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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一介書生,三尺微命,胡言亂語。

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我不是葯神》首映是考試結束的第二天,我買了正午的票,檢票員好心提醒我,不買包紙嗎,我笑笑說,我淚點高。

結果從頭哭到尾。

買票時一來是沖著徐崢的票房號召力,一來是因為Q,身邊有一個親密的朋友患白血病,讓我覺得情感的通道被建立起來了。客觀來說,電影的煽情和衝擊,人格的轉變和主題升華略有瑕疵,比如隔靴搔癢地將根本矛盾轉移到了製藥廠上,但依然讓我手背抹淚,哭得噎聲阻氣。

稀疏的頭髮我看到過,浮腫蒼白的身體我觸摸過,清創時的哭喊我聽到過,以葯續命的日常我也不陌生,熒幕上遠離健康人的故事於我都不僅是符號,我的朋友經歷過那些痛苦,我的感同身受不及億萬分之一,卻足以被一部電影震出共鳴。

當今大部分的普通人終其一生都不會遇到真正的挫折,天災人禍都很遙遠,我們大多只是焦慮自己過得沒有別人好,想要的東西還買不起,信息浪潮般翻湧,一波接一波的衝擊,熱點時時新鮮,世界離我們很近,又彷彿很遠。

可能是過早地由於微博和公眾號的爆髮式傳播,我曾經疲於這樣的情感衝擊。我在很小的時候看過古今中外各類小說,早熟的閱讀體驗帶來的後果是,我自以為看透了人生的真相。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在同齡人用小本本抄歌詞的時候,一遍一遍寫「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初中時我的少女心萌動,在海派小說里構建幻想,對於大都市和情愛糾葛無比嚮往,後來發展到偷偷買言情雜誌,流連於狗血大劇……幸而被我媽及時制止,雖然她只是撕碎了我買來的地攤文學,重新換上了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而在二次吸收之後,我忽然發現了張愛玲和老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質區別,張愛玲筆下的市井傳奇,其實不是生活的全貌。

這不是說范柳原和白流蘇的情感角力虛假,也不意味著薇龍和喬的妥協算計不真實,更不是覺得霓喜的人生起落太過戲劇化,張愛玲的筆力是毋庸置疑的,她在創作全盛時期也曾自得:沒有我寫不出來的狀態,黃碧雲、李碧華、蘇偉貞、鍾曉陽、朱天文姐妹乃至當下許多情感作家的文章都有張愛玲的影子,我著迷於她雕潤密麗,音韻鏗鏘的行文,讀來滿口生香,以至於高中時期處處有意模仿其語言風格,還因此來北京參加了一個「尋找張愛玲」文學比賽。

然而普通人的齟齬,掙扎,以及苦難,其實是豐沛而飽滿的。所以拉斯柯爾尼科夫會由一個聰明善良,敏感孤傲的底層青年轉變為殺人兇手,由虛無主義產生的極端個人主義很多人都有,不一定每一個都會走上犯罪的道路,幻覺、夢魘和變態心理也不是那麼常見,但由共鳴而生的吸引力經久不息。更熟悉一些的祥子,老舍筆下北平城裡的車夫,還有路遙筆下西北農村裡孫氏兄弟的人生,他們真實,有轟轟烈烈也有細水長流,他們的故事是纖毫畢現的人生。

而張愛玲寫的最好的是一個二十五歲之前的少女的生活經驗,戀慕,勾引,淺嘗輒止的性愛,對婚姻的嚮往和恐懼,對家中長輩命運的管中窺豹,以及一個童女所感受到的無處不在的壓迫和黯然。

熙熙攘攘的北京城,從凌晨兩點的什剎海和望京隨便拉來一個對酒長談,都能說出沉甸甸一堆掙扎,渴望,悲憫,愛憐,仇恨,乃至英雄的勇氣,不為人知的長夜痛哭,無數次的絕境求生和迷途知返。

故而被很多人稱讚的「冷眼旁觀」,其實不是因為張愛玲已經超然悲憫至魯迅之上,她的文學和人生是印象派的,筆下的故事是人生的浮光掠影,是她作為一個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所窺探到人生一角的印象。張愛玲在十八歲的散文《天才夢》中便矜傲地說出一句「成名要趁早」,在生活尚還荒蕪的時候便在文學中熱鬧歡愉地成長起來,於是早早地有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的見解。我年少時也傾慕她的清醒冷靜,肆意嘲弄,彷彿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優越,以及不合群的卓然。

在《小團圓》之後,張愛玲陷入了靈氣的枯竭期。真實的生活重重壓下,狹窄輕飄的格局承接不下,於是晚年閉門謝客,她的人生也如筆下人物的命運,是爐灰里飄出來的一粒火星。

即便如此,張愛玲在文學史中,依然是她那一個領域裡的頂尖人物。《妖貓傳》,裡面有個場景是白居易哭著說「我知道我這輩子寫不出雲想衣裳花想容」,來自張愛玲跨時空的壓迫感依舊能毫不客氣地碾過所有效顰的東施,近百年。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是魯迅寫的。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也是魯迅寫的。其實也不矛盾,先生是真正悲憫眾生,雖然有時也免不了被眾生氣得跳腳。

創作者的目的是傳達自身的情感,還是探尋普羅的共性?需要共情能力的到底是觀眾讀者,還是作家導演?說到共情,有兩層含義,準確判斷對方的情緒,然後放棄自己原有的情感參照系,進入對方的情緒。一個人很容易能做到同情和悲憫,但共情難得。正如我羨慕河裡一條魚的自由(或者可憐它生活的單調),但我永遠無法與之共情,因為我不知道魚到底在想什麼。

因此建立情感通道變成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從前我看《紅樓夢》和《悲慘世界》能為之一哭,僅僅只是被感動或是震撼,如果真能和作者共情,恐怕我也不會哭了。

長大一些再讀魯迅,先生為改良人生的文學觀念讓我如受感召,決心從此也要成為一名「破鐵窗者」,以筆為刀,一介書生,三尺微命,胡言亂語。在沒有極深的社會洞察力和人生感悟力之前,文藝青年式的泛泛思考,不值五毛,也不值一美分。時而被黨媒忽悠,時而又被牆外誤導,總想要真相,總是被玩弄。

關於思想獨立,太過宏大。

破牆之前,我的政治思想來自於接受的教育。我對教條和信仰奉若神明,對共產主義下的大同社會充滿嚮往。我還以為反思過教條,就與被教條統治的提線木偶不一樣,用被框定的價值觀去質疑價值觀本身,也算一種思考。如今想來,這似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犬儒。

有段時間我自覺地拓寬閱讀涉獵面,讀周作人的「人的文學」,林語堂和梁實秋的小品文,余華的先鋒小說,康德的唯心哲學和馬基雅維利主義,反烏托邦三部曲以及安蘭德的客觀主義哲學……

我發現我知之甚少。

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不至於就此崩塌瓦解,只是我深信不疑的理念開始動搖,並不是顛覆性的,只是略略鬆動。固若金湯的城牆底下裂了一條縫,空氣湧進來,水漫進來,外物質滲進來,質疑與反問衝擊我,不同的聲音響徹大腦,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索性在一旁給它們挪了個地,各派思想在頭腦中安營紮寨,我真正穩下來。

不再輕飄飄地指責,評判,譏諷,否定,無數個角度向我招手。我有越來越多的想法,越來越少的觀點,對於不了解的領域保持緘默,放棄廉價的精明,避免淪為烏合之眾。

從前我最討厭看了一些「教你如何做有格局有質感的成功人士」之類的文字,接觸了一些能力身份與自己不同的人士,就一身沾沾自喜的塑料高級感的人。通過拙劣表面的模仿和剋制獲取超越階級的幻覺,自以為鶴立雞群,以同級和向下打壓貶低為樂趣和自尊來源。

可讀書似乎也是這樣,看了成百上千,眼界和心胸倒是越看越小。文化大背景下,價值觀趨同必然導致這樣的狹隘。親情必然感恩,愛情必然才子佳人,武俠必然道義,戰爭必然家國。大一統思想古有文以載道,近有文學救國,現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積極向上若是大方向也罷,但輿論引導越來越方便高效,沉默的螺旋不允許出現別的聲音,反個性化和英雄主義都讓人審美疲勞,但是有共存的必要。

八九十年前,魯迅先生在《一年》里對林語堂式的閑適散文有一半的肯定,「『皇帝不肯笑,奴隸是不準笑』的時代,是難於幽默起來的,應當警惕幽默的淪陷,」下一句是「以免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

言辭模糊,一為怕事,二為不懂事。

習慣性以詩作結:

約翰·多恩

沒有誰能像一座孤島

在大海里獨踞

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

連接成整個陸地

如果有一塊泥土被海水衝擊

歐洲就會失去一角

這如同一座山岬

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

無論誰死了

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

它為我,也為你

素蟬擊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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