了,孩子又不願意種,都待在家裡餓死?快搬了吧,政府最好能給他們找點活兒干,不找活兒多給兩個錢自己隨便做點小買賣也中,反正這地是沒人種了。二舅打趣道:「恁都厲害了,也成了城裡人了。俺還是老農民。」大表姨道:「我要是還能種地,誰願意當城裡人?」

回來,有傳聞說石門水庫可能也要實行水源地保護工程,退耕還林,消除水源污染,包括我們村在內的幾個上游村子有可能統一往外下游搬,集體住樓。表哥說,只要劃成了水源地,咱們非搬出去不可。別的不說,光這打葯就不行。坡里到處都是用完的藥瓶子、葯袋子,一下雨還不都衝到水庫里了?二舅說,年輕的住樓,還能打工。俺這些快死的人怎麼上樓?住樓可倒是乾淨,總不能蹲在樓上餓死啊。我安慰二舅說,這都是謠傳,沒影兒。二舅說,無風不起浪。說是謠傳謠傳,它總得聽個風兒才會傳啊。你聽聽這兩年這裡那裡搬的庄還少啊?不都拆了搬到社區住樓去了?都住樓了,莊戶地里這些家什放哪裡?養個牛養個羊拴哪裡?然後拖著長腔嘆道,哎——住了樓這地就沒法種了。我說,這不是建設新農村嘛,先從住房和環境開始。二舅顯然不服氣,頭一歪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住上樓就是新農村了?我看不是這麼個事兒。然後一邊卷著旱煙一邊若有所思地說:「光上樓不是辦法啊。國家總得想個兩全的法子,叫年輕的和年老的都活下去才中啊。」

我婆家地處平原,地形平坦,土地連片,除了人工挖掘的淺淺的灌溉溝渠,連道溝堰連道地塹都沒有。家家戶戶的田地連成片,當中起一道腳掌寬的矮壟子作為兩家的分界線。這樣的沃土,幾乎是撒上種兒就見糧。可是種出的水果卻不好吃。村子屬於日照黃桃種植區,初夏桃子成熟時,每次回婆家,總見到屋裡院里一袋袋黃燦燦的桃子,都是種桃鄰居送來的。這些比我拳頭還大的桃子,看起來著實喜人,忍不住拿起來就咬,可入口的感覺卻不如看起來那麼好,不甜,而且總覺得有一股尿騷味兒。不僅黃桃,其他品種的桃、杏、蘋果、西瓜、甜瓜,在我嘗來,都不對味兒,該甜的不甜,該酸的不酸,該脆的不脆,完全沒有我老家水果的那個味兒。

我跟老公說:「你們這些地,太肥沃,不適合種水果。要說種水果,種出好吃的水果,還得我們老家。」老公嚴重同意,說:「那當然,山嶺薄地種出來的水果好吃。」

我們老家嶺多地薄,靠天吃飯,人們費力多,糧食產量卻低。但是水果好。雖然個頭兒不如平原的大,長得也不如平原的好看,但該酸的酸,該甜的甜,該面的面,該脆的也脆得毫不含糊。一句話:有個水果味兒。

但是老家人卻不大種水果。以前村村都有集體果園,蘋果為主,梨、杏、桃、山楂為輔,園邊樹下再種上西瓜、甜瓜、面瓜。雖然產量不大,但還是在全村孩子的味蕾上留下了各種水果最真正的味道。

土地承包到戶後,村裡就沒有人專門種果樹了,因為種了也賣不出去,不換錢。零零散散種水果的,大多是桃園鄉竹園、近枝子等幾個村的農民,他們以種蘋果為主。從夏末嘎啦蜜上市,到秋天金帥、富士上市,周邊幾個集市上,用摩托車一簍子一筐帶著蘋果賣的,不外乎這幾個村的零散種植戶。他們少的種了幾十棵,多的也不過二三百棵。蘋果上了市,他們騎著摩托車排著日子趕著方圓二十里以內的鄉集。這些蘋果本就不貴,待到要下集了,趕集的人漸稀,賣蘋果的自己也急著往家走,蘋果就沒了價,開市也許兩元一斤,到這時候自己就掉了價,吆喝著「一塊五」、「一塊二」、「一塊」了。若有過去講價的,他就笑著跟人家商議:全要了吧,全要就論堆賣,你看著給兩毛就中。那感覺就像上趕著人家把自己的蘋果賤撂了。不賤撂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鮮水果,帶回家自己吃不了,又存不住,到頭來還不是全爛了?爛成泥,一分錢換不著,還不如這麼賤撂了。每見此,我都替他們心疼,問,這麼好的蘋果怎麼捨得賤撂了?他們卻安慰我,說,能賣幾毛算幾毛啊,反正又不能指望蘋換大錢。我說那你指望什麼換大錢?他就無語了,低下頭收攏著別人挑剩下的蘋果。我說糧食能換大錢?他又無聲地笑了,拖著長長的方言調兒,說:「屁——呃,更不值錢!這年頭兒麥子麥子不值錢,玉豆玉豆不值錢,種什麼什麼不值錢。」我說養牲畜能換大錢?他還是無聲地笑了,露出一口黃白的牙,說:「養牲畜全憑運氣。運氣好,趕上好行市,牲畜又全和(huo)人,你才能換錢啊。運氣不好折掉了褲子的有的是。」他自己也承認,相比種糧食、養牲畜,「種點水果」的收益更大些。但是零散種植,「外邊沒有來拉的,光指望趕集賣,你能指望掙大錢?」我說,你們怎麼不組織起來擴大規模、吸引外地的水果販子來拉?他一邊收攏蘋果一邊抬起眼皮斜看著我,說,誰組織?這個年頭兒各人顧各人,誰管誰啊?我說你們可以去找政府,讓政府牽頭啊。那老哥笑了,還是反問的語氣,說,人家政府誰愛操這個閑心?還是各人管各人吧,有多大本事掙多大錢吧。

真是惋惜!我們那一帶種出的水果實在好吃。

這幾年,小堂哥在莊稼地里閑情兒一樣間種了幾棵西瓜、幾棵甜瓜,收穫異常喜人,惹得在城裡工作的侄女三天兩頭跑回家拿瓜吃。這種瓜,在城裡買不到。去年秋天我回去的時候,堂哥從地裡帶回來幾個不像樣兒的西瓜,說,快下市了,癟肚子賴相的沒個好樣兒了,也熟不出好熟來了。切開,粉紅的瓜瓤兒果然還不十分熟,卻是壓舌根兒的甜,夾著淡淡的香。碰巧小堂弟帶著兒子從城裡回來,兩歲的小侄子抱不動半個瓜,乾脆撅著腚趴在瓜上下口啃,頭臉都埋在瓜上,啃一口,抬起頭來胡亂抹把臉吧嗒吧嗒嘴,種子吐得下巴、脖子上到處都是。我們笑他,他也跟著傻笑,然後趴下去接著啃,直啃到瓜白還不撒口。堂哥說:「今年最大的一個瓜二十多斤,甘甜啊。明年我還種,到時候恁都回來吃。」

三姐家的花生地里前年出來一棵甜瓜秧子。三姐說鋤了吧。三姐夫說留著吧,不耽誤長果子。結果這棵小甜瓜嘟嘟嚕嚕地結了不少瓜,到老秋了我回去還摘回來好幾個。去年,三姐刻意種了兩棵,又吃到了自家的瓜。去年一開春,三姐就回俺村從鄰居家桃樹上折了一個枝子,回家接在西牆外自己長出來的毛桃樹上。

種棵瓜栽棵果供自家吃的人家漸漸多起來。

這些年,夏天我每次回老家,一路走得慢,仔細地搜尋路邊賣自家西瓜、甜瓜、面瓜、莦(shāo)瓜、桃、杏的攤子,幾乎每次都有收穫。故鄉這些水果,同城裡賣的不一樣,客觀上味道更醇厚,主觀上小時候的味道更多些。

除了瓜果,老家那一帶其他物產也很有特點。

大姐夫的侄女在鄉上開了一家飯店,吃野雞野兔、吃螞蚱吃蛤蟲(há 蟲,柞樹的蟲蛹,高蛋白)、吃山菜吃薺菜、吃野苦菜吃野蘑菇、燉庫魚,二十年來一直很火。到了節假日,門外停滿了吃貨的車,看車牌,好多都來自青島。事實上,除了來吃現成的,青島人還往回帶。侄女這個飯店常年替青島的商家收購笨雞蛋、笨鴨蛋、笨鵝蛋,春天收薺菜、苦菜、山菜、香椿,夏天收各種蘑菇和各種蟲鳥,秋天收小米、豌豆等各種小雜糧。這些土特產,收得很便宜,比如笨鵝蛋今年三元一隻,山菜和薺菜差不多都是五毛一斤,可到了青島的市場上,那樣個頭兒的鵝蛋至少八元,山菜和薺菜也翻了十幾倍。相比收購價,鄉人賺不到錢,甚至還折本兒。比如鵝,小時候常聽老人說「家有萬石(dàn)糧,不養脖子長」。「 脖子長」就是指鵝。這牲畜能吃,頂到脖子還不飽,又懶下蛋,只在春天下一季。前些年三姐養了兩隻鵝,每下一隻蛋她都記在日曆上,年底一看,兩隻鵝總共下了183隻蛋。要換算成錢,比照它們吃掉的糧食,養鵝養鴨真是虧死了。再比如野蘑菇,不是什麼地方都能長,只有腐木爛草下面並且雨後它才長出來。三姐村裡我一個同齡人,少智,身體又殘疾,幹不了活兒,每年夏天就去撿野蘑菇。早上三點左右起床,他哥用摩托車把他送到荒山口村無路可走的山腳下,他自己上山撿蘑菇。撿滿籃子,十幾里路自己挎回來,八十多歲的爹娘幫他摘乾淨泥草,他再送到鄉上飯店裡賣掉,三塊多錢一斤。他最高記錄一天賺了三十多塊,孬的時候幾塊錢也有。前年夏天,他總共賣了五百多塊錢,壓在炕席底下不捨得花,結果被人偷去三百五。所以這種錢,除了這些「肩不能挑膀不能抬」的人,也沒人願意去賺。但是這些東西,在城裡,特別是在青島,確實又是好東西,難得的值錢的好東西。

(又買到了老家那兒的莦瓜、甜瓜和大面瓜。2018.7.6)

(三姐大前天到坡里幹活兒,又吃到了酸酸甜甜的拖拉盤兒,曬到朋友圈裡饞我們。它學名叫「茅梅」,喜歡長在地頭地塹上。)

老家離青島近,一百多里,道路通暢。相比濰坊,老家那一帶離青島更近、人們的心理認同感更強,所以自古以來,那一帶的人往青島走更順腿。這些年,青島人往這邊走也更頻繁。相比這個繁華擁擠的新一線城市,我們老家那一帶空氣清新、人煙稀少、民風淳樸、物產新鮮又便宜,實在是休閑度假的好去處,實在是生態食品的大後廚。於是有青島的好單位,在我們老家植被和水源相對較好的地方買了地,建了度假村,定期地來住來吃來清閑。但是這小打小鬧的小把戲,並沒有給老家人帶來多少實質性收益。

我的故鄉守著大青島,大青島有那麼大的市場需求,故鄉有那麼多青島需求、渴望的好資源,可是依然那麼窮,並且看似不可遏制地衰敗下去。

我真是心痛,可我無能為力!

事實上,這種現象完全可以扭轉,完全可以改變,故鄉那一帶完全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正向變化,完全可以成為看得見山、望得見水、欣欣向榮的新農村。

但這好像是一項有規劃有組織的系統工程,一兩個農民是幹不了的,三五個還是不夠的,留不住人更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這其實更像是地方政府應該完成的任務。

譬如目前人們自發的、無奈的退耕還林過程中,政府其實可以適當規劃和引導,避免自發無序地單一栽楊樹,把生態環境的恢復和林業果業發展、生態旅遊有機結合起來;在林業果業上發展上走規模化、特色化、高附加值化模式,探索引進資金、引進技術、引進產業帶頭人的路子;建立和青島之間順暢的產銷渠道,把那一片丘陵地區打造成青島的大後方。

這不是不可能。

我是凡人,籍籍無名。但不妨礙我熱愛故鄉,愛那裡每一張純潔疲憊的臉龐,愛那裡每一條細水遊絲的河床,愛那裡每一座滿目瘡痍的山崗……也不妨礙我心痛,心痛那裡灑盡汗水廣種薄收的親人,心痛那裡山禿水涸的凋零,心痛那裡或許消失的可能……

我希望故鄉會改變,變得山更青、水更綠、天更藍、人人兜里豐裕、臉上由衷展笑顏!

新近學了秦觀的《行香子》: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牆,隱隱茅堂。颺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陂,bēi,水邊。颺,yáng ,揚)

這幾乎就是我小時候故鄉一帶春天的風光。奉於此,多麼希望它成為故鄉未來的模樣,更成為故鄉人心裡的底氣和臉上的光芒!

(2018.5月初稿,7月整理。)

(寫完這段文字沒幾天,朋友圈裡看到林家村鎮的宣傳軟資料,上面居然也提到和青島接軌,譬如建設正山堂紅茶基地,就是和青島合作的一個項目。這塊牌子就立在桃園南嶺。看來政府已經意識到並且正在規劃故鄉的發展。期盼這個規劃能儘快得到實施呀。2018.6.30)

(石河頭北嶺立起了這塊牌子,才知道小時候熟悉的這道土嶺竟然就是齊長城遺址。這裡雖然離我們村十多里,但是小時候拾蘑菇、去石河頭趕集、看戲,常從那兒過。順這兒往西,我們村的小夥伴都能找出山嶺間的這道舊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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