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彌合的裂隙：足球折射下的法國移民問題

全文共5571字 | 閱讀需10分鐘

本文系中國國家歷史原創文章，轉載請聯繫小編微信號zggjls01，歡迎轉發到朋友圈！

2006年世界盃決賽，在馬特拉齊激怒齊達內的最後時刻，馬特拉齊故意向齊達內挑釁道「一個恐怖主義娼妓的兒子」，直指齊達內的移民身份。隨後齊達內轉身，用「驚世一頂」將馬特拉齊放倒在地，齊達內當即被主裁紅牌罰下，落寞地走向球員通道，一代大師就此離開綠茵場，而近在咫尺的「大力神杯」也與之擦肩而過。

這「一頂」直接決定了世界冠軍的歸屬，缺少領袖的法國隊被義大利隊點殺。巴黎埃菲爾塔的燈光黯淡了，馬特拉齊成功的抓住了法國足球乃至整個法國社會的痛點，又一次撕裂了移民帶給法國的傷疤，血流成河。齊達內的憤怒失控不是偶然。移民問題早就像巨蟒纏繞一般，勒住法國緊緊不放。

一、移民足球的輝煌與困境

法國足球最輝煌的歲月由移民締造。在1998年世界盃奪冠的黃金一代中，齊達內、亨利、特雷澤蓋等巨星球員都是移民身份。到2006年世界盃，打入決賽的法國隊首發陣容中更是只有巴特斯、里貝里和薩尼奧爾三人原籍法國。著名的《法國足球》雜誌曾經列舉了三個法國足球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並按其重要順序排列如下：普拉蒂尼、齊達內和科帕。

法國足球三代巨星科帕、普拉蒂尼、齊達內（從左到右）

他們作為法國足球三個時代的領袖，所具有的一個共同特徵就是三人都是移民後代。他們共為法國帶來一個世界盃冠軍與兩個歐洲杯冠軍。1998年移民足球巨星帶來的輝煌達到了頂峰，整個法國都看到，齊達內的面部投影隨著一束藍光映照在了凱旋門之上。站在巡遊花車上，球員們高喊著「black-blanc-beur」（黑人、白人、北非人）。從那天開始在法語中，「black-blanc-beur」也可以來指代「法國」。齊達內也一度成了法國種族文化融合的進步象徵。

足球給法國社會帶來的團結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因為一旦在法國足球陷入困境之時，對移民球員的攻擊就會成為風向，其中尤以法國極右勢力的領導勒龐為甚。2002年世界盃法國小組賽未能出線，勒龐咒罵齊達內「最好永遠留在西班牙(皇馬)不要回國」，2006年世界盃法國迎戰巴西之前，勒龐再次炮轟國家隊黑人過多的現象，稱他對這樣的國家隊「沒有認同感」。這種抨擊並非空穴來風，它確實代表著一部分法國民眾的呼聲。

早在1958年世界盃，法國足球巨星梅赫洛菲就曾在與瑞士的友誼賽前，策劃10名國家隊成員叛逃阿爾及利亞，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阿爾及利亞後裔！球員的集體叛逃直接葬送了法國世界盃奪冠的希望，同時使法國人對移民忠誠度產生了巨大的懷疑。2010年南非世界盃法國隊再次爆發醜聞，罷訓內訌讓高盧雄雞遭到全世界的恥笑。而主角阿內爾卡、埃夫拉和馬盧達恰好全部是移民黑人，這使得各種猜疑猛增，媒體的矛頭馬上對準移民球員，有媒體開始批評穆斯林和馬格里布球員，法國右派則公開指責這些球員對法國無國家榮譽感，事件持續發酵，罷訓在法國社會掀起軒然大波。

之後出於對移民球員的不信任，2011年法國足協秘密在各級青訓中限制黑人與阿拉伯人的數量，保證至少有30%的白人球員，以達到培植愛國信仰，增強凝聚力的目的。這次活動又名「漂白運動」，其在法國本土居民中有大量的支持者，前法國隊主帥布蘭克就公開支持「漂白運動」，他以西班牙隊的輝煌成績為例，認為沒有黑人國家隊也一樣可以奪冠。

法國民眾對移民球星的歧視也給移民們帶來種種心理折磨。亨利就曾因為他是黑人移民的後代而飽受歧視，前西班牙國家隊主帥阿拉貢內斯曾辱罵其為「臭黑鬼」，法國足球迷曾模仿猴子叫來羞辱他。亨利試圖用雙手捂緊雙耳，隔絕那些侮辱和嘲笑，但這些聲音依然刻骨銘心。在阿拉貢內斯公開道歉後，亨利說：「你可以被原諒，但我永遠不會忘卻。」他一直在尋求答案，但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夠解決的問題，因為他遭遇的是整個社會對移民歧視的投影。亨利的退役遠沒有《天下足球》解說詞寫的那麼煽情，法國民眾並不懷念32歲的亨利的影子，時光列車也帶不走法國民眾對亨利的偏見與歧視。他在海布里球場受到的尊重遠比在法國國內加起來多的多。

不只是亨利，齊達內也曾受困於其移民身份，他的深情告白就曾被認為是對法國的背叛：「首先，我是一個來自拉卡斯特拉內的卡比爾人；其次，我是一個來自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最後，我是一個法國人。」這番言論遭受法國民眾猛烈炮轟，在2001年10月他代表法國隊與阿爾及利亞隊的友誼賽上，齊達內被人們的噓聲淹沒，「齊達內，叛徒」的標語更是隨處可見，他甚至受到了死亡威脅。

二、移民問題不僅僅存在於足球

法國足球彷彿是法國社會的鏡像，整個法國社會對移民的認同感並不強，法國足球巨星的困境在無數的法國移民身上不斷上演。截止 2011 年，有將近 1150 萬移民及移民後代（即父母之中至少有一方是外籍人）生活在法國，佔全國總人口的 19%。 這種數量龐大的移民人口增長在本土法蘭西人看來是一種入侵，而不是融合。

不止一次的調查顯示，法國本土居民抱怨移民過多，侵佔了其資源，是威脅社會穩定的罪魁禍首。移民造成的最大混亂髮生在2005 年 10 月 27 日至 11 月 19 日：全國有9193輛汽車被燒毀，警察局、商店、公共設施甚至學校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襲擊，全法宵禁三個月。警察逮捕問詢犯罪嫌疑人2921人，騷亂的肇始地點是法國巴黎東部郊區一個叫 Clichy-sous-Bois 的移民聚集區；騷亂者主要是聚居在法國城市郊區的青年，他們大多是北非穆斯林和西非黑人在法國的第二或第三代移民，是法國社會的少數族裔。這場族群衝突使法國社會長久積蓄的族群矛盾以激烈的形式爆發出來。實際上20世紀末以來法國移民騷亂頻率一直居高不下，幾乎每年都會發生較大規模的騷亂，且主要集中在大城市的郊區。移民騷亂年復一年發生。讓人們逐漸忘卻了法國曾經是移民國家的典範。

究竟是什麼導致了法國移民問題的激增？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移民主體的變化使得法國對移民「共和同化」政策的失靈，二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法國經濟增速的放緩放大了矛盾。

為了更好地探析共和同化政策失靈的原因，我們首先要追溯法國悠久的移民史。從19世紀開始，法國共經歷了四次大的移民輸入浪潮:第一次是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接納來自中歐、南歐和英國的移民潮;第二次是20世紀上半葉吸收以中東歐國家的斯拉夫人為主體的移民潮;第三次是從1945年到1973年,先是以中南歐移民為主體,後被來自馬格里布等非洲和亞洲國家的移民所取代的移民潮;第四次是1974年至今,以來自世界各地的難民和非法移民為特徵的移民潮。前三次移民都是以青壯年勞動力為主，很好地彌補了工業革命和兩次世界大戰之後法國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加速了法國經濟的恢復與發展。同時法國的「共和同化模式」也在相當程度上解決了移民融入社會的問題。那麼被奉為神丹妙藥的「共和同化」模式究竟是怎樣的？

法國的「共和同化」模式是建立在法國國家共和模式之上的。而作為共和模式精神內核的法國憲法規定：「一個不可分割的、世俗的、民主的共和國保證所有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不論出身、種族、宗教信仰」。它強調所有公民對法國和法蘭西民族的認同，強調社會群體的一致性、同質性、一體化。因此，法國長期以來對待少數族裔的移民時，基本立足點是：對所有法國移民一視同仁，不區分民族、宗教等身份，因此也不會基於民族、宗教身份來給予移民群體以任何特殊的待遇。而很幸運的是，前三次外來移民浪潮中大部分移民與法國本土居民在人種、宗教文化上非常相似，他們都是歐羅巴人種、共同信奉基督教，都受希臘—羅馬文化的熏陶。所以法國的同化模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遇到大的阻礙，反而大放異彩，法國的移民不僅能夠輕易的找到工作，而且基於公民個體來說，其對國家的認同感很高，法國國力在移民的幫助下蒸蒸日上，一時間成為移民國家的典範。

但到20世紀70年代以後隨著移民主體的變化，法國的移民政策開始失效，新一代的移民遭受了種種困難。移民的主體由歐洲國家轉向非歐洲國家,特別是馬格里布及北非移民，其他世界各地的難民和非法移民也在法國急劇增長,他們大多信奉伊斯蘭教，在外貌和膚色上跟法國本土人種上「格格不入」，宗教文化和人種的差異使得法國移民政策的同化功能收效不大，相較於個體對國家的認同，這一代移民往往更親近宗教與種族，對於法國這個作為國家的想像共同體，認同感天生就不那麼強。同時他們的教育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在社會競爭中往往處於不利地位，而共和模式下的同化政策卻無法幫助這些來自非洲、馬格里布的移民以及世界各地的難民融入到社會中去。支持共和模式者對於美國所實施的「積極差別對待」措施多有批評，更不贊同列寧主義式的「補償論」邏輯。換句話說，共和模式強調的是形式平等而非實質平等，想強調的是程序平等而非結果平等，這就惡化了非洲移民、馬格里布移民、難民與非法移民的處境。

雪上加霜的是，法國自20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的經濟增速下滑，使得法國無法為新增的移民提供充裕的勞動崗位，更遑論社會福利、醫療、教育等一系列社會配套措施。這使得這一代移民處境艱難，備受歧視。

首先在居住地域上，因為經濟收入低下，缺少政府的住房津貼，這些移民大多只能居住在HLM地區（Habitation à loyer modéré，即法國政府提供的廉租房社區），而這裡的生活水平是全法最低的，貧困、失業和犯罪一直困擾著 HLM 地區，絕大多數的移民騷亂就發生於此，一般主流群體不會踏足HLM地區，於是居住地成為了實際上的隔都，與主流社會割裂。

法國的廉租房

其次，共和同化模式下的「一律平等」與法國經濟的疲軟，讓移民的教育與工作處於極端不利地位，這直接導致了移民的上升通道被封閉，移民的年輕一代喪失希望。

在法國，高等教育分為兩個系統：一個是普通院校，另一個是精英院校。進入精英院校意味著今後會有較好的發展前景。但精英院校不僅學費昂貴，獎學金機會稀少，而且入學考試競爭激烈，往往需要在高中畢業後參加一至兩年的預科班才能在高考中脫穎而出，因此教育資源較為缺乏的、家庭經濟狀況較差的移民家庭的孩子很難進入精英院校。即便進入了高等院校，依然面臨著大量的歧視，在高等院校中基於族裔身份的歧視是比例最高的，事實上，許多郊區的移民青少年往往連高中都沒上完，輟學率非常高。

在就業方面，移民遭受的歧視更為普遍。在相同背景下，以穆斯林移民為例，穆斯林移民所能得到的面試機會比基督徒少2.5倍，工資也比基督徒要低。而失業問題本身就是法國的一大痼疾，法國自2003年失業率就高達10%，此後一直保持在這種失業問題非常嚴重的水平，移民的就業則更加困難，從2003年到2009年，在移民聚集地的郊區和在市區的居民失業率大約相差9到11個百分點，失業率基本在20%左右，移民失業的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教育和就業問題上遭受困境和歧視的大多是伊斯蘭裔和非裔，這實際上是基於種族的結構性歧視，但種族問題作為法國社會的禁區，主流政客沒有人願意承擔這個風險為移民族裔發聲，而來自於移民群體的議員數量對於他們的總人數來說，又顯得明顯不足，所以議員們無法為移民群體爭取更多的幫助。

針對移民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法國政府曾經積極做過嘗試，試圖從根源上解決移民問題。2005 年法國騷亂後，法國移民政策出現了一系列的變化：一是在對外的入境與入籍政策上進一步收緊，接連頒布薩科奇法（Loi Sarkozy 2006年 ）、奧爾特弗法（Loi Hortefeux 2007 年）、貝松法（Loi Besson 2010 年），對移民來源做出種種限制與規定，提高移民質量。二是對內在公民個體層面上加大反歧視的力度，促進社會平等；出台《機會平等法案》，擴大反歧視與促平等高級公署的職權、成立國家促進社會團結與機會平等處，來解決就業、住房、教育、健康等各個方面對移民的歧視。三是對內在公民群體層面上提出要重塑國家認同和尊重國家基本價值觀。成立移民與國家認同部、舉辦國家認同大討論、出台罩袍禁令，加強移民對國家的認同感。

但總體而言，這些移民政策技術層面上的調整並不意味著價值層面上的變革，實際上這些措施是對共和同化模式的延續甚至是加強。所以成效上並不是很明顯，比如在個體公民反歧視上，借鑒了一些社群模式的「積極差別對待」的做法，但僅基於區域和地域（聚居地區），依然否認少數族裔作為社群享有群體權利。並且借鑒有限且並未能夠徹底貫徹，這是對共和同化模式的延續，在另一方面進一步強調共和國價值觀、政教分離、國家認同，則是對共和同化模式的強化。

三、足球會是上帝嗎？

2005年巴黎市郊爆發大規模騷亂後，法國球星亨利曾公開出面為那些肇事者說情：「在那樣的地區成長不是件容易事，你幾乎不可能找到工作，無論你是否大學畢業，人們僅僅是看到你簡歷上住所所在的區號就搖搖頭將它丟到一邊。」他試圖用同情化解橫亘在移民與本土人之間的隔閡，但亨利的父親很早就看清了現實，「移民後代要獲得成功只有兩種途徑，讀書或者踢球。」他明白階層的上升才能緩解移民身上背負的重擔。正如上文所說的那樣。

貧窮幾乎將讀書向上流動的道路堵死，私立商校一學年的學費就大約相當於普通移民家庭里一個父親一整年的收入。所以，對於大多數移民後代而言，足球成為社會階層上升的唯一途徑。一旦孩子成功成為職業球員的話，就能改善家裡的生活條件，提升整個家庭的社會地位。法國完善的青訓系統也許能幫助更多的孩子實現他們的夢想，但註定是杯水車薪。移民問題的解決需要整個社會的協同，需要移民群體站出來發聲，改變自己受歧視的尷尬境地。

整個法國社會看到這一幕或許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但世界盃卻能讓法國民眾暫時忘卻血統、種族、階層的隔閡，在巴黎凱旋門下共同祈禱、失落與歡呼。足球是粘合劑，二十年前法國人民曾水乳交融，一起歡呼雀躍。今年世界盃誰能成為英雄，會是新一代移民領袖姆巴佩？他能帶領法國重溫二十年前的美妙嗎？

部分參考文獻

[1] 李明歡,卡琳娜·蓋哈西莫夫. 「共和模式」的困境——法國移民政策研究[J]. 歐洲研究. 2003(04)

[2] 劉力達. 高認同與高衝突:反思共和模式下法國的移民問題及其政策[J]. 民族研究. 2013(05)

[3] 宋全成. 20世紀70年代以前法國移民政策的成功因素[J]. 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07(04)

[4] 劉力達. 《2005年法國騷亂後的法國移民政策研究》，《法國研究》2012年第2期

[5] 騰訊體育.《夾縫中求生的法國足球：人人想當齊達內 足球是唯一天梯》

[6] 網易體育《法國足球"沒文化" 內訌成災》

[7] 王勤伯《足球巨星是法國極右勢力永遠的心病》

掃碼加小編微信，即刻邀您入群哦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