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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不是如此硬著頭皮

連著兩天看了浙江崑劇團全本的《雷峰塔》,感觸頗深,經典的打場和唱腔,那就不去說它了。看了的人自有體會。這個本子裡面最堪玩味的,是「許宣」這個人物的設計。說不出的糾結,各種不靠譜。但是轉念想想,這才是人!

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是個杭州人都知道。但大部分的印象,來自於葉童、趙雅芝版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這裡頭葉童飾演的許仙,比崑曲劇本里的「許宣」要正面些。品性上要略微偉光正一些。但是再細細想想,崑曲劇本里的「許宣」更符合人性。

《斷橋》這一折,因為演出中劇情的需要,歷來有不同的改編,區別在於「法海禪師」這個角色是否出現。梅蘭芳和俞振飛兩位大師留下來的電影資料片中,法海這個角色是沒有出現的。開頭部分的【前腔(山坡羊)】「一程程錢塘相近,驀過了千山萬嶺,錦層層過眼煙雲,虛飄飄魂斷藍橋境。」是由許宣唱的。而浙昆的版本里,這一段是由法海唱的,更忠實於原著乾隆水竹居刊本方成培本的《雷峰塔傳奇》。這個怎麼演,依方便法,沒有所謂。因為對於許宣的人物塑造來說,大的基調沒有改變。

接下來的才是重點,要看的,就是許宣如何「硬著頭皮」

因為許宣到了這個時候,面臨人生抉擇幾大難題。

一方面是法海告訴他:你老婆白氏和那青兒是妖,就要分娩了。等分娩完,我就要來收妖。

聽說老婆是蛇妖,許宣當然害怕啊,可是法海接著告訴他:你放心去好了,你的蛇妖老婆「決無害你之心,有甚言語都推在老僧身上便了。」

另一方面,許宣念及跟老婆的往日恩情,好歹肚子里的娃兒是自己的吧。這可如何是好?「悔不該去往金山燒香,連累我家娘子受盡苦楚。」

所以他就唱:

「且在錢塘安神,愁煞人進退無門。

尋思,教我兩下分與並,只怕怨雨愁雲恨未平。

追省,感垂憐相救恩。傷心,痛往事暗傷情。」

人生道路在左與右之間就開始激烈地矛盾碰撞,這時候遠遠地看見斷橋邊趕來的白娘子和小青。尤其是怒氣沖沖一手按著寶劍的小青,想到法海禪師告誡過他,那可是水漫金山妖法高強的青蛇妖怪,他又開始慫了,恐懼起來。

許宣:「嚇?啊呀!嚇死我也!嚇嚇嚇死我也!你看青兒同著娘子,怒氣沖沖,追趕前來。啊呀,我此番性命休矣!」

我自己個人認為啊:這一折戲,看小生的表演的話,這一段表演最關鍵,最考驗小生演員的能力。要把各種糾結、恐懼、首鼠兩端等情緒表演出來。真心不容易的。

到唱到【五供養】的時候,達到頂峰:

「我雙眼定睛,(青兒內白:許仙!)(呀!)忽聽她言,相叫聲聲。

遙觀青兒到,內心戰兢兢,啊呀蒼天憐憫!更沒處將身遮掩。

怎得天相救?啊呀這災星!我暫時拚命向前行。」

然後許宣就開始躲避,開始逃。逃是人的自然屬性中最典型的一個本能。誰都一樣的。可是人間世的這難題,逃又如何逃得過?人家本事比你好,跑得比你快,有妖法傍身。肉胎凡身的也不是說把頭縮進烏龜殼就一了百了了。這時候他唱:

【川撥棹】「我行步緊,(唱)願蒼天賜救星。

止不住珠淚盈盈,止不住珠淚盈盈。

啊呀且住!看他們緊緊追來!叫我向何處躲避呢?

罷!我且上前相見,這生死付之天命也!」

這一個「罷!」字,到了關鍵。躲無可躲,逃無可逃之時,只能如此硬著頭皮!

後面的戲我就不講了,許宣後面就沒有反覆了嗎?不可能,看完全劇就知道,他後頭反反覆復、糾結、薄倖的事情多了。用不著一一列舉,但是他沒有辦法吶!他的生活圈,每一個關鍵人物都比他厲害,要法術有法術、要權謀有權謀,他啥也沒有,只能這麼硬著頭皮隨波逐流。

對於一個小人物來說,人生何處不是這樣呢?即便是廣義上的人生贏家高帥富,還有個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比一山高。別的不說,我們玩東西的圈子,故事特別多。誰不會遇到點事兒?打了眼、吃了葯、錯過了漏的。遇上那眼高沒分寸的人,別人的遭遇到他嘴裡都是「傻逼」。

可是,人生沒有「早知道」的!

我前一陣子來「大姑爹」折騰了好一陣子,無非就是錯過了一塊夢寐以求的,晚清紫檀盒子的張坑大西洞蒼龍教子平板硯。我也是硬著頭皮舉著身家性命去硬頂的呀,臨到關鍵時候,後力不支,一慫,敗下陣來。我也追悔莫及呢,誰說我「傻逼」我都認,但我不信他在當時當刻當處我的這個狀況下,他不慫。因為數落別人,比自己面對,容易太多了。

今天的這篇文字,不是要討論崑劇表演藝術,我的學問不具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要寫一篇人生雞湯,感嘆大家活著都不易。而是我覺得:讀書讀到傷心處,要有歷史之同情!我們的教育中,偉光正的形象太多了,讓我們漸漸忘卻了,其實那些不那麼偉光正的,才是真正的人!

試想當日斷橋邊被青白二蛇緊緊追趕的,如果不是那許宣許晉賢,而是我陸迦陵。

俺,捫心自忖,恐怕也逃不了那樣一般地烏龜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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