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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識:創造和毀滅歷史

雞蛋城堡位於義大利那不勒斯,被認為是無意識的象徵。

【魔法師榮格】

無意識的浮現

榮格認為,天才的創造動力來自他們的無意識,而無意識的顯露又導致他們的精神不夠正常。這是天才,尤其是在文學和藝術領域中的天才,為他們的創造力付出的代價。但是否付出,其實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只不過是存在於無意識之中的天賦的載體、寄主,被動地完成他們的任務。

心理學最初是哲學的一個分支,隨著生理學的發展在19世紀晚期獨立出來,成為一種實驗科學。意識和無意識原來是哲學的概念。心理學意義上的無意識是思想史上的一個重大發現。但至今還沒有找到無意識存在的科學證據,就像暗物質和暗能量一樣,間接證據是有的,人們一般會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是無意識作用的結果。人們一般也會相信自己的夢具有某種意義——那是無意識的浮現。

「無意識」的概念在歐洲哲學中有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前面提到過醫生、占星師、練金術士帕拉塞爾蘇斯在1567年的《關於疾病》中提出關於「無意識」的說法。把術士和科學家相提並論在今天是不合適的,但在當時乃至更晚,兩者卻沒有區別。艾薩克·牛頓(1643-1727)就沉迷於練金術;採用幾何學論證方式的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是一位泛神論者,認為宇宙就是神,而「人的心靈具有神的永恆無限的本質的正確知識」,這是斯賓諾莎在《倫理學》提出的一個命題。這本書以心理學為基礎,在他去世之後才出版。

在這本書中,斯賓諾莎還說:「經驗也像理性一樣明白教導我們,人們相信他們是自由的,只是因為他們自己意識著自己的行為,而毫不知道決定他們行為的原因。」這裡的「毫不知道」就是對某事是「無意識」的,沒有察覺。這也是「無意識」在較早時期的意義。斯賓諾莎說,人們對他們的行為的原因沒有意識,與前面的意識相對,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個解釋正是心理學中無意識的作用方式。

斯賓諾莎隱約感到無意識的存在。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從斯賓諾莎進入哲學。費希特把「自我」設定為一切事物的絕對的出發點,而規定「自我」是「自我意識」。費希特說:「只有徹底改善我的意志,才在我這裡對於我的生活與我的使命升起一線新的光芒;如果沒有這種改善,不論我怎麼苦思冥想,不論我具備多麼突出的精神稟賦,在我之內和在我周圍也都不過是一片黑暗。」(《人的使命》第三卷)

意志不是無意識。費希特認為,意志是理性的。他說:「意志本身就是理性。」斯賓諾莎在他之前說過:「意志與理智是同一的。」(《倫理學》第二部分)費希特的「我之內」的黑暗是無意識,不是改善意志或理性而能夠照亮的。叔本華把意志解釋為,存在於意識之中的康德的「自在之物」——這有些近似漢傳佛教的「佛性」、王陽明的「良知」,覺悟的固有的種子,有待於被發現,也不是意識的產物。

到了謝林,無意識的概念在哲學中才變得清晰。如同費希特憑藉一本論述康德哲學的文章贏得康德的讚賞,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von Schelling,1775-1854)在年輕的時候也憑一本論述費希特哲學的文章得到費希特的承認。謝林在他的早期著作《先驗唯心論體系》(1800年)中提出「無意識」一詞。英國詩人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來德國學習哲學,在1817年出版的《文學傳記》中,柯勒律治把「無意識」一詞引進英語。

謝林把無意識歸入到理智的範疇之內。自然世界的創造是無意識的活動,無意識上升到自我意識或者理性。謝林的無意識存在於自然之中,不同於弗洛伊德意義上的無意識:被壓抑的慾望。自然存在於意識之外,謝林的自然是更高的存在。他說:「自然是可見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見的自然。」(《自然哲學觀念》)

在《先驗唯心論體系》中,謝林指出,歷史有先驗性,人與歷史一同出現,只有把人併入自然的規定,人的歷史才有先天設計的可能。他說:「與自由相反的東西一定是無意識,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內在於我的無意識的東西就是不由自主;而有意識的東西則是通過人的意願內在於我的,必然就在自由中。」他認為,無意識不是人能夠掌控的,所以是與自由相反的東西。因為他的自然主義(「自然」是謝林對費希特「自我」的補充)和神秘主義傾向,以及他的大學好友黑格爾的貶低,謝林在很長一段時期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直到20世紀才被重新「發現」。

由此可知,在心理學獨立之前,意識和無意識的概念在哲學中已經有了長期和深厚的積累。榮格多次批評弗洛伊德不懂哲學,應當是指責弗洛伊德沒有從這些積累中汲取知識,而僅僅限於生理學的範圍(當時的生理學還很初級)。

當然,榮格關於意識和無意識的知識來源,要比謝林以降的歐洲哲學更為久遠。榮格也並不是像批評者指責的那樣不科學。其實,他同樣在科學之中獲取靈感和支持,只不過主要是從科學的前身:鍊金術和星相術。在科學的早期階段,對精神和物質的探索還沒有分裂成兩條路徑,還處於混沌之中,榮格受到東方思想鼓舞的原因也在於此,他在現代科學之前的「科學」中找到了無意識存在的證據。如果要指出榮格理論中的缺陷,那麼,他對無意識作出清晰的陳述和分析應該是其中之一。

科學在今天似乎在回歸混沌狀態。科學家在探索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作用,而不是自然的單向作用。這一路徑通向哪裡,還不確定,還要看今後的發展。

哲學中的無意識

無意識概念的提出,是對意識的極大拓展。把無意識與醫學和日常經驗聯繫在一起並加以推廣的首功在弗洛伊德,其他人的貢獻也不可忽視。在《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中,榮格說:「『無意識』這個詞並不是弗洛伊德的發明。在德國哲學中,康德、萊布尼茲和別的哲學家早就在使用這個詞了。」他在《兒童原型心理學》中說:「雖然許多哲學家,如萊布尼茲、康德和謝林,已經非常清楚地指出過人類存在著心理陰影的問題,但有一位醫生從他的科學與醫學經驗中感到,『無意識』是精神(psyche)的重要基礎。他就是C. G.卡魯斯,即愛德華·馮·哈特曼追隨的權威。」

在回溯無意識的概念史時,榮格提到了哲學家。萊布尼茲在《人類理智新論》(1704)中提出「微知覺」,即「感覺不到的知覺」。微知覺是靈魂固有的,可以用來說明主體之間存在上帝的「前定和諧」。固有的微知覺與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更接近,而不是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萊布尼茲還提出「統覺」(apperception),自我對客體的總體意識。康德批評萊布尼茲的統覺是經驗的,他提出了先驗的統覺。統覺中的經驗和先驗,影響到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的分類。

在《純粹理性批判》(1781),康德說:「純粹理性對於先驗心靈論、先驗宇宙論、最後對於先驗神學提供理念。」這句話中的「先驗心靈論」(psychologia rationalis)也可以翻譯為「理性心理學」。不過,當時作為一門學科的心理學還沒有出現。康德認為,理性是在經驗之先的先天判斷,因此是先驗的。哲學概念在不同語言中的語義差別很大,也是不可翻譯的(玄奘提出「五不翻」,即有五大類詞只用音譯),但又不得不翻譯。榮格在他的心理學中保留了先驗的知識,這就是集體無意識。其根基既有神秘主義的,也有哲學的,更有他作為心理醫生的經驗。

在哲學之外,榮格還指出「無意識」概念的一個經驗的源頭。這是從卡魯斯的醫學開始的源頭,到哈特曼又回到哲學。

卡魯斯(Carl Gustav Carus,1789-1869)和榮格同名,都是卡爾·古斯塔夫。卡魯斯是詩人歌德的朋友,也是德國浪漫時期的一位重要風景畫家,有《雞蛋城堡》等畫作。對於榮格,卡魯斯首先是一位醫生。那時的歐洲醫學已經走出帕拉塞爾蘇斯時期的混沌狀態,進入現代醫學階段。卡魯斯是薩克森國王的御醫。為了紀念卡魯斯,德雷斯頓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醫院。卡魯斯提出的「脊椎動物原型」,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思想種子,而「原型」也是榮格心理學的一個核心概念。上文引榮格說「『無意識』是精神的重要基礎」,即為卡魯斯在《精神:心靈的發展史》(Psyche)(1846)中的論點。Psyche是精神、靈魂,也是「心理學」的詞根。

卡魯斯的追隨者中,有出生於柏林的德國哲學家愛德華·馮·哈特曼 (Eduard  von  Hartmann,1842-1906)。哈特曼的第一本書是《無意識哲學》(1869年),在德國哲學傳統之中論述無意識。至1882年,《無意識哲學》已經出到第九版,顯然大受歡迎,哈特曼由此奠定了他的哲學家聲譽。

《無意識哲學》第一版六年之後,榮格出生;弗洛伊德的《論無意識》初版於1915年。這兩位心理學家都受到哈特曼的影響,也有批評。例如哈特曼認為夢是煩惱的產物。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第四章稱哈特曼為「悲觀哲學家」,因為哈特曼最反對「夢是願望的達成」——這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第三章之名。

哈特曼的無意識概念是形而上學的,與他的歷史哲學聯在一起。尼采敏銳地看出無意識的摧毀能力,他說:「如果看到所有的根基都在瘋狂無意識的毀滅中分崩離析,並溶於流淌不息的演變之川,如果看到一切創造都被現代人、被這世界之網中的大蜘蛛織進了歷史之網,那些道德家、藝術家、聖人、還有政治家都會大傷腦筋的。我們自己卻可以高興一下,就像我們在哲學滑稽表演者閃亮的魔鏡之中看到了這一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1874)尼采被認為是發現無意識的先驅之一,他看到的是無意識的摧毀能力。

在《悲劇的誕生》(1872)中,尼采說:「悲劇神話引導現象世界到其界限,使它否定自己,渴望重新逃回唯一真正的實在的懷抱。」在古希臘悲劇中,命運是註定的,不可避免,無法改變,決定的力量在現象世界的邊界之外。根據尼採的說法,撫慰受命運控制之人的「懷抱」是「太一」,其實就是謝林說的意識和無意識的同一。古希臘人在狂歡中進入集體無意識,他們的酒神精神創造了藝術。尼采借用瓦格納歌劇人物之口呼喊:「無意識——最高的狂喜!」

這兩句話在榮格那裡產生了迴響。在1910年2月11日給弗洛伊德的信中,榮格說:「無窮的狂喜和嬉戲潛伏在我們的宗教之中,等待被引導,回歸到它們真正的目的地!」

無意識與歷史進程

尼采批評哈特曼把體現上帝意志的無意識作為歷史的決定因素。他挖苦說:「愛德華·馮·哈特曼出場了,連同他那著名的無意識哲學,或者說得更清楚些,他的無意識諷刺哲學。我們很少讀到過比哈特曼的書更為好笑的作品、更大的哲學玩笑……世界進程的始終,從意識的最初振動到它最後躍入虛無,連同為它制定的我們這一代的任務——都是來自那個靈感的聰明之泉,來自無意識。它在《啟示錄》的光芒中閃爍,要模仿一種對待生活的誠心的嚴肅,就好像這是一套嚴肅的哲學,而不是一個天大的玩笑——這樣一個體系顯示出其創造者是一切時代中第一位的哲學表演者。」(《歷史的用途與濫用》)

這種聯繫實在不是哈特曼一人之過,他只是「歷史進程」之觀念的提倡者之一。

在漢語的語境中,「歷史」是對已經發生的事情的記錄,也是後人對前人進行道德審判的根據。在猶太-基督教文明中,「歷史」是上帝為人類所作的時間規劃,因此有確定的過程和目的;歷史哲學是其變形,少有例外。上帝的意志體現在被規定了的歷史目的之中,這一觀念不限於宗教。例如,謝林說:「作為整體的歷史是絕對的不斷前進、逐步自我顯露的啟示。」(《先驗唯心論體系》)他的「絕對」被認為是上帝的代名詞。

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尼采指出,歷史要服務於生活,歷史需要行動者。他說:「(哈特曼)把他意識到的悲哀當作是世界歷史的完成,如果這樣的話,那這種信仰必定顯得可怕而且具有毀滅性。這樣的一種觀點使得德國人習慣於談論一種『世界進程』,並把他們自己的時代看作是這一進程的必然結果。這種觀點還用歷史取代了其他精神力量、藝術和宗教的主宰地位。」

尼采還指出,世界沒有預先設定的歷史進程;相信歷史進程是德國人的習慣,必將帶來毀滅。他的預言在20世紀不幸成真。尼采繼續把無意識和歷史進程放在一起評論:「做一個美妙的實驗:拿一架天平,在一端放上哈特曼的『無意識』,另一端放上他的『世界進程』。有些人相信它們是等重的,因為每一端都有一個邪惡的詞——以及一個十足的笑話。」

「歷史進程」也許是一個笑話,但無意識不是,儘管其中都隱藏著「邪惡」。

俄羅斯人也相信猶太-基督教的歷史進程。列夫·托爾斯泰也把歷史與無意識聯繫在一起,看到的卻是歷史中的偶然因素。《戰爭與和平》(1869)以拿破崙1812年入侵俄國為歷史背景,他在小說情節中夾有許多短論。托爾斯泰認為,歷史事件的發生或者不發生,不是由拿破崙這樣的偉人決定的,他們也不由自主。他們還需要數百萬個意志軟弱的人來執行命令,而這些人還受到其他無數複雜原因的驅使。在這種情況下,托爾斯泰認識到理性的有限性。他說:「為了解釋這些不合理的歷史現象(就是說,我們不理解這些現象的理性),必然得出宿命論。我們越是儘力合理地解釋這些歷史現象,我們就越覺得這些現象不合理和不可理解。」他指出,理性選擇以及事後的理性分析與歷史事件是衝突的。歷史中的人只是工具,不能決定歷史。

托爾斯泰說:「人自覺地為自己活著,但是他不自覺地充當了達到歷史的、全人類的各種目的的工具。」國王也是歷史的工具。「不自覺」其實是「無意識」。不過,這樣漢譯有一些道理:無意識的作用往往不能被察覺,因此,人的言行必然是「不自覺」的,人由此成為無意識的工具。托爾斯泰的結論是:「國王的心握在上帝手裡。」(《戰爭與和平》第三冊第一部)上帝或無意識決定歷史,作用方式超出人的理性能夠理解的範圍。

托爾斯泰是在歐洲哲學的傳統之中討論歷史的,他認為無意識(上帝的變形)是歷史的真正動力。他說:「禁吃智慧樹的果子這個戒條,在歷史事件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只有不自覺的行動才能帶來結果,而在歷史事件中扮演角色的人,永遠不懂得歷史事件的意義。如果他企圖去理解它,也是毫無結果。」(同上,第四冊第一部)同樣,在古希臘悲劇中,命運以及歷史也是不可把握、不可理解的。這是悲劇產生的根本原因。

卡爾·洛維特說,托爾斯泰是「研究人類靈魂的大專家」。對靈魂和歷史的洞察,使得托爾斯泰成為偉大的文學家,他用小說的情節支持他的哲學觀點。他相信,歷史進程是不可知、不可人為的。他從俄國得出一個結論:參與歷史的人只是在製造歷史垃圾。他緊接上一段引文說:「當時在俄國發生的事件,越是密切地參預其中的人,就越是不了解它的意義。」這句話超越了那場戰爭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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