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葯神》：好，還不夠好
《我不是葯神》（下簡稱《葯神》）有些像《辯護人》、《熔爐》這類韓國電影，但只是像而已。
《葯神》好嘛？先做整體評價，還不錯，某些地方甚至撩得人淚眼汪汪。不像晦澀的藝術片，對「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類哲學命題進行形而上且曲高和寡的探討；也不像庸常商業大片，用眼花繚亂的視覺奇觀掩飾邏輯混亂的敘事，「新人導演」文牧野在寧浩、徐崢兩位「老油條」的幫助下，熟練運用連串成熟類型片手法，充分調動各種娛樂元素、戲劇衝突，牢牢抓住觀眾眼球，講述了一個有生活底色、有人性明暗、有現實意義的豐滿故事。
故事講的什麼？在儘可能少劇透的前提下，可簡單概括為一個被生活逼入絕境的底層小人物，通過違法販賣仿製藥物擺脫經濟困境卻落入道德困境，最終以自我犧牲完成自我救贖的故事。這類故事，很容易陷入自我標榜自我感動的圈套，但徐崢憑藉出彩的表演，很好地完成了主角從自私貪財、外強中乾，到羞愧歉疚、自我奉獻的轉變與成長。
人物一旦立起來，片子已經成功一半。再加上影片以販葯為背景，涉及白血病患、醫藥代表、假藥販子、執法公安等眾多人物，觸及到情理與法理、道德與利益這類敏感話題——雖然只是觸及，但因為類似題材在國產大熒幕上的久缺，以及大家普遍吃過看病的苦頭，《葯神》成功喚起觀眾的共情，還未正式上映就已在朋友圈瘋狂刷屏，並取得豆瓣9.0高分的開局。憑此勢頭，接下來的票房衝天，幾乎板上釘釘。
《葯神》好，但真有那麼好嗎？開篇還不錯。一開場，主角就被生活逼入絕境，人到中年，經營著慘淡的保健品門店，被妻子拋棄，父親又重病在院，連串遭遇，為之後的鋌而走險提供了足夠動機。儘管理由充足，但當王傳君上門獻計時，徐崢也並未一口答應。天上不會白掉餡兒餅，他將聯繫方式隨手一甩，反悔時再四處翻尋，是符合現實邏輯的講述。
敘事破綻從徐崢赴印帶葯開始。他和印方葯老闆合作的達成太容易了，輕易找到藥廠，輕易達成協議，輕易將藥品運回國內……一系列本該無比艱難的動作，在快速轉場運鏡之下，缺乏足夠的戲劇鋪墊。但倘若真這樣輕巧，後邊王硯輝飾演的專業藥販子，何必花費重金從徐崢手頭購買供貨渠道？
同樣從這裡開始，影片節奏開始過快。許多東西都一帶而過，醫藥代表、執法警察、白血病人，一個個輪番登場，又一晃即過，除了幾個主要人物有稜有角，其他人均只留下一個模糊輪廓，淪為徹底的功能性角色。典型如醫藥代表，被簡單刻畫成唯利是圖的奸商，滿足敘事快感。從赴印帶葯到散夥飯一部分，故事有些飄，結合著快速剪輯，給人的感覺明快雖明快，卻像在冰上跑步，一溜一溜，隨時有滑倒的危險。所幸演員們憑藉紮實的表演穩住了搖搖晃晃的敘述。
等散夥飯之後，影片的步調又陡然緩下來，整體氣質頗為怪異，前面的嬉皮笑臉與後面的沉重苦澀之間，有著巨大的撕裂感。而在《辯護人》、《計程車司機》等片中，影片基調雖有起伏，但不至於涇渭分明，甚至自我對立。當然，嘻嘻哈哈也是一種敘述方式，不是說現實題材故事就非得板起面孔，弄得苦兮兮的。但無論以何種口吻講述，該走的路就別用跨，穩紮穩打，讓關鍵的起承轉合圓潤順滑，才不至於扯到蛋。
一個好故事，應當有縱深感與層次感，整體精彩，細節出彩，儘可能豐富立體，不論人物還是主題。《葯神》看似對情理與法理、道德與利益等命題做了探討，但始終原地打轉，將銅環扣得咚咚響而不敢破門直入，對制度與人性之幽微諱莫如深，淺嘗輒止，缺乏由點到面的深度挖掘。影片里的各色人物，大多只是陳列展示，而缺乏細緻刻畫。例如前後登場的許多病患，都像同一個人，大家清一色束起手腳向青天大老爺告饒，一把鼻涕一把淚般曲曲折折地哭訴。那拉起橫幅抗議的短命一幕在哭泣聲中迅速溺亡。
彼此的態度都是服軟，無論是局子里的老人，還是法庭上的徐崢。儘管他也曾憤怒地揪起周一圍的衣領子，但這樣的正面衝撞只是情緒化的，無法持久。低頭當然也是一種寫實，而且是我們向來擅長的，但電影應當有更加豐富的刻畫與展示。希望來日能夠抬起個別腦袋來勇猛質辯，與低頭沉思的，掩面低泣的，長歌當哭的，自暴自棄的，構成真正的浮世繪。
對許多國產電影來說，往往是故事跟不上主題，比方徐克與爾冬陞版《三少爺的劍》，希望表達江湖險惡，卻講述了一個八點檔狗血言情劇；而《葯神》恰恰相反，題材相當出彩，故事儘管不完美，起碼情節曉暢，可惜主題欠深入，每每徘徊門前而不入，甚至到了最後一刻還開起倒車。
片尾，明明已經通過字幕謳歌ZF，卻還要來一段鏡頭畫蛇添足。言外之意，似乎壞時代已經過去，現在總算好了。真好了嗎？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一種苦頭完了，還有千千萬萬的等著。審查的枷鎖套在頸上，先天就低人一頭，一副服軟模樣。何時才能站直身子表達？環顧今日局面，這實在是很嚴苛的要求，但對待優等生，我們向來不甘其就此打住。
曾幾何時，第五代導演們也拍出或冷峻或幽默或平實或跌宕的現實主義佳作，風格雖然迥異，但嬉笑怒罵，皆有所指。我之期盼，雖常常無法如意，但仍固執地希望，《葯神》的出現，可以成為國產現實主義電影復甦的先兆。
18.07.05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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