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葯神》票房沖40億，這事只可能發生在中國
文 | 吳澤源
截止到今天，《我不是葯神》除了在豆瓣砍下十餘年難有一見的9.0分，它的票房數字更是達到驚人的15億，而這不過是它全面上映的第五天。
五天15億這是什麼概念？
淘票票專業版截圖
那部經常被人拿來和《葯神》相比的《達拉斯買傢俱樂部》，一共只收了2730萬美元而已，換算到人民幣大概是2.03億元，不如《葯神》在周末的一天。
《我不是葯神》7月7日單日票房3.85億元
而根據貓眼專業版等平台的預測，《葯神》極有希望突破40億票房大關，成為中國電影歷史上僅次於《戰狼2》的票房亞軍。
所以說，中國電影市場趕超好萊塢的夢想已經實現了嗎？
即使光看票房數字，事情也沒這麼簡單。
《戰狼2》票房56.8億
我們暫時忽略好萊塢的全球市場，只看北美，會發現一個非常突出的現象——《葯神》這樣的社會現實題材，在美國很少賣座。相反，在中國不接「地氣」的《復仇者聯盟》系列和《星戰》，才是大洋彼岸的票房香餑餑，它們7-9億美元的本土成績，是吳京也沒法小看的。
《復仇者聯盟3》
打開北美歷史票房榜，事實更加清楚。前十名中有八部電影都是星戰、漫威、《阿凡達》這一類基於架空世界觀的超級IP。餘下兩部《泰坦尼克號》《侏羅紀世界》，也是很相近的主打奇觀的特效大片。
《阿凡達》
反觀中國歷史票房榜，奇觀特效電影的票房上限止步27億（《速度與激情8》），還不足《戰狼2》的一半。而國產爆款的前三名（我們提前算上《葯神》），無不是和社會現實發生緊密勾連，靠著在觀眾中召喚起集體情緒口口相傳，並且在製作上不過度依賴數字特效的現實題材電影。
《速度與激情8》
中美票房爆款電影在題材與風格上迥異的現象，引發出一系列的問題：
這種差異在經濟與產業上的成因是什麼？它體現著中美兩國在傳媒與娛樂機制上的哪些不同？兩種迥異的成功模式之中，哪個才是更為「正確」的？它是否在證明中國電影已經比好萊塢更趨近真實世界了？
1、為什麼社會寫實題材的電影在中國賣得遠好於美國？
當今的好萊塢，已經成為特效大片、續集電影和巨型IP的天下。在去年的美國本土票房榜上，排名前12名的電影，要麼屬於漫威或DC的電影宇宙，要麼就是續集電影以及IP改編作品。
2017美國票房排行：《星戰8》《美女與野獸》
《神奇女俠》《勇敢者遊戲：決戰叢林》
《銀河護衛隊2》《蜘蛛俠：英雄歸來 》
《小丑回魂》《雷神3》《神偷奶爸3 》
《正義聯盟》《金剛狼3》《速度與激情8》
直到第13名的位置，我們才能找到票房榜上的第一部原創電影：皮克斯工作室出品的《尋夢環遊記》。它雖然講述了一個非低齡化的人性故事，卻依然很依賴電腦技術以及合家歡的觀影模式。所以，這成為一個有點難堪的現實，如果好萊塢想用大成本來講述一個情感複雜的原創故事，電影人似乎必須求助於動畫這種載體。
《尋夢環遊記》
第14名的《敦刻爾克》，若是倒退幾十年，它絕對是一部有潛力衝擊年度冠軍拳頭產品。精良的製作，精湛的表演，對人性的關照，都是老派好萊塢佳作的硬性標準。然而在今天，對這種非IP電影的投資，卻已經成為一場冒險，即便它的導演是諾蘭。
《敦刻爾克》
第15名的《逃出絕命鎮》，倒是和在中國與韓國成為爆款的社會題材電影相通。影片的內涵指向了美國日漸突出的種族矛盾，它之所以成功，正是因為捕捉到了瀰漫在社會之中的集體情緒。
《逃出絕命鎮》
但與《葯神》《辯護人》《熔爐》相比，《逃出絕命鎮》對敘事的處理顯然更加類型化、娛樂化。它之所以成功，固然因為搭上了社會熱點的順風車，但它作為產品的立足之本，首先還是驚悚類型片的定位。
你可能還會說，《黑豹》是一個例外。沒錯，這部電影憑藉在黑人群體的巨大號召力，不僅成為漫威宇宙的第一票房巨片（在北美超過每一部《復仇者聯盟》），在歷史上也僅次於《星戰7》《阿凡達》。應該說漫威宇宙為黑人話題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騰飛載體，否則怎麼解釋，絕大多數的優質黑人電影，票房其實也並不算高吧？
《黑豹》
為什麼在中美兩國，社會問題類電影受到的待遇會有如此大的不同？這裡提供兩個角度供參考。
其一，兩國傳媒與娛樂生態有巨大差別。
在美國，社會情緒有很多渠道可以疏導和排解。美國發達的有線電視網和新聞媒體，為社會問題的討論提供了平台。與此同時，他們又有著像《周六夜現場》《比爾·馬赫脫口秀》甚至動畫劇集《南方公園》這樣的節目載體，通過近乎三觀不正的娛樂方式，為各種社會議題和民眾情緒，提供響應最快的宣洩渠道。
《南方公園》第二十一季
換言之，電影並不是美國社會情緒的主要出口，即使相關電影拍出來了，它所積蓄的能量常常是有限的。
與美國相比，我們的輿論環境，顯然還無法為社會情緒提供足夠的宣洩渠道，於是像醫療與葯價問題這樣關乎公眾利益的素材，一旦被搬上電影這樣極具傳播力的大眾平台，就很可能會引發出核彈級別的文化效應，攪動起在社會中積蓄已久的集體情緒。
其二，電影在兩國普通民眾中的普及程度大不相同。
目前中國和北美市場的年度票房總收入，已經相當接近，但考慮到兩邊的人口落差，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美國人更接近「全民看電影」，而在中國，看電影還只是年輕時尚人群的消費選擇。
這帶來一個推論，中國電影的超級爆款，多半需要從核心觀眾群向外拓展，讓更多平時不太看電影的人也走進電影院。那麼，只有關係到每一個人的社會議題型電影有這個可能，平時充斥電影院的特效大IP對低頻觀眾其實沒什麼吸引力。
2、沒有特效，美國就拍不出好電影了嗎？中國是不想拍出現象級的特效大片嗎？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顯然都是否定的。
每到頒獎季，我們就能發現，好萊塢電影人依然有實力拍出質量超人一籌的現實題材電影（《聚焦》《三塊廣告牌》《赴湯蹈火》），只是缺乏這類產品在美國電影產業的定位，日益被局限為「衝擊奧斯卡」，喪失了在票房大戰中以小博大的機會。
《赴湯蹈火》
上溯歷史，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好萊塢一直在積極推動自身的產業轉型。這二十多年來，好萊塢通過一系列的拳頭產品終於成功地規訓了觀眾：電影院是一個體驗視聽效果、獲取感官刺激的地方；如果想看精美複雜的故事，出門右拐回家，打開HBO、SHOWTIME或Netflix。
好萊塢之所以將生產重心轉移到特效大片上面，也和它在本土票房趨近飽和之後，所追求的全球化戰略有關——
為了讓產品跨越語言和文化的藩籬，好萊塢電影必須做到容易理解，且具備普適性的吸引力。而無論在哪個國家，拯救世界的個人英雄主義，以及快餐式的感官刺激都是從不落空的硬通貨，反過來，細膩微妙的社會問題與人性困境，因為國情和文化的差異，在輸出過程中極易遭受損耗。
《星球大戰8：最後的絕地武士》
難道中國電影就不想拍出能打入全世界的的特效大片嗎？顯然不是。「科幻片元年」和「重工業升級」的口號，已經喊了多少年？成效還遠不能讓人滿意。像《捉妖記2》這樣試圖建立一個架空世界觀的大型IP，成片質量往往不理想。
《捉妖記2》
換一個角度看，《葯神》《戰狼2》《紅海行動》這樣的電影，它們固然在本土市場無堅不摧，但都很難在其他國家市場獲得類似規模的成功。
《紅海行動》
所以，中國電影人現在已經能熟練地為本土觀眾量身打造「走心之作」，但仍然搞不定高科技、重工業的「好萊塢式大片」。
3、「好萊塢式大片」是中國電影唯一的終極彼岸嗎？
如果把稱霸全球電影市場定為中國電影的終極目標，那麼模仿並超越「好萊塢式大片」應該是過去幾十年驗證過的最正確一條路。
畢竟《復仇者聯盟3》在全球狂卷20億美元票房，山雨欲來的《阿凡達2、3、4》恐怕更要將這個天花板提升到30億美元之上。那就算把《戰狼2》《葯神》的秘鑰無限延期，光憑本土市場，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如此高的票房數字。
但如果還有其他目標呢？答案或許會有不同。
好萊塢電影的藝術價值，近十年里一直在滑坡，逼得不少優秀的創作者轉向了電視行業（芬奇、林奇、索德伯格、泰勒·謝里丹……）。
優秀演員也是一樣：湯姆·哈迪、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馬修·麥康納這樣的一線巨星或頂級演技派，都開發了屬於自己的劇集。
《復仇者聯盟3》
畢竟，就算超級英雄電影油水再多，他們也不能一輩子只演奇異博士和「毒液」啊。
《毒液：致命守護者》
不論未來中國電影是否有挑戰好萊塢全球霸權的一丁點可能性，霸主終歸只有一個，那全世界其他一百多個國家呢？難道就不發展自己的電影產業了嗎？可能很多觀眾沒意識到，其實絕大多數國家的電影產業，都拍不出「好萊塢式大片」，也並不會以它為目標。
瞅瞅我們的幾個近鄰就知道了。無意拯救世界的日本人，靠著小情小調的「日常」題材電影和二次元，也能保持產業的平衡和健康發展；而在韓國與印度，電影更是用來透視社會問題的全民媒介，它可以凝聚人心，疏導情緒，在某些特殊的狀況下，它甚至可以改變社會。
《起跑線》
而在中國，《葯神》及一批電影的出現，無疑也讓我們看到了關於電影產業發展的另一種可能——電影不僅可以提供娛樂與感官刺激，也能引發人們思考一些嚴肅的公共問題，而這正是好萊塢大片正在漸漸失去的功效。
從古典電影時期一路走來的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近年曾說過如下一番話：
「電影已經走遠了。伴我成長的電影和我拍的那類電影，如今漸行漸遠。影院依然會是重要的社群體驗，然而在其中放映的會永遠只是主題公園式的電影嗎？這聽上去像是老古董的口吻，我也承認我確實是個老古董。但在我成長的五十年代，我在影院看到的是西部片、70毫米的《阿拉伯的勞倫斯》和《2001太空漫遊》，我在影院看到的是VistaVision格式的《迷魂記》與《搜索者》。」
而在當下的中國，電影也將在未來很長時期內是我們重要的社群體驗。身在其中能看到像《葯神》一樣關懷現實問題、普照人性的腳踏實地的作品，並親身經歷它的社群式輿論發酵和對社會的反哺，即令它在藝術上尚存缺陷，對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你和我來說，這仍是一件珍貴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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