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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與神秘少女的7封書信背後,竟藏這樣一段往事……

原標題:巴金與神秘少女的7封書信背後,竟藏這樣一段往事……


作者:趙瑜


來源:我的好故事


ID:zghgsw


一個古董鋪子里的7封神秘書信,揭開了一段塵封往事。藏於書信背後的少女,與文學泰斗巴金先生,他們的人生產生了什麼樣的交集?作家趙瑜歷經兩年多的尋訪,為我們還原了動蕩年代下的一世悲歡。


2006年冬,作家趙瑜偶然在太原文廟一古董商那裡邂逅了巴金從未發表過的7封親筆書信。這些加起來近四千字的書信,是年輕的巴金寫給「山西太原坡子街20號」一位「趙黛莉女士」的。



那年,十七歲的黛莉還在太原女師念書。讀了巴金的小說,激動中給他寫信,談生活的糾結,人生的苦悶,想到要去犧牲。而三十歲的巴金也認真地回復,勸告她:「你還是繼續求學吧。我並不是叫你埋頭讀死書,不問外間的一切事情。……你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而中國還充滿著三四十歲的壯年人。第一批獻身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樣苛酷地責備你自己。」巴金的信溫暖,動人,熱忱,筆底全是殷殷的關切和愛護,透著一種責任、一種信仰。



趙黛莉是誰?這位在80年前與巴金頻繁通信的新女性,她經歷了怎樣的一生?一個女子的平凡生命,是否因為與巴金的通信而改變?從此,趙瑜「追隨著黛莉女士生活的足跡」,進行了長達兩年的「尋找巴金的黛莉」這一艱難而又神奇的過程。而今,謎底即將揭曉……


戰爭也沒有毀掉的信


我們終於就要見到趙黛莉了。


老人和女兒一家住在市內一片樓區中。我在附近花店為她們購得兩束鮮花,一束大些,給黛莉,一束小些,給趙健。店員也是年輕女士,問及送花對象的年齡,我說一位90了,一位60了,加起來150歲了,你要扎得好看些。店員聞言,選花、扎花格外用心。


上得樓來,李彬兄弟輕輕叩門。

趙梅生女士拄著一隻拐杖,站立於廳堂中間,並無須趙健攙扶。她用典雅的微笑迎接盛開的鮮花。


一個漫長而又隆重的午後。


追訪歷史,晚輩唯余敬畏。


談話從名字開始。小問題,易輕鬆,卻極是關鍵。


我需要再一次驗證,眼前這位梅生老人,是不是當年那位趙黛莉?



李彬攙扶老人坐定。


「老人家,您還記得黛莉這個名字吧?」


趙梅生老人腰背端直,面容方正,戴一副方框眼鏡,保持著一種非凡的氣度。她毫不遲疑,並且有些歡快地回憶道:那時我在太原女師讀書,有幾個同學很要好,都嫌原先名字土氣,一個衚衕學起了新名叫燕莉,很好聽,我就叫了黛莉。


她確實就是趙黛莉啊!老人腦子清楚,我很慶幸。

接下來談讀書,以便接近巴金。


黛莉老人——現在終於可以確認這個稱謂了,她清楚地記得那些革命理論家的名字:克魯泡特金、高德曼等等,她甚至說出了無政府主義創始人巴枯寧這個名字來,那是一位將個人理想、個人自由、個人道德置於首位的大宣傳家。很顯然,青年趙黛莉那思想底色,亦是激進的烏托邦之夢,同時又極端看重個體精神與操守,強調男女權利無條件平等。


安那其主義者的個人奮鬥精神,註定了他們在中國政黨革命中的悲劇地位……



在那樣一個啟蒙時代,文藝類書籍和許多新型劇目,被進步青年們當作「利器」看待。因此黛莉老人接著說:

我們讀劉師復的書,讀鄭振鐸的《向光明去》,讀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卻無論如何讀不懂魯迅,到現在我也讀不懂!讀巴金當然更多些,也最喜歡巴金。當時太原買不到巴金新寫的《家》,是我姐姐過生日,姐夫把書當作禮物送來的,我一下子就迷上了。正巧,我在家裡看《大公報》,上面刊登了巴金一段回憶錄,也是我好高騖遠吧,就給巴金先生寫了信,沒有地址,就請《大公報》轉給巴金。當時我害了病,猩紅熱,還是堅持寫完了第一封信,我談我的讀書感想,談虛無主義理論。我記得是晚上點蠟燭寫成的。我一心只想離開這個家,投身社會革命。真是沒想到,巴金先生很快就回信來了。對啊,我一看,他說我自己就是一個琴!我讓同學們都看了,大家非常高興,說還不趕快給人家回信呀!

巴金正是在第一封信末尾,相告黛莉直接的通信地址。



我沒有想到,直到今天,黛莉老人竟能清楚地背誦巴金寫於第二封信中那一段,「我給另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寫信,也說過同樣的話。社會太黑暗了,人情太複雜了。你只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鳥,你還不能夠在自由的天空里飛翔,因為那裡有無數老鷹在等著啄你!」——老人又回到她的學生時代,訴說十分單純。


黛莉老人仰面想了想說,幾十年過去,真不敢相信這些信還能留下來,當時離家走時,她把一批書和一包信放在了房間頂棚上,有一塊方格子天花板,是可以活動的。老人憶道:1949年以後,她見到過「不愛讀書的三哥」,三哥說曾經發現過她藏在天花板上的那些書,跟共產黨的書很接近,就都給燒掉了。這就是說,三哥他們發現了一批書,燒掉了,卻沒有發現這包信。


我告訴老人,這院子後來由二四七廠轉賣給太原市政府,拆了搞城建,這包信終於被人發現,又轉給了古董商,才得以保留下來。


老人點點頭,感嘆地說:戰爭也沒有毀掉它們


我知道,輕鬆的話題即將過去,沉重的一頁就要展開。


鬼子來了。


日寇攻陷太原城,趙黛莉,她該向何處去?


艱難漂泊的出走少女


趙黛莉——梅生老人深陷回憶中。講述之間,女兒趙健時有提醒間或加以補充。故事迅速向前推進,黛莉命運如萍,大大出人意料。


國難當頭,人心思戰。趙黛莉獨在家中收拾行裝。她不知道自己歸宿所在,只知道自己決心不改。有關無政府主義的心愛書籍,有關巴金的往來書信,打包起來,都一一放到頂棚上去了。同學們在召喚,山西全境燃起熊熊抗日烈火,更在召喚。許多同學,早已離開太原,奔赴抗戰隊伍了。這一夜,趙黛莉和父親趙廷雅又生了一回氣,憤然跑出「坡子街20號」。


此後,黛莉獨自一人,斷然離開父母,向南、向臨汾追趕閻錫山省府而去。她至今記得,離家時,春節剛過,是正月初九那個寒冷的早晨。


黛莉茫茫然獨自南去,錯失了參加抗日隊伍乃至參加八路軍的機會。省政府先在臨汾落腳,黛莉也來到距臨汾不遠的汾陽城。這時,她找不到同學,找不到方向。幾經輾轉,終於到了閻錫山駐紮的克難坡。

未料,日軍飛機轟炸克難坡,克難坡再度告急,所有與作戰無關人員,尤其是家屬老弱傷病群體,都要緊急疏散轉移到黃河西岸去,到陝北秋林去。


趙黛莉忍不住哭了。一葉飄萍嘆零丁,人間萬惡是戰爭。一個安那其主義者,一個文弱少女,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



少女趙黛莉


黛莉渡過黃河,她那雙不曾包裹的新式大腳,落在了陝北黃土地。此後,她一會兒在秋林,一會兒又被兵站站長送往韓城。這些荒僻去處,都不是久留之地,黛莉最終漂落到西安古城。是的,她既沒有找到共產黨,也沒有追隨國民黨,她舉目無親,她很難生存。唔,娜拉走後又怎樣?娜拉走後很危險!魯迅曾說,娜拉出走,不是重返家室,便是淪為娼妓,中國女性,獨行最難。


此後,黛莉在苦悶中去往甘肅,到蘭州、天水等地與姐姐一家會合。就在這時,趙家父親趙廷雅,從太原給姐妹倆來信了。他牽掛著女兒「梅生子」,勸她中止流浪,繼續讀書,再圖前程。趙父執意主張黛莉離開甘肅,前往北京去上大學。


對於父親及六叔在山西事敵,黛莉本來就極度不滿,現在又勸她到日軍華北大本營北京去趕考,當然不會應從。儘管她渴望讀書,期盼進入大學之門,這一點沒有疑義,而生靈塗炭,國難當頭,烽火遍地,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平靜書桌,盡為日本侵略者所造成。她怎能在滴血的刺刀下,把書本讀進去?


於是,黛莉回應父親:我寧肯永遠浪跡天涯,也絕不到日軍佔領區,去接受奴化教育。老人對我和李彬重複說:我不要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我不去北京上大學!老人言及至此,情緒依然激動。



生活無比沉鬱。

這一天,黛莉隨同姐姐上了蘭州。她百無聊賴,閑得心慌,又想買幾本書看。此去蘭州,是為姐夫的「賑濟第二十工廠」購進羊毛。趙家姐妹一到蘭州,即有豪門大佬出面招待。此公不是別人,正是寧武巨富、民國聞人南桂馨的長子南映庚。而趙、南兩家,上一輩就是親戚了。南映庚由國民政府財政部派駐西北,擔任蘭州區銀行及四明分行監理官,此前任國民政府賑濟委員會第三處處長,地位顯赫。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此次南、趙兩家年輕人他鄉逢聚,對於黛莉今後命運構成極大轉折。


命運這東西,說是偶然,實為必然。


南映庚得知,梅生子——趙黛莉尚且閑居姐姐家中,無事可做,當即出面幫忙。他亦有能力幫得這個忙。


知識女性趙黛莉,從此成為蘭州四明支行屬下一名職員。她很快學會了打算盤,同時兼任中英文翻譯工作。生存需求大於探索,大於追尋,大於奮鬥,大於對他人的拯救。她漸漸疏離了曾經無比熾烈的革命理想,流浪的腳步中止在抗戰後方一家銀行櫃檯之前。


生活重新顯現溫馨氣氛,還有暖色調子。



工作之餘,黛莉重新捧起文藝類書籍,在躺椅上慢慢讀去。也許,她記起了巴金先生第二封信里那幾句話:「你得聽我的勸告,等候著將來。你不要老是想到犧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個十七歲的女子,也應該過些快樂的日子。」


巴金還在第五封信中,對黛莉做進一步勸告:「你不過是十七歲的孩子。而中國還充滿著三四十歲的壯年人。第一批獻身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樣苛酷地責備你自己。」


第七封信,巴金先生對黛莉最後致言:「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第七封信末頁


——中國蘭州,這裡沒有戰火。這裡是和平寧靜的大後方,土地廣闊無垠,人心忠厚樸實,充滿甘甜愛意。銀行工作遮風避雨,條件相對好些。這一切,都比較接近人性,提升人們「好好活下去」的熱望。


誰也不曾想到,不久之後,平靜生活又起狂瀾,悲劇這才剛剛開始。


堅決不做二房太太


且說黛莉在四明銀行蘭州分行落下腳來。一顆脆弱的心,經歷遙遙千萬里車馬悸動,漸趨平靜。據記載,日軍飛機很少襲擾蘭州,似乎僅飛來一兩次,損失亦不很大。


遠離戰爭近風月。在不知不覺中,趙黛莉身邊出現了男士身影。這是一位寧波人,姓張,銀行高級職員,說一口海味兒國語,我們不妨管他叫張君好了。


像許多上海男士一樣,這位張君很會體貼人,不僅在銀行業務上是一把好手,而且多才多藝,能夠吹拉彈唱,演奏手風琴,此外還懂得一些醫學,注重保養。張君長相也十分精神,周身利落,絕不同於一般的上海小開。


張君出現在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之間,成為少女眼前一道鮮麗彩虹。


張君對黛莉產生了深深愛意。有黛莉在,他那大西北生活便不再枯燥。

一場大西北之戀就這樣開始了。這並不意外,人們祝願他們美滿幸福。他們也慶幸自己,在遙遠的陽關外,居然找到了愛情。


遠在大西洋漂泊的巴金先生,也是這個時期與蕭珊結合於貴州的。



張君和黛莉相互支撐著,共同走完了抗戰勝利之前那段勞苦之路。1945年8月15日,日寇終於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奪取了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他們舉杯歡慶、徹夜不眠,他們在歌聲里憧憬未來,籌措告別大西北,到就要重新繁榮的上海安家去。


一場悲劇即將來臨。在往昔歲月里,黛莉曾經痛苦地體驗過顛沛流離是何滋味,誰又能知曉,更加漫長、艱難的顛沛流離,還在後邊。


1946年,四明銀行總部從重慶遷返上海。張君奉調返滬,榮任新職。


當初,張君孤身一人遠赴蘭州 ,現在勝利返滬,竟多了嬌妻黛莉,變成了夫婦二人。不,黛莉已經懷孕數月,腹中小生命時呈動態。一家子前去上海,應是三口人了。這個腹中小生命,如今就坐在我們面前——話到此處,趙健女士微微苦笑,悵然若失。


一路上,全家人輾轉車船,鞍馬勞頓。雖說疲累,黛莉依然高興,她從沒有去過大上海,她只是在8年前,與那裡一位著名作家有過書信往來。她要對上海高聲說:美麗的黃浦江,我來了!而張君卻一反常態,身心不展,整日里鬱鬱寡歡,很少言語,彷彿在為生計發愁,又不大像。


不論是喜劇還是悲劇,那大幕遲早總要拉開。這是一場悲劇,無可救藥。


誰能想得到,張君在上海,竟有一個不可顛覆的家庭存在!說起來,張君從小到大,從讀書到成人,多蒙舅舅一家照顧。如今,張君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財主」,舅舅自然歡喜,並且心存依賴,而早先定下的一房妻室,正是舅舅家的寶貝女兒,已經苦等張君多年。

面對這樁難纏婚事,實實將黛莉氣了個半死。繼而,張君抗不過族親舊勢,又表現出種種軟弱來。黛莉欲哭無淚,她萬萬不能料到,自己從小讀新書,思背叛,離家族,爭自由,反男權,求獨立,到頭來,反而更深地陷入了封建宗族男權中心這污黑泥潭之中。仰天長嘯,痛不欲生,腹中有子,難上加難。


趙黛莉,這位熟讀巴金作品的知識女性,此時此刻顯示了她那誓不屈服的巨大勇氣。她絕不會向一個老舊家族低頭妥協,她堅決不做一名衣食無憂的二房太太。


黛莉與張君長談無效,決計離開上海灘,重踏流浪路。儘管她身懷趙健,已經有5個月了。


她往哪裡走?她往何處去?


她誰也不熟識,只能調頭復返來時路,再度投奔甘肅天水姐姐家。張君與黛莉這段姻緣,就此算是了斷。可嘆斷了婚姻,卻斷不了永遠的哀痛。黛莉從此終生未嫁。她獨自一人,苦苦把趙健帶大,母女倆至今相依為命。



而趙健本人,一輩子也沒見過親生父親。


趙健並不是生在天水。當時,巧生姐姐一家,正要將天水紡織廠的資金,轉往上海去。姐姐一家急需趕赴上海,辦理諸多事項。姐姐要遠行,妹妹要生育,卻無人照料。又是無奈間,姐妹倆想到,西安還有大叔家一位堂姐,名叫趙菊生,生活比較穩定。匆匆忙忙,黛莉跟著姐姐,艱難地去了西安,投奔趙菊生照料生育。不久,趙健出生在西安一家醫院裡,堂姐趙菊生把黛莉接回家中小住。待到姐姐巧生一家正式遷往上海時,路經西安,遂將黛莉母女倆帶往上海而去。


怎麼又回到了上海?是的,戰後許多民族資本家紛紛轉往上海發展,並且確實迎來過一段黃金時光。


黛莉始終弄不明白,自己的一生,為什麼總是離不開太原、西安、甘肅、上海這四個地方?又為什麼,總是離不開家族關係網?


這不,巧生、梅生姐妹倆,一到上海,即有山西寧武大表兄、二表兄出面招呼。其中一位,竟是四明銀行新任董事長。


拐了這麼大一個彎兒,黛莉重入上海四明銀行工作。


家族離散 世態無情


斗轉星移,風雲輪轉。


1949年初夏,從四面八方傳來隆隆炮聲。中共大軍突破長江,佔領南京。黛莉周邊形形色色的人物,驚恐地高叫:解放軍來了!而黛莉卻很平靜,她甚至懷有極大欣喜。採訪中,老人說:解放軍有什麼可怕?他們就是曾在山西抗日的八路軍呀!


5月27日早晨,在濛濛細雨中,黛莉和銀行同伴們一起,走上街頭,熱烈歡迎共產黨軍隊開進大上海。有趣的是,在同一時間,黛莉最熱愛的巴金先生,也身處歡迎「共軍」的人群中,同時同地觀看著這支雄奇部隊入城。他們沒有相互遇見對方,或者說,即使相遇,也很難相識。是的,巴金從未見過黛莉,也沒有見過照片,而黛莉小姐已經成為一名將近30歲的少婦了。想一想,十幾載春秋逝去,她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生歷程,加上家族父輩的所作所為,又怎樣向先生訴說?



解放軍挺進上海,民族資本家紛紛退卻。四明銀行原有巨額「官股」,一夜之間,即被新政府收歸公有,不容爭辯。銀行家們開始大量裁員,四明銀行一次辭退僱員60餘人。這其中,也有普通勞動者趙黛莉。最後,她帶著小趙健,拖著極度疲累的雙腿,又一次回到姐姐身邊。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姐姐家絕大部分資產,全部歸公,所剩無幾。


——在上海,原有眾多山西老闆經營著貿易公司,內中多有趙家老戶,現在,眼看著生意不好做,共產黨打擊投機,管制甚嚴,一俟京滬鐵路恢復通車,這些山西老闆便捲起金銀包裹,迅速返鄉而去。


——趙家姐妹的「劍橋」父親,只能留在甘肅,做個老老實實的教書匠,哪裡還敢回到內地來?


——寧武老家,只剩下了趙家老奶奶,最後亦逃往太原,逝於1949年的動蕩中。


——太原坡子街20號大院,匆匆轉讓給山西兵工廠。就是在這時,黛莉三哥轉告她,原先留下的許多書籍信件,都統統燒掉了。


——趙黛莉二哥,留學日本,眼下也滯留在那裡,一時回不來,直到1954年,通過紅十字會接應,始離日歸國。


——趙家姐妹無路可走,慌不擇路。匆匆之間,從上海倉皇奔赴北京,暫時投靠南桂馨、傅作義等長輩們,看看怎樣才能生活下去?


以1949年為標誌,一場巨大變遷,給趙氏家族帶來根本性的動蕩,異常劇烈。嘆世態無情,形勢如此,大傢伙兒好自為之,各奔前程吧。


話說到這裡,黛莉老人沉默良久,一時無語。


被當作真正的「特務嫌疑」


黛莉太難了。眼看著上海不能生活,北京難以為繼,全家竟無立錐之地。於是,趙家上百口親友,向著東南西北11個省市,四面八方奔散而去。


黛莉帶著小趙健,凄凄惶惶。


思來想去,總要依靠兩隻手,勞動工作度光陰。上海傷心地,北京謀生難,太原不能待,西安怎麼樣?——黛莉決定重新投奔大慈大悲的西安堂姐趙菊生。自那年暫住西安,生育小女,黛莉與堂姐情義深厚。


1950年春,黛莉拉扯著小趙健,投奔西安而去。


一見堂姐菊生,二人悲從中來,相擁而泣。唔,煢哀苦獨,形影孤凄,幼兒寡母,最是可憐。趙菊生一邊安撫堂妹,一邊拜託各位山西老鄉,要為黛莉母女奔走一個飯碗。



說來頗為奇特。堂姐趙菊生久居西安,人事較熟,居然找到了一位重量級老鄉——中共早期大樹特樹的工業勞模趙占魁。


於是,西北勞動局副局長趙占魁,熱情地介紹小老鄉趙黛莉,到西北勞動局機關上班,做了一名會計,而且待遇不低。其間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難處。


黛莉就這樣參加了共產黨革命工作。她在西北軍政委員會機關大院里,上班去勞動局,下班孤身一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和那些剛剛打下江山的工農革命家們一道,學文件、吃食堂,竟也有過一段快樂時光。


遺憾的是,這位富家小姐的存在,顯得十分另類。比如,革命女同志常常穿著隊伍里發下來的灰色服裝,或舊軍衣或「列寧裝」,而黛莉卻常常把旗袍穿了起來,乃至高跟皮鞋,長筒絲襪,彩色髮帶等,時在解放區晴朗的天空下亮相。加上她那複雜多事的家庭背景,還有她流落南北曾經從業於國統區的人生經歷,這一切,簡直令革命者無法接受。


到了1954年,西北軍政委員會撤銷。黛莉先後任職於陝西省勞動局、西安交通大學、省交通廳下屬汽車配件公司等單位。她仍做會計工作,但人們從政治上歧視她的情形也越來越嚴重了。在那個嚴酷年代,任何人都無法逃脫沒完沒了的政審。



據黛莉老人回憶,光她知道和配合過的「寧武外調」,至少有過18次到20次。萬幸者,她僅僅在太原讀過書,在寧武並沒有生活過,又從未參加過國民黨或閻錫山的任何組織,因此每次運動,每次審干,每次調查,她尚且能在危如累卵的態勢下,勉強保存「完卵」,因而也就保留了她和小趙健賴以生存的工資來源。


黛莉在「文革」前即任高級會計之職,每月工資70元左右。這在許多人看來,一老一小母女倆,掙這個數目的錢,本身就近乎罪惡,許多人把這娘兒倆嫉恨得要死。據女兒趙健說:1965年前後,經濟形勢緩解一些了,母親除了喜歡讀書看報,還喜歡獨自一人穿戴整齊去逛一逛百貨商場,有時當作散步,一逛好長時間。她當然希望生活得更好一點。這是什麼人才有的習慣?貧下中農和城市貧民們,絕不這樣做!堅決反對這樣做!


趙黛莉母女倆,在長期運動中,尚且能夠相擁喘息活下來,全憑這份工資了。令人感慨的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年輕時不參加任何組織,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事實上,黛莉後來已經被當作真正的「特務嫌疑」而被控制著,這相當可怕。


趙健深有慘痛記憶:同學們集體看罷電影《智取華山》,很快將趙母黛莉當作影片中女特務的翻版。事雖荒唐,卻極痛苦,以至於別人打罵欺負,將其當作特務女兒來對待,彷彿這一切並非聯想,而是現實,而是果真。



在日夜不息的批鬥中,趙黛莉的宿舍連續被抄多遍,抄出來幾件旗袍或者好一點的衣服,幾條長筒絲襪,兩雙高跟鞋,還搞了公開的「罪惡」展覽。最後,勉強收回來幾張老照片,早被人用紅筆打了叉,編號為52號、53號,其餘則被糟蹋殆盡。


黛莉能夠活下來,實在是個奇蹟。


她什麼也不去多想,只想到自己絕不能死,絕不能胡亂承認各種罪名,因為她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她要為女兒活下去。


黛莉從少女時代起,就心儀自由,嚮往革命,追求進步,崇尚獨立,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一切,竟換來如此悲涼的結局。即使巴金先生本人,也備受凌辱,九死一生。更有許多大小知識分子、優秀作家死於非命。唔,還是那句話:革命吃掉自己的女兒。



屋子裡漸漸暗下來,看看天色已晚。姝言悲娓,時復欷歔,黛莉的人生命運令人心潮難平:七十餘載,風雨摧襲,世事迭變,時運多舛,她孤獨無助,步履維艱,但她不軟弱屈從。她是一位真正堅守自己人生信念的人。



她的身上涵蓋著更真切的歷史。


是的,黛莉終生未嫁。趙健也從未見過親生父親。


亂世佳人啊。


最後一個問題:我們看到了巴金先生致黛莉七封舊信,那麼,當年黛莉女士致巴金先生的信件,是否還倖存於世呢?缺失了黛莉的表述,是一大遺憾。我明知希望甚小,但還是向趙家母女提出了這個問題——母女倆在沉默中搖搖頭,眼中一片茫然。是啊,七十年風雨過去,這些信不在了,底稿也不在了,惟寄希望於巴金研究者們,今後留心吧。



1964年秋,巴金先生應山西作家邀請,曾到太原、大同、大寨、杏花村等地採風遊歷。不知他是否憶起了《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坡子街20號有一位少女叫做黛莉,曾經與他往往來來寫了一些信,說了許多話?這一切,竟不可考。


近來有報道說,以巴金名字命名的那顆小行星,正遨遊在浩瀚無垠而朦朧迷茫的宇宙間。我由此聯想,一位中國作家,歷盡苦難,他終於徹底獲得了自由。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祝福他們吧,熱愛自由的人們。


本文節選自趙瑜《尋找巴金的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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