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一個中年精英的生死關頭│無風
「無風看名著」系列第一篇。
巴西隊的頭號射手內馬爾,在射進哥斯大黎加的球門前,耍了一腳漂亮的「鴛鴦拐」——雙腳挑球過人。
在中國,有一個人是這項技藝的鼻祖和高手,而且憑藉這一絕活平步青雲,成為天子殿前的寵臣,也被後世視為最著名奸臣。
他就是「中國足球」的創始人和第一代著名球星——高俅。
在段子手的嘴裡,他退役後,中國足球一千多年都沒緩過來。
在小說家的筆下,高俅這個一世奸臣的形象也一千多年來都沒能翻案。
歷史上的高俅,曾是著名大文豪蘇東坡的隨身書童,經蘇軾舉薦去了駙馬都尉王銑身邊服侍,後來因擅長踢球被當時的端王后來的宋徽宗趙佶相中,「政和七年春正月,庚子,以殿前都指揮使高俅為太尉。」(《宋史·徽宗本紀》)
高俅雖然在正史上算不上一個顯赫人物,但在文學史上卻是一個經典的反派角色,施耐庵在寫盡他的大奸大惡的同時,成就了《水滸傳》。
與高俅唱對手戲最經典的形象,莫過於林沖。
電影《水滸傳之英雄本色》劇照,王祖賢的林娘子是真美貌。
1
林沖在《水滸傳》里的出場是很有意思的。
花和尚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征服一眾潑皮之後,過上了安逸的快活日子。在這樣的一個舒適氛圍里,另一名深陷在舒適區的中年領導幹部,開始進入了自己的命運波折期。
林沖算是一個級別不高的「官二代」,父親林提轄在帝都也算小有名氣,魯智深年幼時進京就與林提轄有過一面之緣。
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的婚姻也是典型的門當戶對,岳父是張教頭。兩家都是正常的公務員家庭,屬於小康水平。
第一次出場的林沖是這個樣子的——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爽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選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易中天考證認為,林沖拿的西川摺扇屬於當時的進口產品,是高麗進口的日本貨。從扇的演進史看,摺扇也僅僅是在宋代才出現,林沖的穿戴與手持摺扇,儼然是一派時尚傲嬌的京官模樣,春風得意。
在林衝出場之前,花和尚魯智深的英雄傳記已經進入尾聲,急需要另一個英雄救場。英雄惜英雄的林沖,本來是陪著老婆來岳廟燒香還願,見到魯智深便撇下了老婆,與花和尚切磋。
魯智深引出林沖,是兩個典型人格命運的對比。一個豪氣干雲,快意恩仇,另一個卻隱忍不發,忍氣吞聲。
當自己的娘子被高衙內公開調戲時,本來怒火中燒的林沖,正欲暴打流氓時,施耐庵用了五個字形容——
先自手軟了。
自己老婆被流氓羞辱,林沖卻自身疲軟,這一拳無法揮出。
蓋因官大一級壓死人,雖然同是官二代,但林沖的這個主任級科員與高衙內的「太子黨」身份卻是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不怕官,只怕管」的林沖不僅自己選擇了忍讓,而且也勸退了見義勇為的魯智深。
但林沖畢竟是自尊心極強的七尺男兒,雖然忍氣吞聲,但心中鬱積難消,「連日悶悶不已」。
第一場衝突寫罷,林沖的英雄氣短了三分,大家看到的是一個被體制嚴重馴化的技術官僚。儘管他是業務上的拔尖人才,擁有一身高超本領,但在彼時的官僚體系之下,權力的森嚴等級,嚴重地壓抑了他的天性與人性,也磨平了他的稜角。
忍辱負重的林沖,此時恐怕無比懷念當初的歲月靜好,但命運既然露出了獠牙,就不會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
2
《水滸傳》是一部男人視角的小說,它所描寫的女性,是作為體現男權色彩的附庸品而存在的。出現在《水滸傳》里的關鍵女性角色,出場時的性別與外貌描寫幾乎都是缺位的。像潘金蓮與閻婆惜這類一等一美女的出場,對後世仰慕已久的美貌,也僅僅是五個字——
頗有些顏色。
林娘子的美貌卻連這五個字都是沒有的。但這卻打開了無盡的想像空間。
什麼是真正的美女?
她的美就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從此就難以忘掉容顏」,一個惡少流氓調戲不成,竟然動了真情,「心中好生著迷」,終日里怏怏不樂。明明知道對方老公也是官場同僚,但卻依仗著有一個高官乾爹,便可以硬奪人妻。如果我們理解成是權力的傲慢,但也從側面說明了林娘子的美貌之極。
林沖與娘子的組合,不僅僅是門當戶對,到現在看來更是郎才女貌,雖然成親三年膝下無子,卻從來沒有紅過臉。如果拋去不孕不育的煩惱,「你負責掙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林沖的小日子是許多普通人嚮往的生活,工作穩定,衣食無憂,而且精於個人業務的林沖,本可以在技術官僚的仕途上前途看好。
舒適區的被打破往往都是外力的逼壓。
高衙內對林娘子的念念不忘,一次調戲不成,不惜調虎離山,再次霸王硬上弓,把林娘子騙至陸虞侯家,險些得手。
再次蒙受奪妻之辱的林沖,趕到陸家時本有機會將高衙內突襲暴打,但他卻選擇了讓妻子開門,而非慣常捉姦劇情里的一腳踹開房門。
見到妻子,林沖問的第一句話是——
不曾被這廝點污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林沖揮拳把陸家打得粉碎。
3
林沖所生活的時代,其實也是一個信仰崩塌和功利主義盛行的年代。
如果沒有高衙內調戲娘子,林沖還沒有覺得這個社會有多糟糕。上一個被高俅排擠出逃的禁軍教頭是王進,但似乎王進的遭遇並沒有影響到林沖,直到他的噩運來臨。
林沖與陸謙是發小,有著多年的交情,算是林沖在京師里為數不多的朋友。但就是這樣一個朋友,卻利用林沖的信任,調虎離山,並在陷害林沖的路上越走越遠。
陸謙是典型的精緻利己主義者,為了趨炎附勢,他不惜出賣朋友,而且心腸越來越毒,對林沖趕盡殺絕。甚至到最後面對林沖的尖刀,也還在強辭奪理——
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
他把自己的墮落仍然歸結於強權與社會,人心在這樣的一個大染缸里是很難被漂白的。
林沖誤闖白虎堂被發配途中,兩名押解警察董超、薛霸也是只認金錢與權力,而罔顧正義與曲直,五兩銀子就買走了一個人的良心。董超起初還有些猶豫,但在薛霸的慫恿下,職業底線很快被突破,甘願充當劊子手。
在滄州大牢,差撥和管營也讓林沖見識了「有錢可以通神」的苦處。有錢,既可以讓林沖免受一百殺威棒之苦,也可以讓林沖險些命喪草料場火海之中。
這樣的一個社會,不僅上層充斥著陰暗腐敗,下層民眾之間也是金錢鋪路,良知公道蕩然無存。林沖固然一再嘗盡苦頭,但他依然一忍再忍,處處謹小慎微,就連在柴進莊園面對籍籍無名的洪教頭,名動江湖的豹子頭也依然是相當低調,最後在摸透柴進的意圖後才棒打洪教頭。
這種性格的林沖顯然是一個被體制充分馴化的工具,他存在的價值往往取決於上司的意圖,自我價值已經喪失了。林沖的命運其實是很多體制內官僚的縮影,他們膽小怕事,儘管自身業務能力再高,但依然因為沒有過硬的社會背景,所以才會在現實中輸掉了底褲。
這一點,林沖是心知肚明的,所以當他發配之後,他就清楚地意識到,在林娘子的歸屬上,他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
所以,他選擇了休妻,儘管岳父張教頭和林娘子萬般不舍,而且在艱難地扛逼高衙內無果之後,林娘子為林沖守身如玉,自縊而亡,張教頭一家也是家破人亡。
林家與張家這兩個普通的公務員家庭,終究還是在與強權政治的對抗中一敗塗地。當林沖意識到林娘子的一往情深之時,已經是在逼上梁山一年之後了,當他想起去接回娘子時,才知道娘子早已為他殉情。
林沖在政治上的軟弱,與在感情上的寡義一樣,暴露了普通人皮袍壓榨下的小來。
4
如果不是高衙內與陸謙的趕盡殺絕,服刑的林沖似乎還是想努力地改過自新,重新做人,重新回歸到體制內,再圖東山再起,回歸到主流社會。
這個時候的林沖,其實人生是相當崩潰了,如果古代有抑鬱症的話,恐怕林沖早在野豬林里就已經選擇了與人生決裂。
以魯智深的脾氣,救下他的時候一併殺了兩個押解警察,豹子頭與花和尚便可以快意江湖。但林沖還是知道殺警察的後果,這意味著他還沒有做好與體制完全對立的準備——
非干他兩個事,儘是高太尉使陸虞侯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這可以說是林沖的善良。但也可以說是林沖的愚蠢。兩個公人在收下陸謙十兩銀子的同時,就已經出賣自己的善良與良知,成為利益集團僱傭的劊子手。
此時,林沖的善良恰恰把他的命運往深淵裡繼續推進了一步。
在生死關頭救下林沖性命的也還是他的善良。
李小二當年在做京漂時受過林沖的接濟,因此在滄州刺配時偶遇後,李小二報恩,識破了陸虞侯的陰謀,告知了林沖。雖然林沖手持尖刀在街前街後尋找了三五日,躲在暗處的陸謙還是買通監獄長將林沖調到了草料場,開始對林衝進行最後的謀殺。
天可憐見,一場風雪改變了林沖的命運。
熟悉《水滸傳》的朋友都記得施耐庵的那句神來之筆——
那雪正下得緊。
風雪是文學裡最富有象徵意味的意象。
這場大雪壓塌了草料場,讓林沖無處棲身,才無奈借宿山神廟。
也因為一場朔風凜冽,搬了一塊石頭擋住廟門的林沖,才可以冤家路窄,隔牆有耳,洞悉了仇人所有的陰謀真相。這個時候的林沖才施展出了他所有的英雄氣和水滸英雄們一致的暴力與血腥,挖出陸謙心肝,割下差撥、富安人頭。這一幕令人窒息,也令人感到豪氣動天,有種復仇的快感。
殺人之後的林沖表現出了異常的冷靜,把仇人的腦袋作了祭品,然後——
把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
作家蘇童就此解讀出,一個投東,說明林衝決定與過去徹底決裂。因為草料場在城東,往西走意味著主動自首,以求寬大處理;投東而去說明林沖知道以前的那個體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但前途依然迷茫,此時的林沖只是潛意識地逃避追捕,但落腳在何處,他是不自知的。但此刻遠方已經有了一個梁山,這是在生死關頭脫險之後的林沖,註定的歸宿。
經此人生重大劫難的林沖,正好是三十四五的年紀,人到中年。中年男人的性格與命運,往往是認慫的。因為他不敢改變,也害怕改變。如果意外不足以危及生命,林沖也是準備認慫到底的。這個慫,其實反襯出的也是社會的惡劣程度。
《水滸傳》里的英雄都是逼上梁山的。
林沖的逼上梁山,其實是體制內的逆淘汰。如果有一個良性體制,像林沖這樣的技術官僚,是可以做出更好的一番事業。但很不幸,他生活在大宋王朝最陰暗的時代。
在中年危機的生死關頭,林沖僥倖偷生,但自己的精神世界卻沒有實現涅磐重生。他依然是那個習慣逆來順受和壓抑自己的普通人,就連到最後,他面對高俅也始終沒有刺出那復仇的一劍。
林沖的一生,委屈得讓人心疼,也讓人氣憤。
對所有的中年男人來說,危機時時刻刻存在,但向死而生的突破和新生,卻並非都那麼容易。有的人以肉體的自殘作結,而有的人則以靈魂的墮落為果。
千百年來,林沖雪夜奔梁山的那一幕,其實是所有中年人必經的人生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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