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中國第一座鎳礦的歷史和子弟的故事/下
會理
導語:「子弟」聽起來有一種莫名的排他的優越感,但也意味著你不屬於這片土地,你不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你是外來的。
作者:王麟,80後,自由撰稿人。
【編輯按】王麟先生撰寫的子弟的故事,講述的是自己作為中國第一座鎳礦子弟的所見所聞所思,生活過,讓記憶留下來。本文第一部分《昨日的世界:中國第一座鎳礦的歷史和子弟的故事》已發表,以下是本文第二部分:
(八)
建礦之初,力馬河探明的鎳金屬地質儲量是15000多噸,礦山設計服務年限僅為15年;隨後在生產中繼續探礦,發現了新的礦脈,地質儲量擴大了70%,礦山壽命得以延長。可是,礦石的儲藏量終究有限,而接替礦山還沒有著落,企業不得不開始有意識地限產。正是這一措施,加之建設幾百公里外的鹽邊採選廠、積極主動開展代加工等業務,使鎳礦的壽命達到44年,為原設計的三倍。
在會理鎳礦44年的歷史中,1971年到1973年無疑是企業的輝煌時期,產量超過1200噸,達到冶煉設計能力,實現利潤1000萬元以上,攀上了歷史的頂峰。但是從1974年開始,鎳礦的產量和利潤雙雙下降,到1985年,企業開始出現虧損並開始獲得國家給予的政策性虧損補貼。這之後,除了少數年份,鎳礦大多處於虧損狀態。
礦石的品位也在下降,銀光閃閃的富礦越來越少,到1970年的後期,只有在冶煉困難時,采廠才根據礦調度的安排,出些富礦救救急。品位在1%以上的所謂「大麻子」礦石也不多了,礦石以黑色的橄欖岩中有星星點點鎳成分的貧礦為主,品位在0.5%左右。
窘困的表現之一是在1990年代時,力馬河采廠時而在廢渣坡,尋找那些以前嫌品位低而被倒掉的礦石,因為那些礦石的品位,實際上比這時井下的礦石還高些。這種情況也在鹽邊采廠上演:該廠在開始出礦時,還沒有建設配套的選礦車間,如果把低品位礦石運到100多公里的力馬河,成本太高,因此把好些低品位礦石當廢渣倒掉。到後來選礦車間建成,運回冶煉廠的自然是選出的精礦,這時也把過去倒掉的較好的礦石回收進選礦。
過去鎳是由國家統購統銷,價格也是國家制定,1988年在改革的浪潮中,鎳礦獲得了可以自主支配產品的政策。此時的鎳金屬,也和很多生活用品、進入市場的生產資料一樣,價格翻跟頭地漲了幾倍,鎳礦首次嘗到了甜頭。一些衣服闊綽的陌生面孔,開著小車,提著密碼箱,不時出現在偏僻的力馬河,供銷科成了風水寶地。在經歷了三年的虧損後,1988年鎳礦又盈利數百萬元,使得當年慶祝建礦30周年的鎳礦,有了確實值得慶賀的底氣。
自由市場資源價格有漲就有跌,同樣是價格的緣故和其他一些因素,1993年鎳礦又陷入虧損並一直持續到企業破產關閉。儘管高冰鎳產量(包括代加工)有幾年年產量突破1000噸,甚至是創紀錄的1300多噸,但那隻能說明冶煉的生產能力得到正常的維持,而且大部分是代加工,自己只是掙了一點辛苦錢,企業還是處於虧損狀態,國家一直給予虧損補貼,到關閉前達到每年800萬元。前礦長蔣代輝在對外交往時,別人時而會提起會理鎳礦曾經所作出的貢獻,蔣礦長只得形象地調侃說:鎳礦是破落地主。
虧損帶來的影響,首當其衝的是職工的收入。到1990年代初期,鎳礦的工資水平尚處於省內中上水準,不久即持續下滑而低於平均水平,且差距不斷拉大,到企業關閉時,已差了一大截。尤其是1990年代的中後期,與外地不少地方的職工不斷提高收入相比,由於經營困難,鎳礦職工工資不升反降,有幾年職工即使全勤,也只能拿到55%至90%的工資。在鎳礦關閉清算時,被扣掉的職工工資,也沒有得到補償。
受到影響的不只是工資,職工的補貼、福利也被減削甚至停止,職工過去在住房、煤電水、洗澡、乘車等方面的福利待遇,幾乎被取消殆盡;離退休人員的養老金一度得扣減;部分人員,主要是機關人員節假日上班不給加班費;雙職工探望父母的假期被取消;旅差費被降到最低;醫藥費的報銷比例一再縮減,而且就是這樣也常常無錢報銷;一些人員去世後,醫療費、撫恤金也往往無法支付:職工和退休人員病重也不能轉院治療。
從1992年後,除了鹽邊採選廠技改工程外,全礦沒有新建一間職工住房,大部分人住在五六十年代的低矮、潮濕、陰暗、狹窄的干打壘、灰板條、土坯房,甚至危房裡。礦部的小車,建礦初期的伏爾加、北京212吉普,一直用到1990年代才被強制報廢。
(九)
90年代末,待崗和下崗現象已經非常嚴重,首當其衝的是像我舅舅、舅媽那樣年輕的合同工。我從來沒有弄明白過「下崗」和「失業」的區別,也許社會主義國家,是從來不公布失業率的。聰明的有技術的有遠見的就托關係,找外地親戚朋友幫忙,調了出去,待崗的和下崗的則或出去打工,或留守做些小買賣。大家人心浮動,都在說貪污腐敗的問題,那時我快小學畢業,被教育的一身正氣加一臉天真,曾衝動地打算給《新聞聯播》寫信反映問題,最後由於不知道地址而作罷。
大概是2001年,我媽也下崗了,她是她們發電廠最後下崗的一批女工,總之她還不到四十歲。她傷心的哭了好幾天,全家人輪流安慰她。但時間總是能沖淡一切,而後,她漸漸將這一切歸結於命運。每月按時領取下崗工資,每天按時去到麻將館「上班」。
2002年末,鎳礦破產關閉。州上派了清算工作組來,但買斷工齡的錢極低,大家都不滿意。有人組織大家去靜坐去堵路,大家都閑得無聊,也都嘻嘻哈哈的去了。工作組也組織大家在燈光球場開過幾次會,有一些人指出廠領導的貪污腐敗問題,大家吵的不可開交。時間越鬧越長,事情越鬧越大,當出現堵路情況後,州上派來了公安和武警,從沒見過如此陣仗的廠礦子弟,很快作鳥獸散。事情的結局是:主要礦領導因貪污腐敗被捕,工人們簽了買斷合同。礦長被檢察院帶走那晚,鎳礦鞭炮聲經久不息,人們歡天喜地,比過年還熱鬧。
據《涼山彝族自治州志1991~2006》記載:
因資源枯竭,2000年10月底,鎳礦鹽邊採選廠停產,2001年1月8日,鎳礦冶煉廠停產,1月15日鎳礦動力廠停產,至此,會理鎳礦全部停產。2001年2月13日,由涼山州、會理縣等有關部門組成的鎳礦關閉破產工作組到鎳礦審查關閉破產預案,2月23日,鎳礦舉行第十七屆三次職代會通過鎳礦關閉破產預案,3月7日,涼山州經貿委員會就鎳礦破產預案報告省經濟貿易委員會,6月25日,鎳礦關閉破產測算費用測算方案報涼山州工作組、經委、財政局審核後,上報四川省財政廳審定,7月1日,國家財政部企業司在成都對鎳礦破產費用測算方案進行初審。8月初,財政部企業司審定通過鎳礦破產費用測算方案,8月中旬,四川省經貿委向國家經貿委(全國領導小組辦公室)申請鎳礦破產啟動。同時,經過信達資產管理公司報中國人民銀行批准,同意核銷會裡鎳礦貸款本息,11月19日,全國企業兼并破產和職工再就業小組辦公室以[2001]18號文批准同意會理鎳礦進入破產程序。
會理鎳礦因資源枯竭並按國家有關部門的要求實行關閉破產。在實施過程中,有人對國家下撥的安置資金產生懷疑,於9月中旬聚眾阻塞會攀公路,扣留工作組。為防止事態擴大,上級派出武警和黨、政幹部多方疏導平息事態。9月28日,在縣檢察院7月下旬先期進行調查的基礎上,州、縣檢察院又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鎳礦,對職工反映強烈的企業領導腐敗問題展開調查取證。2003年11月4日至5日,州檢察院提起公訴,原鎳礦礦長和黨委書記等7人分別被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和3至14年有期徒刑。
鎳礦破產關閉後,我家遷到了成都。父親用買斷工齡的錢在成都買了房,每年得自己交納社保和醫保,然後他開始在各地打工,母親趕上「好政策」,提前退了休,每月幾百塊錢的退休金會按時打到她的卡上,這給了她無限的安心。他們時刻銘記著這個國家賦予的,選擇遺忘甚至毫不知情失去的和被剝奪的。
(十)
「子弟」聽起來有一種莫名的排他的優越感,但也意味著你不屬於這片土地,你不是這裡土生土長的,你是外來的。「今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天下同任,又遣子弟乘邊守塞,轉粟挽輸,以為之備,然匈奴侵盜不已者,無它,以不恐之故耳。」(《漢書·韓安國傳》)「子弟」本來就有「兵丁」的意思啊。
最近這些年,每年我最少會回一次鎳礦。電影院拆了,俱樂部關了,滿是破敗感。它已經不叫會理鎳礦了,現在的行政名稱是「會理縣力馬河社區」,地圖上也再也找不到它。但大家還是習慣稱它「九零一」或力馬河。這裡除了天更藍了、空氣更清新了、山上樹木更多了、街道更安靜了,其他和中國任何一個荒蕪的鄉村並無二致。
鎳礦破產關閉之後,絕大部分職工都舉家外遷了。每年4月會有一次舉行,地點在成都周邊的區縣,大家不論有多忙,都會參加。見見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回憶大家共有的記憶。但據說因為缺少組織者和經費,明年這個聚會便不再會舉辦了。
我的同學裡,職工子女跟隨父母遷到了各地,當地農村的同學,大多讀完初中便外出打工,近的去了會理縣城或攀枝花,遠的去到成都、昆明,甚至遼寧、廣州,每年春節回家一次。也仍有同學留在家裡務農,他們早早結了婚,現在已經是一兩個孩子的爸爸或媽媽。他們都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和他們的父輩一樣。不同的只有住房從原來的土坯房變成了現在的磚瓦房。
和他們比起來,我只是多了那麼一點點運氣。小時候,他們每天要走上好幾里的山路來讀書,冬季他們早上六點就得出門,打著手電筒,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最怕是雨水季,一遇上暴雨,上學的路就充滿了各種艱難險阻。我印象最深刻是念初一時,有一晚剛上晚自習就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下晚自習時,雨水從四面八方匯聚在一起,順著山坡上一米寬的防洪溝雷霆萬鈞地往下沖,衝進山腳下的力馬河。就是這個夜晚,他們還得在沒有雨具的情況下,打著手電筒,下山,穿過礦區街道,再上山,才能回到家。幾里路要走上一兩個小時,誰也不知道夜路上會發生什麼。
現在留下的大部分是退休老人。有些老兩口,因為妻子是家屬,並沒有醫保社保,兩個人只能守著微薄的退休金過活。每天午後他們到燈光球場或俱樂部門口烤太陽,和他們同齡的好多老人都不在了。他們只有等到每年春節或他們離去那天,兒孫才能回來一次。他們在最青春的年紀為了國家建設來到這裡,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生獻子孫,可如今,他們是棄兒。
剩下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多有殘疾)和回來或避暑或禦寒的中老年人,更熱衷於打麻將鬥地主。他們不一定把這裡當作故鄉,這裡也不一定再有他們的親人,但他們還是離不開這裡。
回不去了,但又有什麼是回不去的呢?
(十一)
2014年歲末,外公去世了,料理完外公的喪事,我和舅舅開車回鎳礦給外公報銷醫療費和喪葬費。那天很冷,有些飄雪,街上沒有什麼人。臨近中午辦完事情,我上山去外公的老屋看了一眼,門口的山坡有些塌方,屋裡已經不通電了,最外面的那間廚房被鄰居用來養雞了,裡面的幾間屋子,頂棚已經踏了。我沒有多停留,下山吃過午飯便開車往回走。
這是一條熟悉又陌生的路。小時候,許多個傍晚,我爬到外公家門外的石榴樹上,看到馬路拐進遠處的山裡,都禁不住想那道彎背後隱藏著怎樣的神秘世界,雖然後來我知道拐彎後面只是另一個彎,轉來轉去無窮盡,但頭腦里建構的世界從未消逝。阿多尼斯在詩中說:「無論你走得多遠,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莊。」但我們廠礦子弟沒有家鄉,我們只能化約地懷念(或者憎惡,多半是兼而有之)生活過的那片土地。
當車子駛過發電廠,在盤山公路上前行時,車裡廣播恰好在播放攀枝花汽車電台的一檔午間節目:「音樂在路上」,這天是瑪海在主持,收音機里響起了瓦其依合的《在路上》。這是他個人專輯《黑鷹之夢》里我最喜愛的一首歌,馬玉龍作詞,瓦其依合譜曲並演唱。
一路風光 一路塵土
隨風自由飛揚
穿過平原 路過山崗
偶爾放聲歌唱
沒有迷惑 沒有慌張
光芒無處不在
張開了手 就要觸摸
天邊最亮的星
外公那一輩人,正直青春,從五湖四海而來,他們也是穿過平原又路過山崗,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
如果我幸運的經過了你
你一定看見了我
我的青春
當春風吹過時光
吹過記憶
有一朵平凡的花
只為你開
在這裡,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把青春獻給了這個廠礦。鎳礦的歷史,就是他們的生命。春光不在,鎳礦衰敗,生命消逝,但記憶仍在。
總有一天 我會停留
就像河流如海
晨光送我 落日送我
身後一片空曠
外公這一輩人,從五湖四海被國家調來,父母一輩或下崗,或提前退休,舉家再次遷徙,我們這一輩人,重新散落於五湖四海,都是生活在別處的異鄉人。尤其是我們生活在全國各地的第三代子弟,早已沒有故鄉可言。我總有一個疑問:我們不屬於戶口薄上的籍貫地,不屬於力馬河,也不屬於後來遷去的生活的城市,我們到底屬於哪裡?但在我們的心底,都留下了一部分,裡面裝著我們童年生活的那個地方,這是只有弟子才有的秘密和懂得的感情。就像外公這一輩一樣,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停留,雖然不知道停留在何處。到那時,晨光送我,落日也送我,身後一片空曠……
瓦其依合如是唱,我如是想。
音樂結束,我眼眶有些濕潤,本想微信主播瑪海,請他把這首歌再播一次,但我沒有。我開著車繼續前行著,通過後視鏡,我看見漸漸消失的鎳礦,還有山坡上的那一座座孤墳……
(全文完)


※那些Diss楊超越要在她身上找公平正義的都是些什麼人
※閻連科:別走我們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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