諱疾忌醫的後果
原創作者：閆煜蕾／文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 便落滿了南山
——張棗
好多年前，我曾經在諮詢室見過一個男孩子，17歲，上高二。他母親帶他來找我時，他縮在諮詢中心的一個角落裡，眼睛不敢看任何人。在進入諮詢室前我看了看母親代他填寫的病史記錄 — 「無」。但我觀察著那個孩子，卻覺得他似乎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如果病得這樣厲害都沒有引起父母的關注，那麼這會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呢？
他進到諮詢室里，身體哆嗦，聲音發顫，偶爾地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我問他為什麼來做諮詢，他說他不想上學了，所以媽媽帶他來。我問他為什麼不想上學了，他說了很多同學們排斥他的事情，但是突然有一件事情讓我提起了警覺。他說班裡的同學都在悄悄地議論他，每周要交的作業里，同學們都寫一些罵他的話，而老師和同學也都是一夥兒的，他們都在預謀整他。這件事情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現實發生的概率太小了，所以我追問他是怎麼知道這個情況的，他說他可以聽到有個聲音這麼告訴他。
我讓他描述了那個聲音，他說是個女孩子的聲音，很尖利，並不是他認識的人的聲音，但是他總能聽得到。現在毫無疑問了，這個男孩有幻聽，而且對幻聽沒有現實檢驗能力。這讓我擔心他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一類的疾病，如果那樣的話，他並不適合到心理諮詢室來求助，而首先應該去看精神科醫師。
為了驗證我的猜測，我又問他有沒有在別的時候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他說在家裡，他總是能聽見樓上的住戶通過廚房裡油煙機的煙道在罵他，還有惡毒的鄰居會把嘴趴在暖氣管道上說他的壞話。他說他很生氣，想打人，但是他家裡其他人卻聽不見。這毫無疑問是幻聽和被害妄想。從他的衣著和神態來看，社會功能也正面臨著嚴重的退化，他的衣衫不整，沒有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對外觀帥氣的追求，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也似乎要漸漸蜷縮到一個殼裡。
也許是因為我耐心地聽他講他的事情，沒有像他家裡人那樣打斷他告訴他這都是胡言亂語，因此他有些興奮起來，漸漸地越說越多，裡邊充滿的各種妄想和幻覺也越來越多。但我知道自己目前幫不了他，因為精神分裂症這類重症精神疾病主要通過藥物治療，而心理諮詢只能在患者的癥狀受到藥物的良好控制之後，起到幫助患者恢復部分社會功能的輔助作用。如果患者不及時服藥的話，只會延誤治療時機，使病情發展到更加嚴重的地步。
我當下覺得要趕快告訴他的監護人這些情況。我心裡有些埋怨這個母親，怎麼孩子都這樣了才來求助。我告訴孩子希望和他母親談一談，因為他母親需要做一些事情來幫助他。孩子一聽很高興，欣然就出去換他母親進來了。我建議母親儘早帶孩子去精神專科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不是精神分裂症，如果是精神分裂症的話，一定得趕快服藥了。
他母親聽到我的話愣了一下，接下來說的話令我大吃一驚。她說：「我兩年前就帶孩子去醫院診斷過，是精神分裂症。但我不想讓他吃藥，覺得吃藥會讓他變傻。」我心裡一驚，果然是精神分裂症，可是已經延誤兩年的治療，這孩子現在的情況多麼令人擔憂啊。我問她這兩年間讓孩子吃過多長時間的葯，她說剛診斷後吃了一個月的葯，後來擔心孩子吃藥會變傻，就停了。後來如果孩子情況差一些，就再吃點，如果好一些，就不吃。我問她情況差時怎樣。她說孩子會打她和爸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問她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來諮詢，她說孩子在學校里又出現幻覺了。又問她為什麼在填登記表時隱瞞病史，她說擔心別人瞧不起孩子，也擔心我會因為孩子有精神分裂症而拒診。
我簡直是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了。這個缺乏心理健康知識又不信任精神科醫師的母親，因為她自以為是的擔心而將孩子的身心健康置於更大的風險之中。直到求助心理諮詢師時，還因為面子問題而故意撒謊，諱疾忌醫。我告訴她我能理解她對孩子的擔心，治療精神分裂症的藥物確實會有一些副作用，可能會讓孩子看起來更沒有精神，但是如果堅持服藥，就能更好地控制癥狀的惡化，不會令孩子的社會功能退化到如此嚴重。那個母親點點頭，但是表情卻非常漠然，似乎她早已決定了不讓孩子去吃藥。
在諮詢快要結束的時候，這個母親看似口頭上接受了我的建議，卻依舊執著地希望她的孩子還可以繼續約我做諮詢。她說覺得孩子剛才從諮詢室里出去之後情緒很好。我拒絕了她的請求，並向她解釋：精神分裂症患者只有在接受藥物治療控制了癥狀之後才能輔以心理治療。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心理治療主要是用來幫助其恢復部分社會功能的，並且這些治療最好是在住院條件下或日間門診進行。在癥狀發作期間，精神分裂症患者喪失了部分或全部現實感，如果在非醫療條件下進行心理諮詢，對患者和諮詢師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潛在傷害。
在那個母親帶孩子走後，我心裡一直牽掛著那個孩子，盼望那個母親可以帶孩子去精神科接受藥物治療。在精神病院實習的時候，我看見過太多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最初起病時沒有得到家裡的足夠重視，諱疾忌醫，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最終在患者社會功能損害到非常嚴重的時候才被家人送到醫院就診。可是那時候患者的癥狀已經惡化到非常嚴重的程度，即使通過藥物控制了癥狀，社會功能也很難再恢復了，因此很多精神分裂症患者從此變得與世隔絕，只能在康復醫院或者家裡孤獨終老。
之前，我在網站上看見一個家長發帖求助，說他的孩子上了初三後突然變得很難管，以前很乖的孩子突然開始無緣無故地打母親，打得非常厲害。母親不敢再管孩子，就讓外地工作的父親回來管，但是父親回來之後孩子卻變得更加暴戾。他們聽見孩子一個人在房間里壓低聲音說話，似乎是在與誰交談，要設計殺死父親，感到非常擔心，希望能有人幫忙支支招。
我看到這個事情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果父母不是在說謊的話，那麼這個小孩可能是有精神病性癥狀了。因為一般來說，人的性格是比較穩定的。如果之前一直很乖的孩子，可能會在壓抑不住憤怒的時候與家長拌嘴，但是突然變得異常暴力，這是個非常異常的表現，可能意味著出現了精神病性的癥狀。如果孩子一個人還壓低聲音與誰交談的話，很有可能是出現了幻聽的癥狀。
我建議他儘快帶孩子去精神專科醫院進行診斷，萬一是精神分裂症或者分裂性情感障礙，那要趕快進行藥物和住院治療了。家長回我：如果孩子不是精神病，那麼帶孩子去看精神科會不會給孩子的心理帶來陰影。我不能回答說沒有陰影，因為確實這個社會對精神疾病存在巨大的偏見，但如果能夠儘快地排除重性精神病的診斷，那麼接下來不管是採用心理治療或者其他方法幫助孩子解決困擾，都要比諱疾忌醫而延誤治療時機好太多。
很遺憾的是，最終那位家長還是以孩子不同意去精神科為由拒絕了我的提議。我感到非常遺憾。他沒有起到作為監護人為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做出決斷的功能，也許是他自己難以面對孩子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事實，而採用了忽視和否認的方式來應對這樣的風險。可憐多少孩子，都是因為父母的諱疾忌醫，而失去了最佳的治療機會。
圖文編輯 | 小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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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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