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陽：他箕踞在半箇舊輪胎里，如坐蓮花
范朝陽，1973年出生，湖南邵東人。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偶有詩歌發表。
【編者按】范朝陽的詩歌，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貼在大邵陽群里的《忽一日》，我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連忙加好友，並且為這首詩歌專設了一個欄目《日淘一詩》，也就是後來的《每周竹評》。他的詩歌都是圍繞著他熟悉的物事與人物而寫，因此寫的實在而飽含深情。這一組詩就是明證。這一組詩歌中我最喜歡的是《坐蓮花》。您最喜歡哪一首呢，請在文後留言吧！
藠頭臉
曬脫一層，又曬脫一層
鄉下人，日頭下
總是閃著一張老臉
表哥從小就淘氣，樹上爬，溝渠里打滾
頂著紅缽子太陽到牛屎塘摸田螺
成家後，做漆工，燒磚窯
還是一張花臉
打牌，熬夜，被舅媽逮到
劈頭蓋臉罵：藠頭臉，藠頭臉
舅舅過世早，虛歲才五十
辦喪那幾天
舅媽倚著門框，誰也不罵
堆滿一屋人的灶房
三十歲的表哥埋頭一層一層剝藠頭
剝著剝著
突然捂住了臉
嗩吶腰
嗩吶是響器，嗩吶腰的六姑娘
是不聲不響的響器
村裡有人娶親，有人嫁女
有人辦道場，超度一生受苦人
紅事白事，吹吹打打，六願三慶
六姑娘挪著腰身
起菜，幫廚
吹嗩吶的羅師公
那個鼓起腮幫眯起眼的老單身
祭幛後面燈影里捏她的腰，不聲響
就又捏一下
跟著嗚嗚咽咽的嗩吶走那年
六姑娘二十歲
前些年在海南做生意的人回來說
六姑娘躲計劃生育
躲熟人。水腫得厲害
身邊哭鬧的崽崽女女唱著大戲
組成
好大一個響器班
扁擔親
駝四爺的崽，討的是張先生的女
張先生的崽，討的是駝四爺的女
兩家結了扁擔親
駝四爺一副扁擔，屋邊種田土
張先生一副卦，橋頭看八字
駝四爺一擔谷籮
把斷奶移窠的孫子外孫一擔擔回來
村人問重不重，哪頭重
四爺回：一樣重
被張先生算準辛苦八字的駝四爺過了
那時他外孫剛上大學
孫子剛進牢房。沒算準自個時辰的張先生
打個噴嚏
年前也過了
喊禮，起棺——
駝四爺張先生的孫子外孫都在抬
村人問重不重，哪頭重
孫子外孫不換肩
一起回：一樣重
黃糖命
那年月，黃糖金貴
須得過年過節，陪客
才捧出來
命也金貴。如果不是大清早豬仔掀了潲盆
撒起潑要蹦水塘的女人
不得指著自個的背時男人
罵短命鬼
男人累得牛一樣，在家受了氣
趕馬車出門賣白菜
被另一個背時男人開的大型拖拉機
軋成了黃糖
又快要過年了
七歲的孩子從城裡捧回骨灰盒
捧回三兩二錢
黃糖命
坐蓮花
剩下上半身的勝利街口討乞的人
箕踞在半箇舊輪胎里
在一堆菜葉之間
如坐蓮花
咿咿呀呀的唱
嗓音壓下去
又吊起來
人影散亂，日影很長
菩薩腔調在遠地方救苦救難
賣完自種的絲瓜茄子
收起挑子要回家煮夜飯的老人
總躬下身子，一塊錢，一塊錢的禮佛
這回孫子在旁邊。孫子一捧獨蒜
傾進瓷碗
大肚子的快開眼的獨蒜
像極了，團團圍坐的羅漢
筆錄
那個在筆錄上簽字的人
沒有左右手
不。他只是沒有手掌
所以只能杵著雙臂，併攏，如推磨
夾起水芯筆
他一字一頓寫下:同，意，離
他匍匐在案几上
身邊站著九歲的和十一歲的
扯他袖子的一對兒女
筆錄記載著這一切。他那
大的女兒叫依依
小的兒子叫離離
蓮蓬
蓮蓬是一種樂器
長柄，細孔
一種綠色的，宜於彈奏月光和流水
無需用聲音取悅於人的樂器
一塊錢一個的樂器
傍晚時分靠在街邊老人的膝下
如誰家蓬蓬頭的
賣相好看的沉默的小兒女
用稻草捆紮
在籃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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