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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然面前大智若愚,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東盪子生態思想芻議

本文發表在《文藝爭鳴》2018年第4期「東盪子詩歌評論專輯」。

《一段縫合的朽木》

一、朽木為什麼不朽

我見過最特別的獎盃,是「第二屆東盪子詩歌獎」的獎盃。我也是看到這個獎盃後,開始進入東盪子的詩歌世界的。

那是「一段縫合的朽木」,由廣州美術學院雕塑家夏天創作,取材來自於東盪子木匠父親的一根廢棄木頭,創意來自東盪子的詩歌《伐木者》中的一句:

伐木場的工人並不聰明 他們的斧頭

閃著寒光只砍倒

一棵年老的朽木

伐木場的工人並不知道伐木場

需要堆放什麼

斧頭為什麼閃光

朽木為什麼不朽

朽木是自然的產物,朽木為什麼不朽,也只有自然規律能夠解釋。同樣,人類為什麼會老,會死去,會千瘡百孔,也是自然規律。「伐木工」代表的是一切想要利用自然或是改造自然的人,但他們「並不聰明」「並不知道」,對「朽木」和其「為什麼不朽」知之甚少卻滿不在乎。

據說《一段縫合的朽木》裂開來的兩塊木頭象徵著人類的夢想和現實,鉚釘象徵著詩歌,詩歌把現實和夢想銜接在一起。這是詩人在世上要努力從事的工作,也是東盪子詩歌獎的理想。《一段縫合的朽木》因此獨一無二,因此不朽。

原本認為鉚釘釘入朽木,是痛入骨髓的,但朽木有可能早已沒有了痛感。如果已經被人類砍伐了幾千年,還能有呼吸、有知覺嗎?木匠在改造木頭,木匠的兒子在試圖理解木頭。這就是東盪子的異稟天賦。

經過將近十年的生態詩研究,越來越發現「生態詩歌」只是一個定義和概念,不可把每位詩人的創作限定在是或不是生態詩的框框里。因為我更加肯定的是,真正的詩人都是具有生態思想的,都是崇敬自然,嚮往自然的,絕不會讚美破壞生態的行為,絕不會喜歡工業化的有危害的事物,而且對人類的慾望、行為都看得很透徹。

一個詩人真正要做的事不是「跟上當下的步伐,跟上洪流」,東盪子在《詩人的事》一詩中是這樣認識詩人的位置的:

他們要求一個詩人要跟上當下的步伐,跟上洪流

據我所知,泥沙俱下確有無窮的力量

可以淘出金子,也可以淺積淤泥

而我認為一個詩人真正要做的事:詩人既不是金子

也不是淤泥,要麼同流合污

要麼築就長堤

東盪子的追求不是「金子」(所謂偉大、閃光的名利物質成就),也不是「淤泥」(平庸跟風的、毫無價值的淘汰品),真正的詩人應選擇「築就長堤」,堅固實在地抵擋破壞或對人類思想有長久意義。

by Emilio Scanavino

世賓在《獨自吟誦:作為存在者的東盪子》一文中提到海德格爾對於「詩人」一詞的使用有極其嚴格的規定性,海德格爾說,「詩人的特性就是對現實熟視無睹」,也為現代詩歌的處境感到擔心:「我們今天的棲居也由於勞作而備受折磨,由於趨功逐利而不得安寧,由於娛樂和消遣活動而迷迷惑惑。」(1)因此,世賓也認為今天的棲居已經不能成為詩意的棲居,不過他相信,我們還存在著一種能抵達存在的詩歌,能夠抵達時代本質性的生存。

這一點其實可以從生態批評角度加深理解。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的著名詩句「非常值得地,並且詩意地/人棲居在大地上」(王諾譯)的基礎上,進一步闡述了「詩意地棲居」的思想,這也正是他的生態的存在論的具體表述。根據生態批評家貝特的分析,生態批評的前綴「eco-」來源於希臘文「oikos」,意思就是「家園或者棲居地」。「棲居」意味著一種歸屬感,一種從屬於大地、被大自然所接納、與大自然共存的感覺,其對立面是失去家園。「詩意的」生存就是生存在審美愉悅當中,生存在精神生活的日益豐富當中。(2)

在《築·居·思》一文中,海德格爾指出,棲居不僅是要實現天地人神合為一體,而且還必須對大地負責:「終有一死者棲居著,因為他們拯救大地——拯救一詞在此取萊辛還識得的古老意義。拯救不僅是使某物擺脫危險;拯救的真正意思是把某物釋放到它的本己的本質中。拯救大地遠非利用大地,甚或耗盡大地。對大地的拯救並不控制大地,並不征服大地。」(3)

理論家伊格爾頓認為,詩意的棲居之主要含義是順應自然。他說,海德格爾主張的「解放」萬物,其方式就是「讓其自然存在」而不是「向其挑戰」。海德格爾特彆強調詩意的重要性,他指出:「對於人的棲居來說,詩意是最基本的能力」,「詩使棲居有了意義。詩與棲居不僅不能分離,正相反,還應當相互從屬、相互召喚。」(4)在《詩·語言·思想》一書里他明確指出:「詩首先使人的棲居進入其本真的自然狀態,它的此在。詩是棲居最本源的進入。」(5)

東盪子是天生的詩人,是真正做到「詩意的棲居」的詩人。他說:「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在他的詩中,他試著將自己和人類、萬物都「釋放到它的本已的本質中」,他不會虛飾,不會美化,他是最本真的,詩的美完全來自於他內心、本質之美。他是文如其人,人詩合一,天人合一的。

東盪子的詩有多方面解讀和鑽研的可能性,若我定義他為「生態詩人」,便是局限了他。譬如自由、朋友、愛、國家、故鄉、死亡等,都是他詩歌的主題。在即將出版的《東盪子全集》中,嚴格意義上的生態詩已經超過一百首,而其他三百首詩歌,也會有些朦朧的生態思想或是其他主題。

對於東盪子的詩歌,我也從朽木說起。當一個詩人會問出「朽木為什麼不朽」這樣的問題時,已經展現了他在自然面前的姿態了——謙卑和自省。且不必大找資料試圖了解東盪子有沒有讀過國外生態文學或生態思想理論的書籍,這種謙卑和自省的態度已經足夠證明他生態思想的深度,早已跳脫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狂妄自大,遠遠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者。

因為他們絕不會問「朽木為什麼不朽」,因為他們自認為科學已經足夠解釋自然現象,人類已經強大到能掌握一切。科學是現代文明的產物,原本是我們用來讓生活變得更先進、方便和享受的,而現代人卻被科技所左右,不僅依賴,而且完全信任。而科學的解釋讓自然「祛魅」(即褪去了自然的神秘感、未知的規律和潛在的力量等),全部變為人類似乎能夠學會甚至控制的東西,甚至人類依靠科技做過不少「逆天而行」的事情,獲得了一切暫時的、短期的、表面上的成功,然後就更加狂妄自大,不把自然放在眼裡。

讓自然「復魅」,是生態詩人保持初心的本能思想和做法,也是詩意的棲居的前提。自然的復魅才能找到詩意。東盪子也是,除了《伐木者》企圖諷刺伐木工永遠不懂「朽木不朽」之原因而只會庸庸碌碌地砍伐之外,還有很多詩歌中,他都對人類的自信進行了諷刺,對自己作為人類一員而自省,保持著對自然謙卑的態度。如《隱沒於彗星》中他謙虛地說:「世上每天發生許多事我都不知道。」說人類是「虛無而大的臉面」而已,而我的姿態和位置是「我只能是世上萬事萬物 / 的任何一種,僅僅朝前邁一步 / 或不無憂傷地看了周圍一眼,便隱沒於彗星」。對於人類,「我」是失望的,「不無憂傷」的,「我」的隱沒既是謙卑,也是無奈。而「彗星」,就代表著這純真而超然的智慧。

by Zhang Huan

《停留在一切美的中心》則更直接地、反覆地追問「人類的長久或永恆是什麼」。這個問題已經不止是莎士比亞所問的「To be or not to be」的人生問題,而是更加深廣的人類問題:

人是短暫的,那人類的長久或永恆

是什麼?儘管回答各一

也沒有統一為一種有效的法則

我們仍然不會放棄對此反覆的追問

並遺交給子孫同樣的權力

也許人類無視自然指引,而去圍繞

一個良性或非良性的怪圈循環

這個永恆的問答,這個容納生命而不能

使人開啟的天地,在這裡,生命卻沒有返回

我們所看到的複製和延續

正是我們希望寬慰而得到證實的逃避

外國的上帝和中國的神仙也在逃避我們

我們不能藉助任何外來的力量改造我們的慾望

如果我們善,讓他們惡

便會更加惡,這也是我們的罪惡

自然的法則下:生命要幸福、快樂、沒有傷害

這偉大的秩序什麼時候被肆意破壞、蹂躪

真像生命一去不返

現代文明的進步(醫學、科技、營養等)的確能夠延長人類的平均壽命,但作為一個動物族群而言,人類也只是整個地球、生態系統歷史進程中某個階段的產物,誰敢保證人類可以長久、永恆?人類產生之前,自然界已經存在,人類滅亡之後,自然界仍將繼續存在。可能目前只有生物學家和生態學家最明白這個道理,而生態詩人則是用本心去感悟到的。東盪子堅定地提醒人類應該子子孫孫也「仍然不會放棄對此反覆的追問」,因為人類是否長久永恆並沒有得到證實和成為「統一法則」,而唯一永恆的法則只有自然的法則——「生命要幸福、快樂、沒有傷害」,無人敢於正視這個問題,甚至逃避真相,自欺欺人。更可怕的是,人類無知地(而不是自認為那樣聰明)肆意破壞和蹂躪「這偉大的秩序」,「無視自然指引,而去圍繞 / 一個良性或非良性的怪圈循環」,這些惡性循環的「怪圈」,比如生物鏈斷裂、全球變暖、氣候異常、天災頻繁、物種滅絕等等,都是人類盲目發展、破壞自然法則而造成的惡果。對此全人類的慾望已經可怕到使「外國的上帝和中國的神仙也在逃避我們 / 我們不能藉助任何外來的力量改造我們的慾望」。「真像生命一去不返」,怪圈的結局只能是毀滅,包括毀滅人類自己。

在此詩最後一節,詩人給人類一個美好的啟示:

如果人類,人類真的能夠學習野地里的植物

守住貞操、道德和為人的品格,即便是守住

一生的孤獨,猶如植物

在寂寞地生長、開花、舞蹈於風雨中

當它死去,也不離開它的根本

它的果實卻被釀成美酒,得到很好的儲存

它的芳香飄到了千里之外,永不散去

停留在一切美的中心

「停留在一切美的中心」,這是詩歌的追求,也應該是全人類的、人性的追求。多麼充滿詩意的一句話,多麼天然本質的一個原則,然而以保留美為中心的美好願望所面對的卻是以人類自己的慾望和利益為中心的盲目追求,對美與自然的不斷捨棄和踐踏……。

《盲人》乃是對盲目追求利益和發展速度的「明眼人」人類的一種自嘲。東盪子常常用到「盲人」意象:

我們從未寫好一首詩

我們從來沒有進入秋天

秋天更接近真理

西風凋落我們年輕的頭髮

枯葉重返故土,我們卻要趕完一段路

才能進入黃金世界

我們騎著瞎馬,我們這些盲人

還要趕做一些迷人的夢想,才能進入黃金世界

秋天深了,我們還在路上,唱著歌

仍在趕做一些迷人的夢想

我們這些盲人

趕著馬,不懂得黃金世界

萬物在奉獻

我們還在趕做一些進入真理的夢想

這裡的「盲人」是矛盾的:「我們」之所以「盲」,是因為我們趕著進入的「黃金世界」,卻並不是我們內心認為的真理。我們沒有接近真理,只是被一些「迷人的夢想」所蒙蔽了雙眼,盲目地跟著趕路。「趕」這個急迫的節奏,不正是現代人追求的快速發展經濟的速度嗎?

by Nick Brandt

二、慾望與真理

人類的慾望是多方面的,不僅僅在於黃金,還有食慾、權欲等。在《給這個時代》一詩中,詩人就揭露了人類為了滿足過分的食慾而殘忍圍剿魚類的「戰況」:

從未靜息的戰火在熱帶溫暖的海洋中

長尾鯊魚揮舞著鐮刀收割海水的穀物

這些動物世界的智者,就像你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從三個方向把獵物趕到一個適合消滅的戰場

它們比身體還長的尾巴甩打著海水,驚嚇著

鳳尾魚、鯖魚和魷魚,並使它們就範在圍剿之中

你們從它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如何瘋狂

大海和新鮮的食物充實著你們的腸胃和滿足

戰爭於你們遠遠不會停息,哪怕是石頭上的水藻

你們也得用尖利的舌齒把它們刮食乾淨

當海上和天空中漂滿白森森的屍骸

你們的嗅覺還會嗅到死亡的氣味

對人類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場「圍剿」,目的是滿足貪婪的食慾甚至過度的享受,而不是正常範圍內的食慾和溫飽。人類自認為是「動物世界的智者」。所以心安理得地去捕食其他物種。自然界原本有固定的、平衡的、符合規律的「食物鏈」,而只有人類這種動物是什麼食物也想吃的,也不會尊重自然的法度,過度或者違反時令地去圍捕動物,甚至稀有物種。比如鯊魚,2011 年 1月 4 日,美國總統奧巴馬已經簽署批准《鯊魚保護法》,法案正式生效。早在 2009 年及之前,已有多國開始認識到「吃魚翅」對海洋生物的破壞,而姚明曾擔任「護鯊大使」,向全球發出「拒吃魚翅,保護野生動物,從我做起!」的宣告,攜手美國野生救援協會護鯊公益廣告全球投放。時至今日,仍有國家、地區並未實行此類法律法規,捕殺鯊魚的那些人有恃無恐,甚至不以為然。

詩人在這首詩里就揭露了這些人的可憎的真面目:「你們從它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如何瘋狂 / 大海和新鮮的食物充實著你們的腸胃和滿足 / 戰爭於你們遠遠不會停息,哪怕是石頭上的水藻 / 你們也得用尖利的舌齒把它們刮食乾淨」,把這種貪婪齷齪的嘴臉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實若人類能夠從受害者(動物及其他自然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是如何瘋狂」,已經算是有一線希望可以自省和改變,最可怕的事實莫過於「一個人的慾望有多大,他自己看不見 / 一個人的心上居住著看不見的魔……一個人的慾望究竟有多大,上帝打破的杯子/它的缺口有多大,什麼時候上帝把臉龐露出 / 什麼時候上帝便難逃死亡的犄角」(《死亡的犄角》),人類因為有「心魔」,也就是自己不會控制的慾望,會被慾望驅使著盲目前進,破壞生態而毫不自知,這是人類鑄成的大錯,是上帝打破的「缺口」,最終連上帝(信仰、精神)也會被慾望逼到「死亡的犄角」,陷入困境,難逃厄運。

東盪子在長篇詩劇《靈魂和土地》中的第 7 章節《王放棄一切》中提出了人類可以控制自己的慾望和放棄慾望追求的可能性:

我遠離了他們。我自己的土地我的臣民

我也遠離了,我想我已經放棄了一切

那些鬼魂還在糾纏我,跟在我左右

河流越來越寬,土地越來越廣

這不應是一個人的慾望,生命因自由而無邊

自由因愛而博大。

……

這個「我」在詩劇中以「王」的身份在演出,他象徵的是曾經擁有土地、臣民、權力的人類,而如今經歷過人生、苦難之後醒悟,即使被鬼魂(曾傷害過的、犧牲過的生命或慾望的心魔)所糾纏著,仍體悟到發展和擴張「不應是一個人的慾望」,而生命的最高價值在於「自由」,人類應該尊重生命的自由,給予愛而放棄佔有、控制和利用,自由才會變得博大。《不愛之間》一詩也揭示了人的慾望會將愛毀滅,而要堅持和保留的初心是:「我在灰燼中依然回眸,依然愛著」,不要喪失人性中最後一點點愛心、良心。

東盪子的詩觀核心就是將愛、自由與自然融為一體,比如《詩歌》這首詩其實就是展現他詩歌創作觀念的一首,詩句中說到「那個動人的神女 / 黃金買不到;現在我卻拿她 / 買不到黃金」,則是對美與愛是無法用「黃金」物質來置換的。而唯一的「真理」就是「活著」,「活得長久」「走得更遠」才是可持續發展的生命價值,才是真理,而不是只顧眼前的享樂和利益,而破壞長久發展、原本穩定的生態循環。

東盪子之所以自認為、也被我們認為寫不好一直流行的愛情詩,我想是因為東盪子提出的「愛」的理念是大愛,是自然之子在大地中間的愛,是「愛別人更比愛自己,愛世間的事物 / 包括岩石和仇恨」,而不是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自私的、享樂的、局限的愛。

by Bepi Romagnoni

在《詩歌》的第二篇章中,詩人展現了希望從對黃金的迷失中找回「心身合一」的自我的強烈願望和美好的追求:

世界上再沒有什麼稱得上財富

如果秋風讓枯葉,都變成了黃金

填滿大道和慾望

那麼多張望的眼晴,望不到亮光

天空啊,那必定是你在迷失

他們要心身合一

他們要年輕與富貴

他們要歌唱,要在歌唱中忘記老去

讓心靈開放

他們要園丁,他們是春風園裡

盛開的好玫瑰

我多麼希望是這樣的景象:黃金

都成為凋葉,歸回自然

天空將如此高遠,道路分明

財富漫天飄回

我的詩歌最後回到

她趕著所有的靈魂在泉邊喝水

這些優美的景象無一不在傳遞著詩人的最終理想:一切對財富的慾望都消失,一切回歸自然,包括詩歌,最終的追求和理想只能是美好和自然。

東盪子對人類的批判不僅是自嘲和諷刺,他也用自己的自然體驗去對比人類對黃金的追求與慾望的滿足:

我一直堅持自己活著

疾風與勁草,使我在曠野上

活得更加寬闊

為什麼一定要分清方向

為什麼要帶走許多

我不想帶走許多

我需要的現在已不需要

光明和黃金

還有如夢的睡眠

是詩人說過的,一切

都是易碎的歡樂

我確實活得不錯

是我知道路的盡頭是水

水又怎樣

我就這樣蹚過河去

在這一首《水又怎樣》里,詩人堅持的是像「疾風與勁草」一樣自己在曠野上「寬闊」地活著,而不隨波逐流,不與俗世同流合污。他不斷反覆質疑人類的追求:「為什麼一定要分清方向 / 為什麼要帶走許多」,他認為人類並不一定需要那麼多,只是慾壑難填,自己都無法控制慾望的蔓延。而「光明和黃金」都是「易碎的快樂」,並不長久、踏實。而「我」的簡單卻寬闊的生活「確實活得不錯」,即使到了「盡頭」是水,他也能坦然、自在、踏踏實實地「蹚過河去」。這種生存態度是人類最本真的,可是保持內心「寬闊」,堅持自己活法的人還有幾個呢?

by Xiaoyi Chen

《這裡的冬天有兩個季節那麼長》是一首較長的敘事詩,敘述了一個女孩子嫁給一個山村的糟老頭之後的簡樸生活和人事經歷。其中有一段描寫了很多來這裡淘金卻空手而歸的外省人的事情:

他們這個圓木築的簡陋的房子,迎來

又送走了許多從外省來這裡找金子的人

金子並沒有被挖走,也許他們的耐心

還趕不上金子的耐心,金子在更深處

嘲笑那些愚蠢的狂徒。他們離去了

沒有帶走金子的希望,金子發著自己的光

在世間遊走,也在礦床的夢囈里響著它的鼾聲

然而他們在這裡居住,在礦石和金子的上面

種植著豆角、辣椒和一些胡蘿蔔

他們會在金子沒有露頭的礦床的洞里轉來轉去

思索一些與金子毫無關係的問題:可能是碎石

土拔鼠和蛇,也可能是一些沒有一點力量的小生命

……

這兩口子的平凡而簡陋的生活,反襯著淘金者急迫貪婪、被金子所奴役的命運。在平靜、快樂、自給自足、養育植物和關懷小生命的返璞歸真的自然生活之中,鄉村夫婦的形象非但不貧賤、不嫉妒、不失望,反而十分美好、充實和快樂、滿足,倒使外來的淘金者顯得愚蠢和狂妄了。

人到底為什麼而生存?這是文學共同的主題。詩歌也不例外。顯然,在東盪子的思想里,人不是為了金錢和慾望而活的。他在《童年時代》里返回到成年人早已丟失的童心視角,來找回什麼是真正的「快樂」——

童年時代

我從那裡望不到以後的歲月

我感到那時的快樂

我感到一個人活著,就因為快樂而不想到別的

多麼聖潔

樹根在肉體里伸展

穿過地皮,把血肉的思想指引到該去的地點

童年時代是用來對比成年人的:童年「望不到以後的歲月」,不會有成年人的複雜和物質慾望,那時「我感到一個人活著,就因為快樂而不想到別的」,快樂是簡單的、發自內心的,也是聖潔的、自然的,完全跟隨著內心的自然指引而實現,容易滿足。雖然童年回不去了,但詩人的理想仍然是教已經被物質文明異化了的、複雜的、充滿慾望和心魔的成年人們返璞歸真,找回本心,才能真正的享受精神上的快樂。

東盪子的理想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回歸「本真的世界」:「在海德格爾看來,本真的世界是天地人神自由遊戲的四方關聯體,而現代世界則是一個以人為中心的主宰的場域。在此場域中,天地神的本己存在以及所有非人的他者的本己存在都被剝奪了。一個天地隱匿、諸神逃離、萬物被掠奪的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一個地基被毀的深淵,懸於深淵中的『現代人』是無家可歸者。」(6)海德格爾也指出詩歌就是人類進入居的最本源的方式,他曾說「詩並不飛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羈絆,盤旋其上。正是詩,首次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於這大地,並因此使他安居。」(7)東盪子在此詩其他很多詩句中最終都會引導人回歸大地,找到屬於本己之「根」。

by Kiki Kogelnik

三、「螞蟻崇拜」

東盪子常常將人們帶回大地,大地上的意象自然也是東盪子的心頭所愛。好的詩人都有自己特定使用的一些意象,從而形成自己獨有的特質和風格。在東盪子潛意識或有意識使用的那些意象中,有一些與生態思想有特別緊密的關係,比如「螞蟻」「村莊」「海水」和「阿斯加」等等。我們先看看比較特別的「螞蟻」。螞蟻之小,很難被人注意,在傳統的詩歌意象中,「螞蟻」的意象只有在表達「螻蟻尚且偷生」一意時才會被用到,而且是用來象徵(擬人)和諷刺偷生之人、渺小的存在。

在東盪子的詩歌里,「螞蟻」是完全不同的意象,其能指和所指是全新的。先看一首《下午的事》中,「螞蟻」是怎樣的一個角色:

下午看到一些小事就想死

外面的風很大

打開窗戶,風沙就迷進了

眼睛

小貓趴在水壺上

發出一種聲音

是貓的聲音又像

不是。先前也有過這種念頭

一群螞蟻在打架

有一隻卻走得很遠

我不知道它欲往何方

也許它也有家

像我一樣,正在回家

背著一顆發黃的大麥

前半段的抒情讓我們看到一個被世俗瑣事所煩惱的人,他無奈、無聊、覺得生活失去意義甚至有了想死的念頭。這樣的情緒是「現代病」的我們常常會有的,一點也不誇張。因為我們有欲求,而現實不一定能滿足,對功名利祿或者食色性的追求一定會坎坷艱辛。加上快節奏的生活步子和競爭、生存的巨大壓力,容易患上「現代病」「城市病」、各種心理疾病、精神疾病。而後半段的戲劇張力,就在於那隻遠離打架的蟻群而孤身遠走的小螞蟻,它「背著一顆發黃的大麥」,正在前往回家的方向。我想這隻螞蟻拯救了這個被大風吹迷了眼睛的迷茫而絕望的人,「我」受到螞蟻的啟發,找回自己的方向。「家」就是心靈真正棲居的、安全的、遠離你爭我奪爾虞我詐的名利場的一個最初也是最終的歸宿,背上背負的那顆「發黃的大麥」,就是應該永遠珍藏的精神食糧。

如果有人認為上面那首詩的「螞蟻」只是一種擬人的手法而已,那就太膚淺了。若是將東盪子所有關於「螞蟻」的詩全部放在一起做細緻的文本分析,你會發現這絕不是一種修辭手法,而是一種以螞蟻為偶像的精神崇拜。其他的詩歌也許更明顯些,如《火焰在一根弦上舞蹈》,「螞蟻」也代表著一種「新的方向」:

……而現在

正是人類難以超越的自身,它在庭院

回顧和眺望,不謝的拱門下來去的身影

從細圓的瞳孔,生出我們不可企及的丁香

它熾熱的開放

把生和死的大門敞開,把我們放在中間

火焰在一根弦上舞蹈

螞蟻,迷人的東西,從弦上掉下

跌入大地的縫隙

「螞蟻」是詩人眼裡「迷人的東西」,不是比喻和擬人,而是真正的喜愛。在人類處於「現在 / 正是人類難以超越的自身」的時刻時,螞蟻的忙碌來去,帶來的自然訊息和交流傳輸,以及「跌入大地的縫隙」這融入自然的平常舉動,也讓無法安置和超越自我的人類羨慕不已。

by Arnaldo Pomodoro

東盪子對螞蟻的崇敬之情在《王冠》一詩里更加濃烈:

把金子打成王冠戴在螞蟻的頭上

事情會怎麼樣。如果那隻王冠

用紅糖做成,螞蟻會怎麼樣

螞蟻是完美的

螞蟻有一個大腦袋有過多的智慧

它們一生都這樣奔波,穿梭往返

忙碌著它們細小的事業

即便是空手而歸也一聲不吭,馬不停蹄

應該為它們加冕

為具有人類的真誠和勤勞的螞蟻加冕

為螞蟻有忙不完的事業和默默的驕傲

請大地為它們戴上精製的王冠

詩人給「螞蟻」加冕,戴上王冠,而對螞蟻來說最好的不是黃金而是紅糖,他們不會有人類那樣的慾望。詩人還用了「完美」「大腦袋」「過多的智慧」「真誠和勤勞」來讚頌螞蟻,這是以前的詩歌里很少見的。詩人崇拜螞蟻什麼呢?一生奔波,穿梭往返,忙碌細小的事業,不計得失,這種對勞動的真誠和對自然使命的勤奮似乎對每個動物來講都是在平凡不過的,那有什麼好歌頌呢?因為——除了人類,原本真誠和勤勞應該是自稱高級動物和最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最聰明的人類所應該有的,而現在卻消失了,因為人類利欲熏心,不再真誠和勤勞,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強大的發展,而不再甘心為了細小的事業,或者為了美好、自然本身而勞動。所以詩人的螞蟻崇拜,實際上是在螞蟻身上看到了人類所失去的東西,希望人類能夠找回,能夠受到螞蟻的啟發。

在人類眼中越不起眼的、越看起來毫無價值的渺小生命,諸如螞蟻之類,詩人越是關注,並拿它來諷刺人類的自以為是。從東盪子的螞蟻崇拜精神來看,人類才是渺小的、可笑的,唯一失去了自我、不符合自然規律去發展的物種。

對「勞動」的真誠和勤力是詩人最崇拜螞蟻的一個品質。在《吹醒平原和高山》一詩中,他也歌頌了這種「勞動依然樸實」卻「不朽的精神」,歌頌了螞蟻的力量「在平凡中創造平凡」。

在東盪子寫給詩人朋友俞心樵的一首詩《致俞心樵》中,也用「螞蟻的王」帶領著螞蟻們在「黑夜中行進」,逃離黑暗、逃離火焰,只奔向光明。他無疑在給自己和詩人們一些啟示,暗藏著對「螞蟻的王」一樣的詩人能夠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期望。

東盪子的所有詩不是加起來,而是融為一個世界,一個真理的、精神純粹的世界,很多詩句和意象是反覆出現在不同詩歌之中,它們可能是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方所寫,但都前後呼應,彼此交流,融會貫通。另一首詩《真理和螞蟻》中就引用了前一首《王冠》里的詩句「請大地為它們戴上精製的王冠」:

不可言說的真理,說出它

意味著說出了謊言。真理猶如石頭

赤裸而沉默,對抗一切外來的力量

如果將它粉碎,它便力量倍增

在此之前,我還未投入神的懷抱

我對螞蟻的勞動懷有特別的感激

它也不可言說,精確而有力,從不仰視

高大的事物,如果願意,它隨時都可以

在它們的頭頂開墾一片自由的天地

如果它愛,它在那裡建造愛的宮殿

我曾「請大地為它們戴上精製的王冠」

我也曾因忌妒,而泄露人類的嘆息

不可言說的遠不止真理和螞蟻

什麼東西把我們拉住,無法掙脫

丟棄我們,也許我們才能把自己丟棄

這種引用自己詩句的互文現義、前後呼應的做法加深了「真理」之真,真理之堅固、精確,不過「真理」也正因為它深刻而「不可言說」,而也從不「仰視高大的食物」,真理就存在於渺小的、原始的事物身上,比如螞蟻,詩人就將「真理和螞蟻」相提並論,而毫不掩飾自己對螞蟻的態度「:我也曾因忌妒,而泄露人類的嘆息」,真理和螞蟻因為符合自然本真而堅不可摧、不可改變,而人類因為脫離自然甚至違反自然規律,容易被物質和慾望所異化,被真理所「拉住」又「丟棄」,所以「我」代表人類的忌妒和嘆息。這就是詩人「螞蟻崇拜」的心理動因。

by Aaron Siskind

兒時的經歷讓東盪子開始了對螞蟻的悉心觀察和體會。有一首《花瓣還在吮吸夜間的露珠》中的敘事,彷彿是兒時的日記,寫道一個小男孩哀告,請求他的父親不要再讓他去捕捉螞蟻。這位父親代表著自以為聰明而狂妄自大的人類,想要在渺小的生命上實現自己的霸權慾望,於是不停地逼迫和教唆他的幼子去抓住螞蟻,還自信滿滿地認為「它很快就會顯身,必舉手向你繳械」,「看見螞蟻了嗎,它有八隻腳 / 拖住一隻,就能把它全身揪住」。

而這位小男孩的表現卻與他父親形成強烈的反差:他因為父親這種強勢而無價值的指令而「渾身顫抖」,在父親不斷的逼迫下,小男孩不僅沒有更加有信心,沒有激發出征服慾望,反而「越來越顫抖、不安、冒出了冷汗 / 好像還聽見有聲音在我頭頂呼喊」,因為他看到螞蟻實際上自由遊走於即將凋敗的花心花瓣,仍然忙碌於它自己該做的事情,很難被人抓住,他不禁生出了惻隱之心,甚至一絲絲的敬佩之情,最終他哀求父親「收回指令」,並反抗地不再行動。他反問:「父親啊,我為什麼一定要將螞蟻抓住?」這是一個沒有被慾望蒙蔽的、內心更接近自然萬物的兒童的心聲,他也許並沒有學習過那麼深奧的自然科學道理,但他通過一顆真誠的、聖潔的心靈已經感受到了自然的進程不可被人為地破壞、打斷,哪怕花瓣要凋謝、螞蟻要啃噬花心,也是自然規律,人類既然不懂,為什麼還要干涉呢?

在《哪怕不再醒來》中,詩人也提示人們尊崇自然的指引,而不是人為的引導,他看到了勞動的創造性,勞動也是自然的要求——「就像血液,循環在你的肌體」,也讓人們看看螞蟻,「螞蟻常常被迫遷徙,但仍歸於洞穴」,其實人也應該原本是這樣,無論走得再遠,發展得再快,也得腳踏實地,有原本的歸宿,有應該保護和堅持的初心,對生活的真誠和對自然的尊重、熱愛。

螞蟻雖小,但仍然值得我們崇拜。詩人在《它有隱秘的支柱》中看到了螞蟻身上值得我們人類欽佩和學習的能力,而現代人無法注意到這些「隱秘的支柱」,讓螞蟻得以強大的支柱:

他有一隻小而又小的心臟,他要從高處下來。

他經歷的傷痕和丘陵一樣多,

他翻越的秋天沒有沉甸的頭顱。

給他足夠的體力,讓他儲備,讓他無盡輪迴。

灰燼總要復燃,或野草又回到腳邊。

他看見你,那麼多的現在和過去的狂歡,

循環往複,密布細小的血管。

這一切並非要喚醒——那些透明的肢體,

螞蟻遇見大象,可能螞蟻粉身碎骨,

也可能大象將失去水源。

這個夜晚要稍稍長一點,它有隱秘的支柱,

那些面龐一旦出現,耀眼的,會遠離頂端。

在這些大自然賦予的「隱秘的支柱」和天生的能力支持下,螞蟻和大象是不分高下、不分貴賤的。不像人類社會,按照金錢、權力來將人分為三六九等。「螞蟻」象徵再渺小的生命也有它自身的力量和存在的價值,那種在「循環往複、無盡輪迴」的自然規律中仍能長存的生命魅力。

by André Kertész

四、愚人與異類

「螞蟻」意象作為渺小卻有價值有力量的生命對於自以為是的人類的諷刺,是東盪子謙卑和自省的思維方式。他是極為尊重自然的,他崇拜自然的永恆魅力,在自然面前他清醒地表露了作為人類的自責和自卑。因此,他寧願變成一個不與異化的現代人同流合污的異類,一個不懂得去追求功名利祿的愚人。

在兩千字之長的長篇敘事詩劇《靈魂和土地》中,故事主線就是「王尋找愚」的過程,一個曾經擁有土地、臣民和權力的「王」在感悟自然後對於「愚」為他指明方向的渴望。這詩劇完全不同於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詩劇或戲劇,他們總是企圖尋找「智者」為他們指引方向,指引一條通往財富或者成功的康庄大道。這就是當時工業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所追求的一切。而如今東盪子所追求的,是人類應該在得到物質成就、科技發展之後應該尋找的歸宿,是返璞歸真而不是繼續盲目發展,最終破壞生態家園的美好,死無葬身之地。所謂的「智者」已指引人類走出了自然規律以外的歧路,人已經被慾望驅趕著脫了軌,「智者」已經狂妄自大、妄自尊大、不可一世,因為他們已經為自己的成功所沖昏了頭腦、得意忘形,已經不再理智,失去了真正的智慧,甚至用智慧來哄騙人類、繼續驅使人類為金錢、為科技服務。

於是,在詩劇的第一幕,要尋找的「愚」而不是對「智者」唯命是從的「王」,變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物」,被阻擋在村外,「我被引領,被抓住,並且順從」,經歷的不理解和鄙視比經歷的苦難還要讓他痛苦;第二幕開始時,王因為被這些真正的愚民剝奪了精神自由而「活著而消逝、我多想你們看見我是怎樣死的」,這些臣民像「我見過的異鄉人」一樣,「他們害怕 / 他們像遭遇瘟疫,遠遠地逃避,裝聾作啞 / 我採擷來花草伴我入眠,消除旅途的疲乏 / 你們怎麼會知道我確是十分迷戀」,王的遭遇就像歷史上所有預言者、先知者的遭遇,愚民們把他當作異類而躲避、害怕,因為他反抗和挑戰著他們所認為的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發展方式,威脅著他們的價值觀,甚至想要改變他們的頑固思想和物質崇拜。而這個王忍受著痛楚和身體的腐爛,也要冒險去拯救親人們,使他們警醒。這努力冒險當中會有「惡臭」也有「香氣」,象徵著揭示真理的途中既有犧牲也有美好。

第三幕開始有了轉機,因為「靈魂對愚說話」,先知者「開」已經開始啟示「愚」「除去你心上的毒素 / 你眼中的毒素你也要除去 / 你必離去王的土地,你必受盡磨難」;第四幕《王在訴說》以王自身來體驗生命的死而復生、自然的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在經歷了魔鬼的霸佔和侵害之後,王感悟到了新生命到來的不易卻是必然到來的規律,最終覺悟:

但是開,我並不想做國王

這些土地和牲畜,它們都是自由的

河流河裡的魚、飛鳥、任何動物和植物

男人和女人、果實和花朵都是自由的。我不想統治

我甚至不想統治自己,我也應該是自由的

一切我都沒法想到

一切都因為熱愛而適得其反

仇恨和罪過在伸長,樹根在伸長,在環繞我們的世界

這位「開」在東盪子的生命中是一個真實卻又具有象徵意義的存在。東盪子曾經擁有過美好而轉瞬即逝的「開」,而對於靈魂與之對話的存在,反省曾經人類都會犯下的錯誤:「一切我都沒法想到 / 一切都因為熱愛而適得其反 / 仇恨和罪過在伸長,樹根在伸長,在環繞我們的世界」,這種熱愛不斷蔓延,變成統治和佔有的強烈慾望,必將破壞美好,危害世界。所以,「我」不願做王了,不願統治任何原本應該自由的自然萬物,包括人類自己。這是對蔓延的慾望、盲目增長的權力的揭露和放棄,我們看到這個不想做王的「我」的自制力和悟性。雖然他很痛苦、艱難地在控制自己,也遇到俗人將他視為異類的阻礙和嘲笑,但他因為心靈的信仰而義無反顧。

幸而第五幕時「開的靈魂對王說話」,「開」的確是王的知己,王的靈魂相通者,王得到了開的回應和支持,「開」像一位自然之神,更明確地象徵著自然的力量和永恆的精神,可讓自然萬物都來支持王的決定:

我已聽見你的聲音,我時刻都在你的身邊

我讓草木繁榮高大圍繞著你,我讓飛鳥

給你鳴唱帶來好的天氣,我讓動物

和植物的果實充當你的美的食物

我讓河流永不幹涸,我讓生長仇恨的人

永遠離開你的土地,他必受盡磨難把仇恨消滅

我讓你還是我的王,我讓自己成為

當我們一起安息時的王冠

終於,在第六幕中,得到了「開」支持的王不僅不必放棄王位,還可利用自己的權力喚醒昏睡中的「愚」,經過「漫長的旅行」,聽到「母親對我說話」,清楚並痛心地看到「那些曾經狂野的身體 / 充滿渴望已與愛情遠去,但是仇恨、和掠奪,這一扇小的窗口為什麼像河流一樣膨脹 / 為什麼要流進他子孫的血脈,為什麼生來就知道」。最終這位「愚」終於警醒,原來此王已不同於原先的另一個王,他不屬於那個擁有一切的霸權的王,而是屬於這個覺悟後的、給萬物以自由的王。

最終的結局在第七幕和第八幕時,已經更加明晰:「王放棄一切」,終於徹底清醒認識到:「河流越來越寬,土地越來越廣 / 這不應是一個人的慾望,生命因自由而無邊 / 自由因愛而博大。至於愚,我給予他的太少 / 現在我已經把一切都忘記,只剩下第八個方向 / 我願以我的餘生來補償」。終於,「愚」找到了自己願意跟隨的「王」,而「王」也用自由與愛而使得所有生命博大起來,決心用盡餘生來補償「愚」。最終「王」與「愚」「彼此看見彼此相望」,靈魂相互尊重和交流,終於有了和諧的圓滿結局。

by Vik Muniz

這整整八幕的詩劇中,「王」象徵著曾經盲目發展、有著權欲的人類,後來經由象徵自然精神的「開」的靈魂對話而醒悟,放棄一切慾望和權力,而甘心做回一位自由與博愛的真正的王;而「愚」則象徵那些一直迷惘卻保留著樸質的初心、無奈被慾望驅使卻深受苦難的凡人,他們一直想要找尋心靈的指引和精神的領袖,不想做物質和權力的奴隸。可見人類去偽存、保留原始之「愚」,還是有希望醒悟和跟隨自然的指引,回歸美好本質和初心的。

如前所述的兒童更加能真切體會到自然之魅力,因為其最能體現人的本質與初心,還來不及被成年人世界所改變。東盪子也在《確信我的存在》一詩中讚頌初生嬰孩為「先知」:

我深知你們是不願意來到世界的,慈善的人

依然使我平靜面對初世的啼嬰。當然

還是你們啼嬰時的哭聲,先知的聲音

總是那樣頑命與真誠

不過,詩人擔心和害怕的是嬰孩慢慢長大後難逃被異化被污染的命運:

誰又無可奈何地接受事實:一天一天、變得惡狠。

愛。同情。煩躁。孤獨。仇恨

打自己的耳光,就那麼虛偽近似深刻

我深知你們的微笑和歡迎

是美麗的樹上結著果子沉甸而滿含毒汁

因此,詩人因為想要保護這份初心不被異化和污染,便強烈地詛咒那些教壞後代、破壞後代生存的生態平衡的偽善的人:

慈善的人

我不可逃避的你們照樣不能逃避

我確信我的存在是人類的智慧,我的災難

便是你們的災難

我創造了上帝,同時又讓他死去

讓他懷著悲哀看我怎樣走過他的屍體

「啼嬰」與「愚」有極大的共同之處:無知,但這個「知」是人類自認為的「智慧」,也就是那些既可以推動人類進步,又可以推動人類走向毀滅的,原本服務於人類現在卻奴役人類的各種知識、科技、觀念、物質、慾望、政策等。詩人確信只要是人類這樣盲目發展下去,而非真正尊重和保護自然生態的可持續發展,人類就將自取滅亡。因為生態圈是一個整體,環環相扣,一榮 俱榮,一損俱損,誰都無法幸免於難。

「異類」與「啼嬰」「愚」一樣,在東盪子的詩歌里也被當作與常人、俗人極為不同,也被極具悲劇精神的主角所凸現。

象徵「異類」的最具代表性的意象是東盪子特有的「阿斯加」。

在詩歌《宣讀你內心那最後一頁》中,詩人稱「我阿斯加」,暗指本我和超我的存在,這種存在原本在沒 人人內心都有,「你追逐過,和我阿斯加同樣的青春」,「你呀,和我阿斯加走進了同一片樹林」,而很多人即將失去這個本我和超我的可能,因此詩人啟示人類:「趁河邊的樹葉還沒有閃亮 / 洪水還沒有襲擊我阿斯加的村莊 / 宣讀你內心那最後一頁。」呼喚每人內心的「阿斯加」,保存最初也是最後的本心。

by Kurt Markus

在《不要讓這門手藝失傳》中,「阿斯加」是一個牧場的場主,想找到一個幫手,不要讓「擠牛奶」這門手藝失傳,而且早就約好了「我」這一位詩人。這個「我」一早也已告誡自己「不做詩人,便去牧場」,他認為「擠牛 奶和寫詩歌,本是一對孿生兄弟」。「擠牛奶」象徵著最 原始、接近自然的物質勞動,而「寫詩歌」象徵著精神創造。「我」其實以前也想過其他的工作、追求和人生的選擇,但「也絕不會考慮,即便讓我去做一個國王」,內 心仍堅持「無論浪花如何跳躍,把胸懷敞開 / 終不離大 海半步,盤坐在自己的山巔」。和前面分析過的那首《靈魂與土地》詩劇一樣,「我」因為堅持本心而不會受到權力、金錢的誘惑,沒有想要做「王」的慾望,最終的歸宿是「正如你所願,草地上仍有木桶、午睡和陽光 / 阿斯加的牧場一片安寧」,反覆出現的景象「阿斯加的牧 場一片安寧,除了牛羊嬉戲與歡騰」給我們以世外桃源之憧憬。

詩人在接下來的詩行里用阿斯加的牧場之安寧, 對比人間俗世的不幸、「烏雲壓頂」和「暴雨兇猛」,並不停地勸說、催促「快去那裡和他會見,向他請教,重返你 們的手足之林」,「快奔赴他,在他的懷抱將得到安撫,你們那絕望和驚恐」。因此,「阿斯加」就是一位引領人們返璞歸真的本真者,「這門手藝」就是人類原本擁有的與自然和諧相處又靠雙手勤勞勞動、簡單卻質樸生 存的能力。

同樣的勸說、催促在《快隨我去問阿斯加》一詩中 更多了一種「聖人」的引領。詩中的「我」原本被聖人告知「生命毫無意義」。「我」會笨手笨腳、小心翼翼地勞動做活,釀製美酒和烹飪美味佳肴,耐心等待一群珍貴的客人。在「我」的緊張而悉心準備和周到的考慮之後,最終領悟到的是:

其實他們的要求只有一個,有美酒相伴

不枉走一趟人間,無非為傾聽一個詩人的歌唱

這樁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但也不難,聽一聽

聽那腳步,他來了,快隨我去問阿斯加

可見美酒佳肴的物質享受和食慾滿足並不是所人的最高追求,真正的「珍貴的客人」,及懷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的人最嚮往的只是「美酒相伴」並能「傾聽一個詩人的歌唱」。東盪子在最後一句「聽那腳步,他來了,快隨我去問阿斯加」,預示的是其實有很多人都是嚮往著精神上的滿足和內心的快樂的,而「阿斯加」是能夠指引他們找到和進入這樣的精神家園的真我引路者。

在長詩《復活經或枕邊書(未完)》里,第 2 節和第4節則更加明白地說明了「阿斯加」的所指:

2

你祈求的神,從今天起沒有了,

如果有,你就是自己的神;

如果有天使,你就是自己的天使。

你不被誰創造,也不被誰統治,你從來沒有獲得過救贖;

你沒有王,如果有,你就是自己的王。

即便阿斯加,也不是一個指得出的人,他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他見證並記錄了你們的過去,他是一個聲音,隨你們發出。

4

你們要求快樂,你們便擁有快樂。有些人不信,後來信了。

他們說:我有多高呢?不應踮起腳尖,在矮矮的山丘,

盯著雲端的山峰望洋興嘆;若我已盡自身的力氣,

哪怕只有一米高,和他們的快樂一樣,都是自己最大的快樂。

你們要求成功,你們便擁有成功。有些人不信,後來信了。

我要做什麼啊,難道我想拽住權力的拐杖,

我想天下的財富盡收囊中,炫耀私慾,飛揚跋扈嗎?

我最終想的快樂啊,匹配我自身,我在勞作中便擁

……

詩人西籬是這樣理解「阿斯加」的:「阿斯加可以說是一個抽象的詞,一個偶然發出的聲音,但同時又像是詩人生命的名字和靈魂的棲息之地。東盪子的詩歌中充滿了玄想,我認為這是真正的詩人都應該具有的一種藝術直覺的能力。這種玄想除了將所有存在帶入藝術和幻夢,同時也帶入超凡脫俗的哲思,比如自我與他人,浮萍與時間,旋渦與傷痕,遷徙與洞穴,等等。所以,在這些短小的詩章中,我看到詩人做出的最大努力,那就是:與所有現世的慾望拉開距離,摒棄生與死、存在與虛妄的種種矛盾,從而到達超越自我、超越現實的純粹精神性的高度。」

從生態美學的角度來看,西籬的哲學分析還不準確,也太過抽象。其實東盪子並不是讓人達到超我、超越現實的「純粹精神性高度」,而是喚醒本我,回歸真我。不過她所看到的東盪子努力「與所有現世的慾望拉開距離,摒棄生與死、存在與虛妄的種種矛盾」卻是十分準確。

by Ansel Adams

從詩中可以更加明白地看到,「阿斯加」是人類的本我、真我,東盪子所歌頌和喚醒的「阿斯加」首先是回歸本我和真我的存在。詩人啟示世人中的一個典型「你」不必再盲目崇拜和跟隨俗世製造的「神」,不必隨波逐流、被意識形態或者是權力慾望、物質理想所奴役、所左右;而是喚醒本我,保存真我,做「自己的神」「自己的天使」「自己的王」,而「阿斯加」可能就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象徵「本我」的、保留本心的「阿斯加」;對於這個「阿斯加」,面臨的現實就是「有些人不信,後來信了」,他們只是因為財富、私語、權欲等,被蒙蔽或異化了,因而忽視或是拋棄了本真的自我。

「阿斯加」這個本我、真我,人類本來都是具有的,只要跟隨內心,可以想快樂便快樂,想成功便成功,而不是符合外在社會的標準的、世俗的快樂和成功。因此,詩中的我啟示人們「最終想的快樂」,其實很簡單,就是能夠「匹配我自身」,即符合內心最本質的需求,而且通過自己的勞作便能擁有的簡單、樸實、自由、自然的快樂和生活。

幸運又不幸的是,「阿斯加」雖然是回歸本真存在的引路者,但這條路並不順利。世俗之人哪有那麼容易改變?人類中心主義的囹圄哪有那麼容易逃脫?已經狂妄自大、盲目前進的人類哪有那麼容易謙卑和回歸本心?在詩歌《從一月到十月》中阿斯加的牧場,就遭遇了惡劣的天氣:

從一月到十月,有一個新生命

他就要落地

彷彿失敗已轉向勝利

阿斯加阿斯加,他不得不尋找你的足跡

你把他帶到沙漠上

卻不讓他看見你的臉

你的牧場廣大無邊,茫茫大雪封凍了天和地

從一月到十月,你不是那個新生命

他在跟隨誰的足跡

阿斯加阿斯加,你在天地間轉過半張臉

大雪包裹了你的傷口

天氣依然惡劣,你的痛還要延續一些時期

從一月到十月,他跳入羊圈,把門夾牢

你的羊群滿身灰土,在圈牢里翹望

嚼食難咽的乾料

原本阿斯加的「新生命」就要降臨,回歸真我的戰鬥即將勝利,但從一月到十月這個漫長的過程當中,遇到的惡劣天氣和艱難險阻不可預料,「他」對於「阿斯加阿斯加」的尋找和呼喚還充滿變數,「阿斯加」只轉過「半張臉」,也被大雪包裹著「傷口」,象徵的是有些人已經意識到的本我的存在,真我的呼喚,但仍然不清晰,遇到外界、世俗塑造的「我」干擾和迷惑,還在迷茫之中默默尋找、艱難摸索著。

詩人用「阿斯加」來喚醒真我,批判世俗之人,「阿斯加」其實也是站在現代人的對立面,成為那些唯發展主義的「眼中釘」,成為有時速追求的大部分人眼中的「異類」,因此會遇到巨大的艱難險阻。而直接寫「異類」來反諷世俗追求的《異類》一詩,最早也發表於《阿斯加》詩集之中,更加直白,句句直指人心:

今天我會走得更遠一些

你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叫異域

你們沒有言論過的話,叫異議

你們沒有採取過的行動,叫異端

我孤身一人,只願形影相隨

叫我異類吧

今天我會走到這田地

並把你們遺棄的,重又拾起

這首詩可以從很多角度來理解,如洪治綱曾評論道「:通過這些異常澄明、純粹的短章,他向我展示了一個絕俗者的姿態,一個只願用心靈與世界對話的身影,一個像獅子般獨來獨往的行者。或者,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個謙卑卻不盲從的『異類』,一個與當今現實格格不入的『異類』……身處紅塵之中,我們意氣風發,我們行色匆匆,我們紙醉金迷,我們光宗耀祖,我們歌功頌德,我們仰承鼻息,可是,我們究竟遺棄了多少本真的心智?我們又拋卻了多少內心的蓮花?而東盪子只願意做一個心無旁騖的『異類』,『走得更遠一些』,將我們不斷捨棄的珍貴之物一一拾起。」(8)

然而這段話對於東盪子的「異類」的理解還是不夠具體和深入,只是一種詩意的抽象;這種「異類」絕不是簡單的「絕俗者」。從生態批評的角度來講,異類「」所擁有的「本真的心智」和「內心的蓮花」其實是人類原本也有但是現在遺棄了的、不在乎的、被異化了的與自然萬物相通之美好本性。所以,在生態危機之下的全世界、全人類,這種「異類」僅僅「絕俗」是無用的,他還要反叛和抗爭。不管他對人類是諷刺還是自嘲,他的目的不是「脫俗」而是「愛之深,責之切」也,儘管他是用自然詩句而不是勸誡之語來表達愛與責,至少他會首先做一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被迷惑著繼續走錯誤發展道路的榜樣「異類」。

by Harry Callahan

從前面幾首詩歌的解析之中可以論證,這個「異類」或者「愚」或是「啼嬰」其實不是真正的異類、愚人或者無知者,而是真正的真我、智者和先知。相比之下,那些自以為是、狂妄自大、人類中心主義、科技之上、唯發展主義者,才是被異化的非人異類、愚蠢的奴隸和無知落後者。

詩中的「你們」是多麼自以為是,以自我為中心啊!任何不和他們設定的思想一樣的、不受他們統治的、不與他們同流合污的都是「異類」,這不就是「人類中心主義者」的象徵嗎?「人類中心主義」者認為,人類是最高級的動物,是整個世界的中心,是唯一擁有主觀能動性的,具有超越其他物種的智慧和能力的一類,由此產生的自信、自大和自戀也被日益發展的經濟、日益強大的科技所異化為更加盲目、狂妄的內心,而忘記人類也是萬物的一種,萬物是平等共生的,就算人類先進、富裕、強大,也不應該危害整個生態圈和其他物種的生命權利。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東盪子的自嘲其實是一種反諷,所以他實際的態度是堅定、自信、坦然地做一個「異類」的,雖然「異類」孤獨、曲高和寡,不被「你們」世俗所理解和接受,但他永遠是最能保持自我、保留本心的清醒智慧者。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在大自然面前謙卑真誠的人才是大智若愚的。

對於有著東盪子這樣生態之心的人而言,「人定勝天」比起「大智若愚」,顯得那麼面目可憎、愚蠢至極。「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這句話像一首歌一樣不停回蕩在我們的心間。這種在大自然面前保持大智若愚的態度,是難能可貴的。這種謙卑之心,恢復了自然的魅力,跳出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囹圄,才能獲得真我的自由,一種天人合一的靈魂。

原本東盪子離我很近,是我的詩友們的詩友,可我遲遲沒有見過他一面,沒有看過他一首詩。直到我被禮孩詩兄邀請參加「第二屆東盪子詩歌獎」時,一翻開東盪子的詩集,便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狂喜,字字句句讀下去,無法停止。見字如見人,讀詩如識君。單憑他的詩句,還有身邊朋友常常的提及,甚至照片上那如魯迅般的鬍子,我已經能慢慢熟悉他了,讀懂他了。

我與東盪子相逢恨晚,我讀完他的詩時,他剛剛離開了我們,可能去了他和阿斯加早就約好的牧場,那個本真的世界。東盪子將他的心放回了大海,我們也要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

注釋:

(1)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6 年版,第464 頁。轉引自世賓《獨自吟誦:作為存在者的東盪子》,《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 2013-2015 東盪子詩歌評論集》,東盪子詩歌促進會出品,《詩歌與人》2005 年 10 月,總第 40 期。

(2)曾繁仁:《當代生態美學觀的基本範疇》,《文藝研究》2007年第 4 期。

(3)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6 年版,第1193 頁。

(4)Laurence Coupe (ed.),The Green Studies Reader;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 London: Routledge, 2000, pp.93-94.

(5)Martin 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1, p.227.

(6)余虹:《藝術與歸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引言。

(7)[德]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語錄》,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 年版,第 93 頁。

(8)洪治綱:《灼傷的翅膀依然撲向火焰——東盪子詩歌讀後》,《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 2013-2015 東盪子詩歌評論集》,東盪子詩歌促進會出品,《詩歌與人》2005 年 10 月,總第 40 期。

(原文責任編輯:吳景明)

梅 真

香港私立大學助理教授,香港大學哲學博士。中國生態詩歌最早研究者之一,專註當代詩歌特別是生態詩歌研究,出版《西方生態批評視野下的中國當代生態詩歌》等多部學術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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