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紅娟：一曲笙歌怨夕陽
望著眼前的排排青山、潺潺溪水和片片良田，
頭髮已漸染白的范蠡和西施相視一笑，就這裡吧。
夜讀《春秋巨人》故事，眼前總是閃現出各國之間打伐征戰、刀光劍影、血染河山的鏡頭，各地霸主你方唱罷我登場。連綿的戰爭、霸主的更替，深刻地考驗著人性，有的帝王兵敗無路，屈膝求和，在仇人面前忍辱謙恭、含怨磨礪，甚至嘗糞示忠，得勢後卻自私多疑、剛愎驕慢……越王勾踐就是這樣的人。
公元前473年冬天，吳王夫差在姑蘇山用布袍包臉自盡，越國滅掉吳國。之後，越王勾踐被周元王命為伯，即諸侯之長，勾踐成為一時霸主。
躊躇滿志的勾踐回到越國，大擺酒席，慶賀勝利，君臣沉浸在一片論功行賞的歡樂之中。
在一片觥籌交錯的聲音里，唯有一個人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敏銳的眼光日益明顯地感到，自從勾踐打敗吳國後，勾踐在吳國時的平易與謙和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藐視一切的傲慢以及不時閃現在眼中的猜疑和貪婪。這個人是越國的謀臣，曾忠心懇懇地伴隨越王在吳國為奴三年的范蠡。
憑范蠡與越王相處二十多年的經驗，他強烈地意識到，勾踐是個只能同患難，不能共甘甜的人。與其被越王謀害，不如急流勇退，抽身而走。想到這裡，范蠡頓生去意。於是他以身心疲憊、功成身退為由，毅然向勾踐提出辭呈。
范蠡累了，他真的累了。想當初在吳國陪越王，住在陰暗潮濕的岩洞里，穿著牛犢褲、扎著頭巾，在衛兵的監視下，跟勾踐一起鍘草喂馬，清除馬糞，再苦再累也不流露絲毫埋怨之聲。有時勾踐意志消沉，他就用古人不屈的故事勸慰他激勵他：「自古成大事者，皆有磨難，湯被關夏台，文王被囚麥里，齊小白亡命莒國，晉重耳流亡四海，但最後他們都成就了驚天動地的霸業。」他總是鼓勵勾踐要學會忍耐，並預言越國定會復興。
自勾踐從吳國回越國後，他不忘在吳國所受的恥辱，每天卧薪嘗膽，穿粗布、吃糙糧，早出晚歸訓練士卒，又採納范蠡和文種的建議，厚待國內賢士，禮遇來訪賓客，訪貧問苦，濟危扶貧，輕徭薄賦，團結民心。同時每年以大量土特產向吳國進貢，厚結吳王左右，窺探夫差動向，迷惑夫差。更絕的一招是，為加深吳王的驕橫與腐敗，勾踐實施美人計，在國內選出兩名傾國傾城的美人，西施和鄭旦，經嚴格訓練後由范蠡送到吳國。而容貌美得令河裡的魚兒見了都羞慚的西施，實乃范蠡最親密的戀人。
到底是紅顏毀了君王，還是自古英雄難逃美人關。吳王夫差自有了西施和鄭旦後，一切如勾踐預想的那樣，從此晨昏顛倒，一切正事托給伯噽，夜夜弦歌，朝朝雲雨。夫差日日美人抱懷，他嫌姑蘇台太小，便在靈岩山上造館娃宮，在宮裡設「響屧廊」；另外還鑿吳王井，挖玩月池，開西施洞，築采香涇，作錦帆游，辟消夏宮。歌舞昇平、管弦相逐、軟玉摟懷的生活絲絲縷縷地腐蝕著吳王的靈魂，麻痹著吳王的意志。終於出現了姑蘇山上吳王自殺的一幕。
吳國滅了，越國稱霸。睿智的范蠡洞察越王的心思，他決定隱退。
「西施，我最心愛的人兒，委屈你了！」望著滔滔江水，范蠡在心裡默默地思念自己的戀人西施。想到她為了越國的復興而被自己親自送往吳國，強歡顏笑為敵君服務；想到她離去時，無奈而幽怨的眼光和盈盈的淚水；想到她心絞痛時的擰眉痛楚，范蠡不禁淚如泉湧，他的心，就像被冬天的冰水擊中一樣，硬生生的疼。
范蠡離開越王，民間有種種傳說。一種說法是越滅吳後，勾踐要求西施像服侍吳王那樣服侍自己，遭到西施斷然拒絕，因為西施的心裡只有范蠡一人。於是勾踐就下令將西施裝入皮袋沉入江底。范蠡悲憤交加，愴然離去。另一種說法是吳國滅亡後，西施回到范蠡身邊，兩人泛舟無錫太湖的五里湖畔，不知所終。還有一種說法是，范蠡帶著西施出走後，隱姓埋名，先後在東海邊和偏遠的內地自耕自食，自稱陶朱公，積財千萬。
我願意相信第三種傳說。
范蠡自思已成功地完成了使命，他不願像大夫文種那樣落得個被越王殺害的悲慘結局，他要帶上心愛的戀人西施，離開這險惡的江湖。什麼功名利祿，什麼榮華富貴，一切都是天上的浮雲。塵埃落定，唯有心上人，才是人間的溫暖和真愛。讓生活遠離戰爭，遠離血腥，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與愛人一起，或泛舟湖上，或為民謀利，做自己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傳范蠡先是隱姓埋名在今天的山東省定陶，傳授寒士猗頓、孔子的學生子貢與白圭經商之道，使此三人都成為大富豪。二十多年後，他又重返越國至吳地，先後在江蘇無錫和宜興慷慨捐資，開掘河道，建築石拱橋，傳授種竹養魚和制陶燒窯等技術，為民造福謀利。至今無錫民間流傳著這樣兩句諺語：「種竹養魚千倍利，感謝西施和范蠡。」當他們完成以上工程後，便隱居到浙江省長興縣蠡塘村的鳳凰敦上。可是好景不長，西苕溪洪水暴漲，大水滿上鳳凰墩，蠡塘變成了汪洋，他們無法棲身，於是搬遷到了今浙江桐廬縣分水鎮西面的蠡湖村定居。
蠡湖村，南接秀麗的安定山和前溪。清澈的前溪水從東輝、百江一路蜿蜒而至。這裡山環水繞，環境清幽，交通閉塞，鄉民淳樸。夏天的原野里，開滿了無名的山花，芬芳迷人，長勢良好的稻苗已揚花；田裡小溪旁，有牧童的晚歌和女孩的浣衣聲。這是個適宜隱居的鄉野之地。清代詩人臧槐有《蠡湖村》詩：
花明柳暗日遲遲，如此村莊少見之。
數里林巒摩詰畫，一溪煙雨放翁詩。
龍山塔聳雲收後，鳳寺鐘敲月上時。
若問當家別無事，男兒耕稼女兒絲。
望著眼前的排排青山、潺潺溪水和片片良田，頭髮已漸染白的范蠡和西施相視一笑，就這裡吧。於是他們在這裡隱居了下來。
定居後，為使更多的人走上富裕之路，范蠡將自己在齊國、定陶等處經商致富的經驗和在此處種植養魚的經驗進行總結，寫成《范子計然》、《養魚經》和《致富奇書》各一卷，留給後世農民，指導他們搞種植業和養殖業。後人為紀念范蠡於此歸隱，稱田畈為范畈，村名為蠡湖，「文化大革命」後，蠡湖寫成里湖。
美人也會香消。西施離世後，葬於前溪南岸安定山圭峰山下，面對著蠡湖和范坂。在這片幽僻的山水裡，無需心計，也不用強歡顏笑，安靜的讓人安心。
兩千年後，明朝邑人趙經成在《吊西施墓》詩中道：
虎戰龍爭事渺茫，剩留青冢蠡湖旁。
三春花柳悲寒食，一曲笙歌怨夕陽。
下國長陽金是黛，空山淺草半垂裳。
可憐小沼荒台外，蓮葉無人依舊芳。
趙詩回顧了當年范蠡和西施助越王勝吳國的故事，令人感慨萬千。西施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荷自喻。詩人知道西施生前最喜賞荷，如今蠡湖裡的荷花年年逸芳，卻再無人像西施那樣來賞玩了。因愛荷近痴，西施墓前立有蓮花形的石柱。
又600多年過去了。2004年秋天，里湖村建「蠡湖亭」，有楹聯曰：「楹極蒼茫舊人怡情栩范畈，望盡乾坤西施香消潤圭峰」，以懷念范蠡和西施在蠡湖村留下的芳跡。
東漢嚴子陵放棄功名歸隱桐廬富春山，並引來歷代文人以無數詩文祭弔；而春秋時的范蠡和西施放下他們高貴的身子隱居蠡湖，教人們種植養魚植荷，造福一方，可知者和憑弔者卻寥寥無幾，不知何因？
春秋時的戰火和殺伐已經杳無聲跡，范蠡和西施擇此閉塞的蠡湖隱居，本意是為逃避江湖上的種種險象。我想，默默地沉寂在歷史的星空里，或許正是二位希望的，只是這份安寧來得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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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發於2018年第2期《浙江散文》。
作者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桐廬縣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散文集《盛開》等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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