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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全國小青年瘋狂迷戀上了一位「三流詩人」

文 | 諶旭彬

1990年,汪國真的詩集,成就了中國手抄本文學最後的傳奇。

多年後,他如此講述自己當年的輝煌:

「從1990年到現在,盜版和正版的數量加起來應該有兩千萬本以上,其中大概六百萬左右是正版。……兩千多萬冊的數字,代表的是讀者的認可。……我成名後沒聽說過有哪位國內詩人超越我的影響力的,起碼現在還沒有。」

這番自述不算誇張。

1990年5月,北京學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年輕的潮》。書還在運送途中,讀者的詢問已經讓王府井新華書店的售貨員不勝其擾,「誰知道這汪國真是誰啊!問的人太多了,麻煩,乾脆就貼一個條子」,條子上寫著「汪國真詩集未到,何時到貨不詳」。此後一年左右的時間裡,他的正版詩集賣出了200餘萬冊。1997年,北京零點公司公布「人們欣賞的當代中國詩人」調查結果,汪國真在所有1949年後出生的詩人當中,排名第一。

圖:青年時代的汪國真(1956~2015)。

這一切,都始於汪的詩集手抄本被發現。

學苑出版社編輯部主任孟光的妻子,是北京太平橋中學的英語教師。1990年早春,她發現常有學生不認真聽課,偷偷在傳抄什麼東西。詢問之下,得知抄的是「汪國真的詩」,而且「每個學校的學生都在抄」。從妻子口中獲悉此事的孟光,產生了做一本暢銷書的念頭,儘管他此前從來沒有聽過「汪國真」這個名字。

雖有著暢銷的期待,《年輕的潮》這本詩集,還是把孟光嚇了一大跳。詩集在書店甫一上架,即被銷售一空,不甘失望而歸的讀者,湧向了學苑出版社:

「人多得超出所有人的想像,幾乎把出版社包圍了。出版社的工作人員並不知道這些讀者是來買書的,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慌慌張張地報告了社領導。社領導帶著編輯部主任孟光急忙跑出來應對,一了解才知道,這些讀者都是來購買《年輕的潮》的。」

圖:汪國真1990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封面。

1990年,成了中國出版史上的「汪國真年」。

據說,有超過1萬名讀者,給汪國真寫來了熱情洋溢的書信,汪所在單位的傳達室,為了處理這些書信,不得不將編製從1人增加至3人。相當多的來信,提到了「手抄本」。比如:

「記得86年起,讀到你第一首詩起,我就愛上了你的詩和文章……見到汪國真的文章,我就工工整整地抄在筆記本上,你的詩我整整抄了一大本子。」(新疆奇鄉縣,盧遠照)

「自從讀了你在《遼寧青年》上發表的哲思短語後,被你那極富有吸引力的語言、辯證的思想感染了。以後每期必先看、必抄、必背,我們同學之間互相比賽,看誰背得最多……」(河南許昌,田素莉)

「我從中學時就很喜歡寫東西,尤其是詩歌,您的詩集《年輕的潮》我到處買不到,最後花了三天時間抄了一本。」(西安,鄭百林)

「我這兒有一本自編的《汪國真詩選》,不過都是從一些報紙、雜誌上剪貼而成的。」(張家謀)

「在為你自抄的詩集中,我很認真,在本子方面,我不是買封面很漂亮的畫面,我將買封面為同一色(黑色),由自己裝飾一番,在扉頁上我寫上了『汪國真簡介』,當然只是我了解的一些。在設計方面嘛,以後會更進一步的,相信它將是一本很好(從各方面)的集子。會相信我嗎?」(成都華陽,廖永莉)

「聽說,有您的詩集出版,我就跑遍了本市的大小書店也都沒買到。實際上,我真希望買不到,因為我那手抄本要比詩集重得多,您說呢?」(長春,史麗輝)

「每當從報刊上看到您的作品,我總要精心地摘抄到筆記本上,……您的每一首詩都令人回味無窮。」(山東蒲縣,張愛國)

圖:汪國真的第二本詩集,內容和編輯體例完全取自一位叫王萍的山東讀者的手抄本。

在中國當代史上,每一種手抄本的風行,都意味著存在某種未被滿足的精神饑渴。「汪國真詩集手抄本」自然也不例外。

可惜的是,1990年的中國文學界並不能理解這一點。他們無法接受——「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 / 既然選擇了遠方 / 便只顧風雨兼程 / 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 / 既然鍾情於玫瑰 / 就勇敢地吐露真誠」——這樣的作品被稱之為詩。他們花了相當多的精力,想要將汪國真從「詩歌圈」驅逐出去。他們公開撰文,嘲笑汪國真是「詩歌麻將的專家」,「將近三分之一詩作是填字遊戲」,說他是三流詩人,不該叫汪國真而該叫「汪國假」,說他的作品是「文化病毒」……

站在文學的角度,這些批評與嘲笑,自然有它的道理。但青年男女們手抄「汪國真詩集」的動力,與文學並沒有多少關係。

在給汪國真的書信里,他們如此解釋自己為什麼喜歡汪國真,為什麼要手抄他的「詩」:

「我尋找了好久好久沒有尋找到的東西,從你文章中得到了,我想說卻又說不出來的,你替我說了,而且說得那樣好,那樣深刻,那樣透徹。」(安徽巢湖市,姜楊)

「(我)常常感嘆於它就是我們的所思所想,但卻表達不出,是您寫出了我的心聲。」(秦皇島,劉曉梅)

「您不愧為我們心中最喜愛的詩人,您真做到可謂『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卻無』的與大眾心靈共鳴的最高境界。」(廣東,伍碧群)

「讀了您的詩之後, 便覺得那正是心之所想卻又不能表達的東西。」(遼寧錦州,霍靜書)

圖:汪國真詩歌手抄本

有統計數據顯示,汪國真的讀者,約80%是高中生與大學生。

這些生於1970年代的青年男女,沒有能夠從80年代由宏大辭彙構建起來的學校教育當中學會如何自我表達,是汪國真的「詩」,給了他們一種「替我表達」、「替我說出心聲」的快感。

這種快感,與文學無關,但與人性有關,與抒情表達這一人的基本需求有關。

事實上,整個1980年代,不但學校教育是由宏大辭彙構築而成,整個文學界也大體是相似的光景。傷痕文學與朦朧詩,大多致力於控訴與反思時代悲劇。《苦戀》的遭遇,徐敬亞的《關於<崛起的詩群>的自我批評》,都是當時文學與體制之間緊張關係的產物。西川曾回憶:

那時的詩人都跟英雄似的,北島、顧城等詩人有一次去成都,最後的觀眾把所有的出口都堵住了,沒辦法,北島和顧城他們只能從廁所的窗戶跳出來,才算完事。」

「英雄」二字,準確概括了80年代讀者對朦朧詩群體的身份定位,也點破了他們與體制之間的緊張關係。因是之故,視北島為方向標的詩人王家新,目睹北島從體制(中國作協)手中領走2000元「優秀詩集獎」時,竟有一種英雄繳械的幻滅之感:

「(我)像挨了重重一擊似地坐在那裡發楞。北島離去時,我也沒有力量出去跟他打招呼。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沮喪和悲哀。」

不但文學界如此,80年代的國產流行音樂領域,也同樣還屬於「理想飄揚的年代」。

儘管歌唱的內容不再帶有濃厚的政治氣息,但諸如《讓世界充滿愛》《黃土高坡》《少年壯志不言愁》《我熱戀的故鄉》《囚歌》《悔恨的淚》這類歌曲,仍屬於「公共表達」,而非「個人心聲」。崔健的《一無所有》大概算個例外,公共表達(在當時喊出自己「一無所有」並不容易)與個人心聲(情歌)兼具,於是大紅大紫。

圖:80年代,在歌詞里唱出「一無所有」並不容易。

相對於上面這些公共表達,那些生於70年代、人生經歷相對平緩、簡單的青年男女,在1990年,顯然更願意沉浸在汪國真的「詩句」里,並把它們抄寫下來:

「要輸就輸給追求 / 要嫁就嫁給幸福」

「我不知道 / 是否 / 還在愛你 / 如果愛著 / 為什麼 / 會有那樣一次分離」

「是否 / 你已把我遺忘 / 不然為何 / 杳無音信 / 天各一方」……

他們未必需要文學,但他們必定需要一些載體,用來抒發個人情緒。

這一類的詞句,在1990年前後的流行音樂里,是找不到的。上一年,有人在《音樂研究》雜誌上撰文《流行音樂批判》,已將問題說得非常明白:

「我們反對禁欲主義,但也不主張青年人沉溺於愛情,整天哼著『緊緊地抱在懷』、『深深的一個吻』。這種青年是不可能有出息的,依靠這種青年是搞不成四個現代化的。……它(流行音樂)已在我國造成危害,還會造成更大的危害。」

在1990年前後,汪國真的那些「詩」,實際上充當了流行音樂的替代品。

時代的變遷很快。1992年「南巡講話」公開發表,「在《人民音樂》《音樂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音樂周報》等報刊上鋪天蓋地的批判文章,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突然丟卻了咄咄逼人的霸氣」,流行音樂再度煥發生機。

1993年,經文化部審批的港台歌星演出,較上一年多了幾乎1倍;大陸流行樂壇發行專輯達上百張,算上盜版,李春波的《小芳》共賣出200萬盒之多。

也是在這一年,汪國真熱開始冷卻,汪詩手抄本漸成往事;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手抄的流行歌曲「歌詞本」。在抒發個人情感方面,後者無疑是更合格的產品。

圖:90年代流行的手抄「歌詞本」

注釋

《汪國真:時間給了我含金量最高的獎章》,山東商報,2010年5月31日。

參見:竇欣平,《遇見·汪國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

《讀者談汪國真》,收錄於:李穆/編,《年輕的風采:專訪汪國真》,人民日報出版社,1991。

參見:朱大可,《口紅與真理》;韓國強,《文化病毒與癲狂症》;崔衛平,《諾貝爾獎:不幸的進軍》。收錄於:袁幼鳴、李小非/編,《「汪國真現象」備忘錄:文化熱點大反思》,學林出版社,1992,第119-212頁。

《讀者談汪國真》,收錄於:李穆/編,《年輕的風采:專訪汪國真》,人民日報出版社,1991。

西川,《海子「他被簡單化了」》。

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

參見:張燚,《中國當代流行歌曲的人文解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5,第03~21頁。

陳志昂,《流行音樂批判》,《音樂研究》,1989年第4期。

居其宏,《音樂界實用本本主義思潮在新時期的命運——為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而作》,收錄於:居其宏/主編,《改革開放與當代中國音樂學高層論壇論文集》,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第2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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