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樂舞(下)
察
古
唐代還有一種從舊時宮廷傳下的舞樂,稱為「十二案」。即用木雕十二尊熊羆之像,高丈余,其上安版床,飾以彩幡,塗以彩飾,於其上奏雅樂。所奏曲目有《唐十二時》、《萬宇清》、《月重輪》等。這種舞樂用於殿庭宴饗,多在長安的含元殿中表演。《文獻通考》對此有更詳細的記載。「十二案」鼓吹始於梁武帝,隋煬帝時在圖案上有一些改進,眾獸騰躍奔走之狀更趨靈動,這可能是遇到了注重藝術觀賞性且技藝頗高的畫師。但其象徵「百獸率舞」的遠古狩獵遺風的趣味並沒改變。
唐朝歌頌帝王文治武功的最為著名的舞樂當屬《秦王破陣樂》。唐太宗李世民為秦王時平叛將劉武周,河東士庶歌舞於道,樂人遂作此曲,並于軍中流傳。貞觀元年(627年),李世民即位,大宴群臣,即奏此曲。唐太宗既「以武功定天下」,又欲「以文德綏海內」,於是命呂才刊定曲譜,又命魏徵、虞世南等人改制歌辭,並改名《七德舞》。貞觀七年,李世民親繪《破陣舞圖》,命呂才依圖教樂工一百二十八人披甲執戟而舞。其舞有三變,每變四陣,共十二陣,五十二遍,伴有大鼓,進退有節;戰鬥擊刺,皆合歌聲。這時的破陣樂,尚有大唐初年的蹈厲風發、威武雄壯之氣概。後經唐高宗,風格規模皆有改變,名字也改為《神功破陣樂》。到了唐玄宗李隆基,改為坐部伎中四人表演的《小破陣樂》,或改編為數百宮女齊舞的優美舞蹈,已盡脫原有的慷慨剛健之氣,變為奢靡浮華,便於帝王把玩娛樂的宮廷清賞了。這也是大唐由開國時的勃勃生機漸趨鼎盛繼而衰敗的象徵。
龜茲(今譯庫車)曾是唐帝國安西大都護府的治所,被人類學家、《古代社會》的作者摩爾根稱為「文明的搖籃」。是古代絲綢之路上最為重要的文明聚散地。天竺、波斯、希臘、羅馬、閃米特的兩河以及後來的阿拉伯,再加上西亞和歐洲的游牧民族的文明都在這裡匯聚,成就了獨特的龜茲文化。隋唐以來,龜茲文化大量輸入華夏,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景觀。唐朝典籍載龜茲樂器有篳篥、豎箜篌、琵琶、笙、簫、橫笛等近二十種,光是鼓樂就有羯鼓、侯提鼓、毛員鼓、雞婁鼓等八九種。龜茲舞蹈中有一種叫作「五方獅子」。《樂府雜記》記載說:「高丈余,各衣五色,每一獅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紅拂子,謂之『獅子郎』。」舞獅時則奏《太平樂》和《破陣樂》曲。在外藩鎮春冬犒軍時也舞此曲,是時,由整齊的馬隊引獅舞入場,樂聲齊奏,甚為壯觀。獅子這種動物本非中國所產,舞蹈顯然來自天竺、西亞和遙遠的非洲。如今的舞獅或許與唐代有所區別,但它一直延續如今,成為節日喜慶的傳統節目。獅子還成為石雕的重要形象,有的威武莊嚴,有的玲瓏可愛,一直作為中國民間的吉祥物為人所喜愛。
龜茲所進尚有胡旋、胡騰等旋轉如飛,跳踉翻騰的舞蹈。胡旋舞,多為女子獨舞,白居易《胡旋女》詩云:「胡旋女,出康居。……弦歌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康居,時指康國,屬安西大都護府管轄,該地在成吉思汗時改稱撒馬爾罕。胡騰舞則為男子的獨舞,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胡騰》詩云:「石國胡兒人見少,蹲舞尊前急如鳥。織成番帽虛頂尖,細疊胡衫雙袖小。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路遠。跳身轉轂寶帶鳴,弄騰繽紛錦靴軟。四座無言皆瞠目,橫笛琵琶偏頻促。亂騰新毯雪朱毛,彷彿輕花下紅燭。」石國,即今中亞塔什干一帶。可見,在唐代,胡旋和胡騰舞的男女舞者皆為西域本地人,可見當時文化交流和人員往來之盛。據說安祿山體大肥碩,為固權希寵,曾在唐明皇與楊貴妃面前跳胡騰舞,揣摩劉言史詩,可以想見其情景。大約安祿山舞罷不久,即擂響漁陽鼙鼓,起兵造反,「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唐明皇經營的歌舞繁華頓成春夢,大唐帝國遭此巨變,也就漸漸地走向衰亡了。
唐代曲舞名目,不可勝記。載於籍者尚有《柘枝舞》、《春鶯囀》、《回波樂》、《凌波曲》、《霓裳羽衣舞》等。其中的《柘枝舞》也來於異域,據稱來於怛羅斯,即蘇聯境內的江布爾,漢時名郅支,唐代亦由安西大都護府管轄。此舞最初由石國女子表演,傳入中原後,教坊、營妓、家妓都能舞,專業柘枝藝人稱為「柘枝妓」。隨後,柘枝舞風靡一時,流行全國,終唐之世,此舞不絕。《柘枝》舞姿豐富,節奏明快,旋轉迅速,含剛健於婀娜。手有振臂、振袖拋拂、舉袂、翹袖;足有進退、踏節、騰躍;身有跪、閃、側、旋、偃卧、拜等等,交錯變化,令觀者目眩。舞者服飾鮮艷,眉間置花鈿,眉畫濃黑。大多用鼓伴奏,也有箏、簫等。最初為女子獨舞,後有雙人舞,名《雙柘枝》。
諸般舞樂中,最為有名的大約就是《霓裳羽衣曲》了。唐代及後來者詩文中涉及此曲的文字頗多。白居易《長恨歌》中一句:「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使這首僅只美麗的曲名就引動人無窮遐思的舞曲成為後人藝術想像中斑斕多采而又飄忽不定的彩蝶。說它斑斕多采,乃因它在開元、天寶的唐代宮廷中和繁華綺麗、浪漫旖旎的宮廷艷史聯成一片想像的雲錦,在奢華和肉慾的膩香粉漬中竟也會開出這般妖冶美艷的花朵;說它飄忽不定,乃因此曲在唐代後期即失其全貌,延至宋代,已決不可聞,無論是曲還是舞只留在人們的想像中了。除去那些荒誕不經的神怪臆說,根據歷史的記載,我們大略可知,此曲是唐代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獻,原謂婆羅門曲,大約唐明皇曾親自潤色過,改易成後來這樣美麗的名字,成為唐代宮廷中曲子最為動聽、舞蹈最為柔媚的保留節目,直到遭致喪亂,千里丘墟,社稷動搖,梨園焦土,美人成泥,唐明皇李隆基年華已老,成為南內宮中空對西風悲嘆的糟老頭子,雖名為太上皇,再也無顏無心無力搬演昔年令他心醉神迷的曲目了;而國家動亂之後,百廢待興,君臣痛定思痛,哪裡有心思理睬那淫糜浮華的禍國之媒?大約不久,曾在宮廷中表演過《霓裳羽衣曲》的演奏員和舞蹈演員皆已死去,在寥落和凄涼的歲月里,這首名曲也就漸漸湮滅了。或許有人尚留下曲譜的片段,故又一個風流皇帝後主李煜在自作的《昭惠後誄》中有云:「《霓裳羽衣曲》,綿茲喪亂,世罕聞者。獲其舊譜,殘缺頗甚,暇日與後詳定,去彼淫繁,定其缺墜。」雖然後世還有藝術天分和才華出眾的皇帝和皇后,但天語綸音,終不可聞,李後主所「詳定」的《霓裳羽衣曲》已非原璧。《霓裳羽衣曲》美在何處?今天的我們只能想像了。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宮廷中親自看過表演,雖然已不是明皇的宮廷,而是多年之後憲皇(唐憲宗)的宮廷,沒有了楊玉環,沒有了才藝雙絕的眾多梨園子弟,味道差了很多,但已使他終生不能忘懷。他在《霓裳羽衣歌》中寫道:「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宴宴昭陽。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且看他詩中的舞者:「舞時寒食春風天,玉鉤欄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壘壘珮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其裊娜繽紛如在眼前。再看她們的舞姿:「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裙時雲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這已足令人心馳神往。而詩人的反映是:「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在場的詩人已如呆如痴,完全被鎮住了。詩人後來貶謫蘇州,想起此曲,問當地地方官:「答雲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了。白居易對此曲此舞久銘心扉,多以其入詩。自雲「我愛霓裳君合知,發於歌詠形於詩。」可是,如前人王羲之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人事尚如此,藝事豈能免乎!
唐代宮廷樂曲除了雅樂、法曲之外,更多的是所謂「俗樂」。它盛於開元、天寶時代,天寶亂後,雖多所喪失。但民間仍繼續流行,且不斷發展。因而唐中葉以後,仍大量地供給了宮廷方面的吸收。這些「俗樂」一方面受到西域各民族音樂的影響,如著名的《涼州》、《伊州》、《甘州》諸曲皆是;另一方面,將世俗和民間生活作為素材而創作的一些作品有著更加頑強的生命力。如《虞美人》、《綠腰》(《六幺》)、《何滿子》、《水調歌》、《念奴嬌》、《清平樂》、《菩薩蠻》、《後庭花》諸曲,其音樂久已失傳,但大多卻作為詞牌流傳下來,產生過很多膾炙人口的詞作。這些樂曲的後面往往有很多動人的故事。如《虞美人》的歷史悲愴:「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劍光飛,碧血化為原上草。」《何滿子》的泣血哀歌:「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玉樹後庭花》的興亡之恨:「玉樹歌翻王氣終,景陽鍾動曉樓空。」「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楊柳枝》的曠世悲愁:「莫折宮前楊柳枝,玄宗曾向笛中吹。傷心日暮煙霞起,無限春愁生翠眉。」等等,皆令人遐思無盡。
大唐已矣,正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往事越千年,如今,唐音已不可聞,但我們總還記得歷史上曾有那樣一個風華旖旎的時代,那樣一位風流自賞的帝王,那樣一群才藝絕倫的歌者和舞者,他們的創造和自身的命運不斷地被後人品評感嘆。在歷史的斑斕底色里,我們總還會嗅到一縷久遠的幽香,它和我們是那樣的隔膜卻又如此的切近,那或許也是我們民族文化中一種揮之不去的獨特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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