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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舒憲:晦澀的列維-斯特勞斯成全了傷感的列維-斯特勞斯

20多年前的我,在學術上還只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時,沒讀過多少書,就斗膽要將20世紀文學理論的精華逐一通讀,並嘗試一個「盜火者」夢想,啟動了名為「20世紀國外文藝學譯叢」的翻譯計劃,一下子給出版社報了10部書選題。作為見證,有1987年版的《神話—原型批評》扉頁上的書目,白紙黑字。今天再看,多少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後怕。由於1989年以後的學術形勢和出版界的大變化,原計劃中只有前兩本書順利問世,那就是《神話—原型批評》和《結構主義神話學》。而我為神話—原型理論在中國的傳播專門撰寫的一部小冊子《探索非理性的世界》,則作為「走向未來叢書」的關門之作,在1988年問世。在那以後,學界的所謂方法論熱迅速降溫,我譯介西方文論的熱情就隨之一落千丈。我編的第二本譯文集《結構主義神話學》是想把以列維-斯特勞斯為核心的結構主義神話學理論和分析方法引入中國來,期望能給當時國內沉悶而單調的階級分析式文學研究帶來一些色調上的改變。

回首這部書問世以來的21年,雖然不能說舶來的結構主義在漢語學界沒有太大的學術反響,但是比起第一部譯文集《神話—原型批評》所促動的原型批評熱潮來,結構分析的中國本土化接受情況,確實要相對沉寂一些。以國內權威的學術期刊統計CNKI上的主題詞檢索情況看,就很能說明問題。從「理論旅行」的文化接受意義上看,兩部相隔一年問世的翻譯之書,被國人所接受的境遇相差很大,倒是很有值得總結和探討的地方。

結構主義的第一代表無疑是法國的列維-斯特勞斯。他的主要著作現在幾乎全部有了漢譯本。在大學課堂上也有些不同的專業要講他的結構主義理論和神話研究,如人類學、哲學、美學、民俗學、文學理論、語言學等。但是究其實質,中國學人能夠掌握結構主義的精髓並且有效運用到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人,實屬鳳毛麟角。也許結構派的理論之抽象和晦澀,再加上列維-斯特勞斯建構其結構主義大廈的素材——大量的南美印第安神話敘事對國人的陌生性(一個巨大反諷是:至今列維-斯特勞斯分析研究這些神話的四大卷《神話學》漢譯本都出齊了,洋洋百萬言,可是其所分析的對象的完整或系統譯介卻還根本沒有),大大阻礙了這個理論流派在我國的傳播。希望有心的翻譯家能夠儘早彌補這一文化傳播中的信息空缺,出版一部完整的美洲印第安神話全集。

除了學院人士,社會上一般的知識人就更沒有雅興去啃陌生的對象的更加陌生的「結構」了。我很好奇的一些疑問是:那些洋洋洒洒的大部頭漢譯多卷本《神話學》究竟被什麼樣的讀者買去了?買回家後的閱讀率如何?讀後反應又如何呢?2008年秋,在金融海嘯衝擊下,北京的大小書店也掀起打折銷售風。在北京師範大學邊的盛世情書店裡,一般圖書七點八折,少量七折,而出版10卷本《列維-斯特勞斯文集》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則一律五折!新書五折賣,去掉中間環節的消耗,還有利潤嗎?是晦澀難懂的結構主義著作影響了銷路,連累了出版商呢,還是過高估計了國人接受舶來的結構主義的閱讀熱情,以至於積壓較多呢?有心發問,卻無暇調研,就算是杞人憂天吧。

與結構論在中國的「理論旅行」不順暢相比,列維-斯特勞斯的一部非理論性著作卻相當受歡迎。這就是三聯書店1999年從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9年初版)購得版權的《憂鬱的熱帶》漢譯本。這本由王志明從英譯本轉譯的書,在台灣就不斷重印,輾轉來到大陸,自然印數會成倍增長,不久就換了封面出新版。

莫非是「熱帶」對北國人的吸引力,反思現代文明之「憂鬱」對狂奔向現代化的國人的傳染力,對本書在漢語世界的流行推波助瀾?或者是在名人效應壓迫下,讀不下去《結構人類學》和《神話學》的大批讀者轉而去讀雅俗共賞的「憂鬱」?果真如此,那倒是晦澀的列維-斯特勞斯反過來成全了傷感的列維-斯特勞斯;換一種說法,則是人類學的列維-斯特勞斯成全了文學的列維-斯特勞斯。不信嗎?看看下面的幾個網路「田野」抽樣吧。

例一:2008年夏,一位昵稱小蘇蘇的小女生,在接到學校錄用通知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帶上《憂鬱的熱帶》。

勐臘半年

要下鄉了。

突然接到杳無音信石沉大海的學校發來的報到通知,這個飛翔的餡餅砸得我眼冒金星,面對一盤台灣快餐里兩個紅彤彤的碩大獅子頭,感覺很不真實。陝北塞外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變成了海市蜃樓,東邪西毒依然將長久地存在於幻境之中。

真是半年不出遊,一出遊半年。

想到的要帶的第一件東西居然還是《憂鬱的熱帶》,

另外,當然是小電扇、花露水、防晒霜和一顆慌張的心。

電影、音樂、文學和網路,城市知識小青年要向一切文藝短暫地作別;

忘記全部,只棲身於當下,也許是榕樹、爛菠蘿、朗讀聲和渾身汗漬。

還不知那邊能不能有機會發博。

例二:著名學者向學生推薦的暑期書目,「憂鬱」不僅榜上有名,且有上榜理由。

推薦給海峽兩岸和香港大學生的九十九本書(節選)

推薦人(葛兆光)語:

因為心裡不想選書的文字太枯燥,使暑假閱讀成為負擔,所以在選書的時候,很看重書是否好讀,像《宋詩選注》《憂鬱的熱帶》《金翼》就是在深刻和知識之

外,文字還特別好讀。

順便可以說的是,最近的學術書似乎越來越不好讀了,生硬的名詞、不通的語句,混合了夾生且帶半焦還串煙的思想,七拼八湊,常常害得讀者把眼光轉向了別處,可是,我們的作者還在孤芳自賞,只是埋怨讀者水準下降。

(摘自博客日誌:philosophia.blogchina.com/host/605788.html,發佈於:2005.5.8)

例三:上海交大附中的一位男性歷史老師,暑假出門旅行,竟能在機場買到此書;買到後竟被女老師搶先借閱並勾畫其中語句;書的主人再讀時引發出對人性和學問的深刻自我反省:

暑假裡坐飛機飛來飛去的時候在飛機場的書店買了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我還沒有來得及看就被同行的一位語文老師搶借去了。

開學的時候,語文老師向我彙報:這本書很好看,真是好看極了,有空的時候向你彙報心得。

她始終也沒有彙報心得,但是我卻在還給我的書上看到了許多用藍筆勾出的句子。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有點惱火——這是我的書啊——但是讀下去的時候卻感到了一陣悵然。

悵然,有所失也。我突然發現,語文老師勾出的那些句子都是我在看書的時候會直接跳過的,語文老師所欣賞所為之激動不已的東西恰恰是我覺得沒什麼價值的東西。我發現,作為一名學習歷史的人,已經形成了習慣性的思維,雖然書上未必有1、2、3,但還是會直覺地去搜尋那些可以構成1、2、3的東西。而且,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還因為自己具備這樣的思維方式而感到沾沾自喜。我失去了一些東西了呵!是什麼呢?

以上三例來自網路的抽樣也許可以大致證明我的判斷。對於西方新理論方法的中文譯介者來說,如何學會尊重文化傳播現象中的自我篩選與接納規則,正視不同文化結構、思維習慣與人格心理對外來對象的需求和改造,應該是值得仔細考慮的重要課題。在這方面,列維-斯特勞斯所從屬的文化人類學界,已經作出不少值得借鑒的新研究。就筆者個人的學術經驗來看,在紛紜萬變的現象世界中歸納總結出1、2、3一類不變的數碼結構,其實是中國第一位哲人老子在《道德經》中就有嘗試的,而中華第一原典《周易》解釋學的太極兩儀四象八卦體系,也是這樣一套具有十足中國特色的本土「結構主義」。有鑒於此,筆者在20年前構思《中國神話哲學》和《中國古代神秘數字》等書時,就希望依託20世紀問世的結構主義理論,重新尋找和梳理出中國文化自身的神話時空觀、宇宙觀的恆定結構,並表明其作為文化編碼的「元語言」對整個文化傳統的支配和轉換生成作用。

回想上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新語境下,一個年輕學者的萬丈雄心和有限嘗試,如今還有值得回味的甘甜和苦澀。值得譯介者慶幸的是,畢竟結構主義仍在步步深入地融入中國當代學術之中。雖然談不上多麼熱鬧,卻有一批海內外學人孜孜以求,實際運用其分析原理和方法,去重新解析本土的文學作品和文化現象。《結構主義神話學》本次增訂新版所選錄的幾篇大作,如紐西蘭奧塔古大學趙曉寰教授的《從神奇故事到傳奇劇:明代夢幻/鬼魂劇〈牡丹亭〉的形態結構分析》、台灣陳器文教授的《就結構主義論民間故事的「成三」現象》、北京大學陳連山教授的《啟母石神話的結構分析——兼論神話分析的方法論問題》、中國社科院施愛東博士的《故事的無序生長及其最優策略——以梁祝故事結尾的生長結構為例》等,充分顯示出華人學者接受和再造結構主義神話學方法的可喜的實績。

但願日後這本文集還能收錄更多華人學者的結構主義研究佳作。是所望焉。

葉舒憲

2009年5月3日草於台灣中興大學

2010年2月18日改於西安

本文是葉舒憲為新版《結構主義神話學》所作的序《「結構」旅行難,「憂鬱」易流傳——列維-斯特勞斯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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