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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失去了生命的人,他遇見了你

本文經山河小歲月(shxsy2015)授權轉載

西泠印社拍賣會圖錄上,有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一張送人的照片,上面寫著這樣一句話:

「一個失去了生命的人,他遇見了你。」

寫這句話的人是照片上的主人公,他叫石揮,這張照片是送給周璇的。

彼時,他們正在戀愛。

* * *

現在的人知道石揮的太少了,實際上,他是民國上海灘當之無愧的話劇皇帝。

餘生也晚,沒能看過石揮的舞台演出,但我認識一位曾經看過他演的話劇的趙爺爺,他曾經和我說過,當時只要有石揮的戲,他們大學生就互相通告,省好幾天的餐費,就為了一睹「話劇皇帝」的風采:「啊,他演的白瑞德,我們好幾個女同學簡直都痴迷了。為了配合女同學的狂熱,我也曾經用髮蠟,搞了一個白瑞德髮型。」直到我看到石揮扮演白瑞德的這張劇照,我才明白,wuli趙爺爺,實在是太時髦了。

另一個石揮的戲迷曾給我講過他的《秋海棠》。「一開始我們都詫異,他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怎麼能演秋海棠呢?」結果,導演費穆的堅持,塑造了當年上海灘最有氣質的秋海棠。據說,一次演出,石揮謝幕達12次才得以退場;石揮生病,換B角頂替,觀眾就要退票;報紙上刊登《秋海棠》廣告,要求婦女們多帶兩條手帕;去看戲的梅蘭芳也看哭了,對費穆的弟弟費彝民說:「我忘了我這是在看戲了。」

很多年之後,在上海的文藝界整風運動中,石揮作為個人主義的代表,需要上台自我批判,主要批判內容,是他曾經見過的一句話:「我上場前要觀眾盼著我,在場上要觀眾看著我,下場後要觀眾想著我。」

他舉了一個例子——老年秋海棠淪落街頭,遇到失散的女兒,石揮說,他當時捂著臉,一邊痛哭一邊透過指縫,看觀眾個個淚流滿面,「我心裡那個樂啊」。

這簡直不像自我檢查,而像是一堂生動的表演課。

我們沒能見過石揮的話劇,卻有幸看到石揮的電影。《太太萬歲》里,他是裝模作樣的老太爺,和女婿一起相逢在交際花的小公館這一幕,真是諷刺。

我最喜歡桑弧導演的作品,不是《太太萬歲》,而是《哀樂中年》。在那裡,石揮是有責任心而溫文儒雅的老校長。

大家更熟悉的是他自導自演的《我這一輩子》,老舍的作品那麼多人詮釋過,我最喜歡的,覺得至今無人超越的,便是這部《我這一輩子》——作家李碧華看過這部電影后,評定石揮是中國最好的演員。

在鄭君里的《宋景詩》里,我只記住了石揮的僧格林沁。

在銀幕上形象百變的石揮,實際上是一個細膩的人。

我曾經專門去了一趟天津楊柳青石家大院,因為聽說這裡是石揮的故居——1964年,老舍曾去那裡憑弔過。後來才知道,這是訛傳,石揮從來沒有在這裡住過。

少年石揮所飽嘗的是世態炎涼。他在火車上當過車童,給牙醫當過學徒,鏟過煤,養過蜂,小賣部打過雜,電影院門口賣過票。這段經歷,似乎在他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也許,因為他過早嘗遍了人間百態,才能那樣精準地詮釋人物。

我最喜歡的石揮文藝照,從左往右 : 史原,李幼春,李少春,石揮

他的內心,始終是凄涼而憤怒的,即使在上海一炮而紅之後,他也從來沒有表現出趙丹那種活潑開朗和春風得意。就連他的好友黃宗江,都曾經表態說:「石揮呀,說實話,我原本不想同你一塊兒住,你這個人哪,太,太冷 。」石揮冷冷地回答:「我剛到上海的時候,一個好朋友告訴我,『人人都是王八蛋!』」。黃宗江愕然:「總有好人吧?」石揮說:「那也要先把他當王八蛋……你也是王八蛋,我也是王八蛋!」

所以,他對周璇說:「一個失去了生命的人,他遇見了你。」絕不是矯情。

遇見周璇的石揮,渴望被救贖。而對於周璇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 * *

坦率的說,我覺得周璇在看人這件事上,問題非常大。

打開上帝視角來說就是,她在愛情方面,幾乎每一個選擇,都是錯誤的。

但實際上,每一個選擇,她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並不是那種小報上捕風捉影水性楊花的女明星,相反,她對待感情生活,是相當謹慎的,尤其是和嚴華離婚之後。

她有大批的追求者,最醒目的兩個人,一個是朱懷德,另一個便是石揮。

石揮和周璇

朱懷德是上海灘的綢布商小開,他喜歡周璇,崇拜周璇,據說,每逢周璇拍戲,他都到片場,給周璇端茶倒水。頂頂肉麻的是,周璇上下樓梯,朱懷德都要上去攙一把,因為周璇以前騎自行車骨折過(骨折的事情是真的,我曾看過當時的報紙報道)。

朱懷德的殷勤肯定讓周璇頗有好感,因為她的前夫嚴華,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們婚姻的破裂,也是由於嚴華對於周璇的疏於照顧。

但周璇始終沒有接受朱懷德,我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石揮。

石揮似乎特別像第二個嚴華——周璇崇拜著他,無條件的。

周璇是話劇迷,對於石揮的才華,周璇久仰大名。我曾經在一段資料上看到,據說,這兩個人是在綢布店的開業典禮上認識的,只是幾次約會,兩個人已經惺惺相惜。

朋友們都很高興,他們認為這將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很快,問題來了。因為兩個人都是社會知名人士,記者免不了要問東問西。在每一次採訪中,周璇都小心翼翼地對答。她吃夠了記者的苦頭,每次都回應說,石揮只是個普通的朋友。

周璇的瞻前顧後,似乎預示著這段感情註定坎坷。1946年,周璇決定去香港拍電影,沒什麼事情做,朱懷德立刻從上海趕去香港,隨侍左右。雖然石揮得到周璇的囑託,照顧家中養母,然而,他們的關係,因為距離,變得微妙了。

據說,周璇因為在片場看到小報消息,說石揮愛上了別的女演員,已經同居,深受刺激,就把自己關在酒店裡,最後甚至患上了抑鬱症。

而那一邊,石揮則不斷寫信,問她何時歸來。石揮在報上看到周璇的訪談,說她絕對不會再和圈內人戀愛,說自己和石揮只不過是普通朋友。他的不安,其實並不比周璇少。

遠距離戀愛,對於兩個著名演員來說,是雪上加霜的。何況,周璇的性格如此敏感,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一個朱懷德。

一個噓寒問暖的朱懷德,一個為了她跑到香港的朱懷德,一個永遠聽她召喚的朱懷德。

周璇心裡的天平傾斜了。

一年之後,周璇回到了上海。她和他,進行了最後的對話,周璇的助理也在場。

這場談話是尷尬的,其實周璇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所以,他們都不說話,也許是在等著對方開口,好讓自己心裡不要那麼難受。

據說,最後是石揮站起來,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 * *

黃佐臨導演執導過一部電影《夜店》。

拍攝這部電影時,周璇專門從香港飛了回來。也是在拍攝這部電影期間,周璇和石揮訂婚了。當時有個小演員到周璇家裡玩,周璇就和小朋友開玩笑說,你覺得韓非好還是石揮好啊?小演員想也不想,就說韓非長得帥,還是韓非好。周璇很認真地糾正她:「不對,你不要這樣說,石揮好。」

這是周璇和石揮合作的唯一一部電影。

這部電影里的女二號是京劇名伶童芷苓,她的妹妹叫童葆苓。1948年,周璇和石揮分手之後,石揮寫了《母親》,並第一次做了導演。劇本里有個角色需要會唱京劇,和石揮合作過的童芷苓推薦了自己的妹妹——她當時18歲。

和石揮相差15歲。

孤獨的石揮遇到了生命中的小天使:他覺得童葆苓天真爛漫。一開始,他只是喜歡帶著小姑娘一起出去玩,同去的還有演員程之(程前的爸爸)。很快,程之發現,自己是一個大型電燈泡。

童家一開始反對這門婚事,當然是因為這兩個人的年齡差距太大,何況石揮是演員,同在演藝圈,當然希望找個更牢靠的人。

1949年,上海解放。文華公司的老闆吳性栽打算去香港,動員石揮同去。石揮說,自己看見解放軍進上海時,睡在馬路上對市民秋毫無犯,他對新社會充滿熱情。

童葆苓回憶,石揮曾經對自己說,要是在新社會如果不知道幹什麼,我們就去說書吧。

石揮覺得自己是人民群眾,即使是演員,也是個人民的演員。

一年之後,周璇從香港回到上海,挺著大肚子。她找到孩子的父親朱懷德,沒想到,朱懷德拒不承認自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她最終把這個孩子生了下來,但沒人肯做這孩子的爸爸。周璇給香港好友李厚襄的信里寫信說:

「下半世等於完了。」

周璇在拍攝電影《和平鴿》時,看到道具血袋,忽然受刺激精神病發作,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據說,幾年後,周璇到療養院對面的新華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電影叫《光輝燦爛》,石揮主演。

看完電影,周璇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好久沒有看見石揮了,他的演技永遠使人喜歡。也不知道他人在上海還是在北京,因他告訴我要同童葆苓訂婚了呢!很使我難過,當然我願意他能幸福,我們的友誼之愛決不改變。總之,只有我自己對不起人家,沒有別的話好說,永遠回憶著,自己難過吧,活該!」

周璇不知道的是,寫下這段話的時候,石揮的厄運,漸漸開始。

* * *

「有人不喜歡別人說真話,有人不允許別人說真話,有人不敢說真話,有人說了真話真吃了虧,有人說了假話反而得到尊重,於是乎真話逐漸少了,假話逐漸多了,這是我們新社會中極不應該有的現象,是一股逆流。」

這是大鳴大放時,石揮在《解放日報》上發表的《東吳大將「假話」》。這是他公開發表的最後一篇雜文。

因為這篇雜文,他將萬劫不復。

很快,上影廠組織了石揮的揭發批鬥會。讓石揮深受刺激的是,他的好友們,都站在了批判他的立場上。

「解放以來,石揮隨時隨地,從講笑話、說相聲到寫文章、拍電影,不放棄任何機會,千方百計地誣衊、諷刺和咒罵黨,反對黨的政策和黨的文藝路線。在鳴放期中,他更認為『翻身』的時機已到,猖狂地發表各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和文章,噴吐出蘊蓄在他胸中的毒液。」 ——張駿祥

「石揮從來不放過一個最小的機會在正面人物的鼻子上抹灰。」——鄭君里

」黨耐心的教育他,爭取他,給他重要的創作任務……可是他慾壑難填,大聲的叫囂『黨埋沒人才』,『不尊重傳統』,『扼殺創作意志,沒有自由』,『新社會只叫人說假話』……他到處放火,到處造謠誣衊,挑撥離間,向我們黨和人民猖狂進攻。」——趙丹

11月,右派石揮開完了針對他的第二次反右批判會。

前一天下午,童葆苓要出門去單位準備接待來訪的越南京劇院。他們打算找一個保姆,妻子對他說,你待在家裡等保姆。石揮忽然站起來,親吻了童葆苓。童事後回憶,這個吻非常熱烈,這並不是石揮的一貫作風。

他給母親寄了錢,他是文藝圈有名的大孝子。

石揮(右)和母親

然後,他問同行的好友、也是上影廠的導演沈寂道:「沈寂,怎麼樣?看樣子情況不大好吧。」沈寂安慰他說:「不會怎樣,頂多批判會開一下就完了。」石揮很敏感:「不,至少以後不能演戲了,完了,完了……」

然後,他買了一張開往寧波的船票,登上了「民主三號」。

這艘船對他的意義重大,這是他最後一部電影《霧海夜航》的主角。而他被打成右派,《霧海夜航》成了他的罪狀。

他去幹什麼?沒有人知道。

一個船員在船上認出了他,因為他拍攝《霧海夜航》時,曾經到船上體驗生活。船員問他:「來體驗生活?」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 * *

因為懷疑他叛逃,有關部門發出了通緝令。

1958年,寧波漁民發現了一具男屍,因為面目全非,於是草草掩埋。到第二年,人們想起通緝犯石揮,於是對男屍進行了檢驗,金牙和腿上的傷痕證明了屍體的主人。

在這之後,張駿祥被關進「牛棚」,鄭君里慘死在獄中,趙丹被捕入獄,屢遭毒打。在獄中,趙丹寫下的認罪材料里,曾經有這樣的話:

「那次的反右鬥爭,我在黑線的保護之下,非但沒有列入右派,反而搖身一變而成為『左』派,我參加了對右派分子石揮的面對面的鬥爭大會,又參加了對上官雲珠的批判鬥爭的中型會,我皆作了發言。瞿白音也乘機撈了把稻草,跑到我家裡來,急就章地二人搞了一篇批判石揮的文字,送給報上刊登了出來。這樣,將自己打扮成個『左』派,混過了關去,並在劉少奇的一條招降納叛的建黨路線之下,我站在叛徒哲學的觀點上,篡改、隱瞞了我的罪惡的叛徒政治、歷史部分,混入了黨內,玷辱了偉大的正確的光榮的中國共產黨,給黨帶來了無法彌補的損害!真是傾東海之水也洗滌不凈的罪孽呀!只有再次地向黨、向革命人民請罪!服罪!」

1957年的秋天,石揮,在反右剛剛開始沒有多久,就選擇了告別。

雖然慘烈,但也許,他是正確的。

同樣正確的也許只有周璇。在石揮告別人世的兩個月之前,周璇因為急性腦炎在華山醫院去世。石揮沒有被允許去參加她的追悼會。

但他們選擇在同一年,離開這個世界。

兩個失去了生命的人,終於遇見了彼此。

參考文獻:

李偉,《浪花淘盡》,秀威出版,2010年

洪芳怡,《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秀威出版,2008年


李響,《話劇皇帝石揮:上場前要觀眾盼著我》,國家人文歷史

東東槍,《帶著對人性的失望,他縱身跳進大海,那一年,他42歲 | 石揮之死》,@豆瓣

賽人,《銀幕只剩下小鮮肉的時代,我來寫寫表演大師石揮》,@人間電影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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