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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不透的余秀華

圖片來源: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

採訪、撰文 |魏冰心

余秀華最初被大家看到時,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紅色符合大家對她的熾烈、滾燙的印象,後來出版的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封面上,在茂密田野里張開手臂的女人,也穿著紅衣。

這件紅色羽絨服,是因為三年多之前要來北京,余秀華的媽媽特意帶她到鎮上買的,沒幾家賣衣服的店,選來選去不是黑的就是灰的,於是就挑了個嫩點兒的,紅色的,也「亮眼一點」。果不其然,這件紅色羽絨服迅速抓住了大家的眼球,它幾乎出現在了當時跟余秀華有關的所有報道里,經意地不經意地,它像一個鮮艷的暗示,暗示她的來途與去路。

「我剛出來的時候還是非常土氣的,現在好一點了。」余秀華和我並排坐在會議室長長的桌子前,穿一件花色斜襟旗袍,改良過的寬鬆款式,補充道。

一些雞蛋

2014年12月17日,余秀華第一次以詩人的身份出現在北京,參加《詩刊》為她策劃的一場五人詩歌朗誦會。鳳凰網讀書頻道也是這場朗誦會的主辦方之一,我記得那是個工作日,午飯時主編說他要去人民大學參加一位「腦癱女詩人」的朗誦會。有個同事問了句什麼是「腦癱」,但很快這個話題就終結了,我們轉而聊了些別的,接著我和同事回辦公室,主編背著書包去地鐵站。

即便是對余秀華懷有十二分善意的《詩刊》,在最初的宣傳里,也使用了「腦癱」這個標籤。這個時代太不缺新聞了,如果沒有身殘志堅的底層人設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聳動標題,余秀華可能依然在博客上寂寞地寫著詩,沒有印著她名字的書,沒有以她為主角的獲獎紀錄片。

《詩刊》編輯劉年在一篇後記里提起,來北京參加朗誦會的時候,余秀華提了一些雞蛋。這是我在關於余秀華的故事裡聽到的,最樸素感人的細節。站在媽媽身邊,提著雞蛋的余秀華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會迎來什麼,那一刻,只想對發表自己詩歌的編輯表示感謝。

幾年過去,余秀華更多時候被描述成一個反叛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跟我見面時,她自己先打趣,「楊老師說了,今天不許對記者胡說八道,不許說『他媽的』,不許說『放屁』。」

她嘴裡的楊老師,是她的編輯楊曉燕。余秀華的第一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創造了出版界的一個記錄,從確定選題到下印廠,僅用了9天。這本書的責編是時任圖書品牌「理想國」大眾館主編的楊曉燕,後來楊曉燕離職去了另家出版機構,余秀華有了新書,也還是交給她來做。

生活上,楊曉燕是余秀華的好朋友,「楊老師」、「余老師」這樣互相稱呼。楊曉燕說:「之前有家媒體主動來採訪余老師,看到我給余老師補襪子,就把這個細節寫進去。余老師的身體狀況在那兒,她自己補不了襪子,這樣做其實很正常。那篇稿子的導向我覺得有點問題……」楊曉燕希望媒體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余秀華的作品上,而不是一味強調其他的。

余秀華本人倒是不迴避任何問題,隨著她為更多人所知曉,各種爭議接踵而至。余秀華走起路來會因為平衡問題傾斜身體,遇到批評和質疑,她反而挺直了身子,正面迎擊。

「不管你寫得比我好,還是不比我好,你都沒有資格批評我。你對一個人根本不了解,甚至不讀她的詩歌,你哪來的權力來批評?你沒有。」說到今年年初跟老一輩詩人食指的風波,余秀華還是一臉的不忿。

「屢屢回擊是為了保護自己嗎?」我問她。

「不是,最好的保護是不說話,因為一說話就會引來更多聲音。但我的性格做不到不說話。」說這話時余秀華摘了眼鏡,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

海子的詩有語病

余秀華這次來北京,是為了宣傳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無端歡喜》。有點「佛系」的名字,封面上印一顆開了花的仙人掌,如果不是余秀華所寫,恐怕要被當作雞湯文了。很奇妙,余秀華有種消解詞語的能力,「永恆」、「饋贈」、「禮讚」,這些其他作家覺得土掉渣的標題,她都大大方方用了,用得自然並且厚重。

人們想問的各種問題,她率先一一在書里寫好了。

關於愛情,是:「我不知道該去埋怨誰,最後還是恨我自己,恨我的醜陋和殘疾,這樣的循環讓我在塵世里悲哀行走:一個個俗不可耐的男人都無法喜歡我,真是失敗。」

關於離婚,她明確寫著:「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什麼夢想,也對生活沒有指望。如果一定要說出一個,那就是離婚。這幾年的幸運和榮光,最好的事情就是離婚。」

關於身體:「我感覺有一點沮喪:我如此引以為傲的旺盛的性慾其實和很多人是一樣的。」

文章寫於2015年-2017年,大致是成名三年以來的生活記錄。這期間,離婚,母親去世,她把這些變故與變化帶來的心理感受寫下,看起來毫無保留。

一次她從北京坐飛機到武漢,身上背著兩個包,心情不好,走得格外艱難,摔了一跤。她寫:「我想幸虧我媽媽沒有跟著我,她如果看見了,該如何心疼?而她,再也不會跟著我了,許多日子,我在人群里沒有看到過一個跟她相像的人,她就這樣離開了我,離開得如此徹底,如此決絕。」 讀來讓人落淚。這篇文章後來取名《不知最冷是何情》,其中講到父親在母親過世後不久,找了個情人。

可一旦你拿著書里的東西再去問她,她卻不願意認真對待了。我舉出書里的一個觀點,她說:「我那是瞎寫的,早就忘了。」我有點驚訝,旋即又有點明白,她是以對待文學的態度在對待自己的作品,而我們大多數人,總想把那當作她的生活。

《我養的小狗,名叫小巫》是余秀華比較出名的一首詩。最早在人民大學的教室里,她站在講台上全身顫抖著朗讀的,也是這首。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我養的小狗,名叫小巫》)

因為這首詩,人們紛紛以為她常年承受家暴。前夫是農民,在工地上干體力活,沒什麼文化,而余秀華身體有恙,掂起再輕巧的筆手都會抖,一強一弱,加上鐵證如山一樣的詩句,沒錯了,於是標題裡帶有「余秀華」和「家暴」的文章網路上一抓一大把。

其實余秀華自己從沒這麼說過,有記者就「家暴」發問,余秀華回答說:「他敢打我?」口吻雖然潑辣,卻也是對這個可能會給前夫帶來惡名的問題的化解。她很想跟前夫離婚,不惜花掉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但沒有投文學之機把天秤拉向自己這一邊。

好奇余秀華寫作上的師承,我開口問她讀過哪些書。

以前因為窮,不敢瞎花錢,書看得很少,現在有了一些錢,看得也不多,她說:「像他們有人說一年看幾百本書,我心想,我一年看幾本就不錯了。」一定要說出個名字的話,是海子。但余秀華馬上又說:「後來我看出了他詩歌的很多毛病,又不喜歡了。」

海子的詩有什麼毛病?

「有病句你都看不出來嗎?」她反問。

不加微信

余秀華跟我聊起家常。

兒子剛剛大學畢業,已經在武漢找到了工作;媽媽去世了,余秀華跟爸爸繼續生活在橫店——不是那個每年接待幾百個劇組的影視基地橫店,而是位於湖北鍾祥市石碑鎮的橫店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新農村了,他們住進新房子,家裡的地被徵收,爸爸也不用種地,而是在家附近上班,一天8個小時,在別人的葡萄園裡鋤草打農藥。爸爸很勤快,除了上班還在魚塘里養魚,家裡的空地上種著菜。一日三餐,爸爸做給她吃。

不像最早出名時候那樣天天被記者圍堵,但仍時常有不認識的人來看她,前幾天還有個從瑞典過來的老太太,70多歲了,帶著一個翻譯。這些人不請自來,到村裡一問,就知道哪個是余秀華家。也不幹別的,就聊聊天,「聊聊天就走了。」

余秀華學會了在淘寶上買衣服,不喜歡穿褲裝,喜歡連衣裙,花的、純色的、低領的、弔帶的,通通經過快遞小哥之手從祖國的四面八方運來。

至於寫作,她坦言今年一直過得比較萎靡,起床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耗著,身體不太好,精神也睏倦,東西寫得少。

不大看她文章的爸爸老是擔心她,她不結婚,等自己也離開了,她要怎麼辦,誰來照顧她?

「我還有兒子呢!幸虧我生了個兒子。」余秀華覺得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眼下可不想再結婚。

採訪過程中余秀華的電話響了,她毫不猶豫地接聽,還開了免提。通完話她介紹說這是《詩刊》長得很帥的一位編輯,還問我認不認識。

做採訪之前,記者通常會準備一兩個暖場問題,以便跟採訪者建立愉快的聊天氣氛。這次採訪,場是余秀華暖的。剛坐下,余秀華就說,「哎呀,你怎麼這麼白!不看了,太白了。」說著就把眼鏡摘下,擱在桌子上。她沖著我微笑,眼皮雙得很好看。

一場訪談加一頓午餐,我知道了她用手機小小的屏幕看完了大部頭的《悲慘世界》,知道了她第二天晚上的飯局有幾個人過來,甚至知道了她用的化妝品牌子叫「朵拉朵尚」……自信已經跟眼前的採訪對象非常親近,臨別時我大膽提出:「加個微信吧?」

她拒絕了。

其實,採訪時我還問了她一個問題——你覺得有人真正地了解你,走進過你的內心嗎?

她說:「我不想讓別人理解我,這個事兒太可怕了。」

對話余秀華:小時候擔心原子彈

會不會把我炸了

「故事可以虛構,情感虛構不了」

鳳凰網文化:新書叫《無端歡喜》,這是你平時的一個狀態嗎?沒有什麼理由就高興。

余秀華:其實我平時的狀態是無端淚流。(笑)我覺得無論是無端歡喜還是無端悲傷,都是源於對生命的熱愛。歡喜好像更好一點,不要那麼慘兮兮的。

鳳凰網文化:你現在還住在橫店,對吧?

余秀華:對。

鳳凰網文化:平常的一天是怎麼度過的?幾點起床?

余秀華:我今年過得很萎靡,起床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我今年身體就不太好,精神很睏倦,身體很睏倦,除了詩歌,寫別的東西很少。

鳳凰網文化:新書里沒有今年寫的文章吧?

余秀華:這是今年才出的,是前幾年陸陸續續寫的。

鳳凰網文化:我看你在《收穫》上發表了一篇自傳體小說……

余秀華:小說是前年寫的。

鳳凰網文化:那發得比較晚。

余秀華:我覺得自己寫不好,也沒拿出來給人看。有一天和《收穫》的編輯碰上了,我說能不能把我的詩歌放在《收穫》上邊,人家說《收穫》只發小說不發詩歌,我就說我也寫過小說,但是寫得很差,不能給別人看,他說不要緊,給我看看唄,反正我是沒指望能發。結果我的名氣把他的頭給沖昏了,他拿給主編看,主編非常喜歡,就發了,都是被我的幸運給沖昏了頭了。

鳳凰網文化:你說寫得不好,怎麼個不好法?

余秀華:按照我們中國傳統小說的標準來看,它不好。它沒有多少設計感,很多東西就直接寫出來,沒有太多的虛構,如果再讓我寫,我可能會寫一部虛構的東西。

鳳凰網文化:「文體跨界」正好是我想問的一個問題,當年余秋雨出版《借我一生》時拋出了「記憶文學」的說法,結果遭受了不少質疑,大家覺得記憶與文學之間存在著虛構和非虛構的基本寫作倫理鴻溝,你怎麼看?

余秀華:是啊,這個問題我也想不通。小說到底是什麼東西?詩歌到底是什麼東西?詩歌你可以把它歸為語言的藝術,那麼小說呢?小說是不是語言的藝術?虛構就是一種情緒,一種感想,故事可以虛構,情感虛構不了,可以這樣講。

鳳凰網文化:這本散文集里你提到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你說你不太喜歡不明朗的、把握不了的事情,對吧?

余秀華:我是特別不喜歡那種稍微複雜一點的人際關係,遇到我就頭疼得要命,恨不得逃跑,什麼朋友、女性之間的事情,非常反感。我是一個特別直接和簡單的人,我覺得應該想幹嘛就幹嘛,直截了當。

鳳凰網文化:那你有時候表現出的桀驁不馴,「關你屁事」這種,是對你掌握不了的事情的一個應對嗎?

余秀華: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我覺得做人就應該這樣。一個人,他可能在這個人世間獲得了名利,獲得了一些社會地位,但這些未必能夠滿足他自己的快感。當然有時候可以滿足,但是不長久,很短暫。更多的時候自己是孤獨的個體,作為一個人你如果處處被別人所牽制的話我覺得很失敗,很不值得。

所以非常喜歡那些桀驁不馴的人,只要他不去危害社會,不去危害別人就可以了,我覺得這是最好的生活狀態。當然,我不一定做得到,我很想做到,我現在有很多糾結的時候,比如說我晚上會為一件事糾結的睡不著,白天你們來採訪我,我又恢復成這個(一切沒事的)樣子。

鳳凰網文化:遇到別人的批評就反擊,有沒有想過這樣會顯得不好?可能在別人看來是聽不進批評?

余秀華:要是我爸,我就忍著。但是像別人,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我就想,不管你批評的是對是錯,你都沒有資格批評我。不管你寫得比我好,還是不比我好,你沒有資格對我指手劃腳。我生氣,我想說是誰給你的批評權力?你對一個人根本不了解,甚至不讀她的詩歌,你哪來的權力來批評?你沒有。

鳳凰網文化:回擊是一種自我保護嗎?

余秀華:回擊別人不是保護,是對自我的一種傷害,最好的保護是不說話,你一說話可能會引來更多的聲音。但是我做不到,性格做不到這點。

鳳凰網文化:在回應一個事情之前會跟朋友商量嗎?

余秀華:我跟很多朋友商量,有的朋友就說,別理他,你要裝淑女,我說淑女也不是裝出來的,我就沒打算裝成淑女,我就裝個潑婦。

鳳凰網文化:說到潑婦這個詞,我昨天正好看到你的文章里寫,你說你本身就是個農婦,農民的劣根性,你是有的。

余秀華:這個我很不愛聽。

鳳凰網文化:你自己寫的。

余秀華:是我寫的,我說農民的劣根性是指過去受教育的程度低,互相吵架的時候罵出的那些難聽話,我估計你都沒聽過。農村在罵戰的時候真的骯髒,人的狹隘全部都展現出來了。

鳳凰網文化:那你覺得現實生活中有人真的能夠特別理解你嗎?也就是大家常說的走進你的靈魂這種?

余秀華:這個我也不知道,我不求別人能理解我。一個人他可能在一件事上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換另一件事他又不理解了,不可能完全理解的。我也不想讓別人理解我,這個事太可怕了。

鳳凰網文化:為什麼不想讓別人理解?

余秀華:不知道,我覺得沒什麼好處,理解我有什麼好?

鳳凰網文化:很多痛苦的源頭不就是覺得別人不理解你,所以很孤獨嗎?

余秀華:和理解沒有關係,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不喜歡,你不喜歡這種關係你才會痛苦,並不是別人理不理解你。人很淺薄的,你一個淺薄的人去理解另外一個淺薄的人有啥意思?毫無意義。

鳳凰網文化:你以前說自己是有一個封閉的自我世界的,現在還是這樣覺得嗎?

余秀華:一個人永遠是封閉的,就算你現在看起來會參加很多活動,會接受一些採訪,但其實內心和這些事情沒什麼關係,有自己獨特的一個體系,很少能有人進來。我不知道我這個年紀是不是心性特別脆弱的時候,需要一個自己和自己相處的過程。也許年紀大了之後,會害怕孤獨,這又不一定了。

余秀華在《朗讀者》的舞台上跟董卿互動

「我生活在一個好年代」

鳳凰網文化:之前你說因為你的手寫起字來很費勁,所以才選擇詩這種形式,因為詩是所有文體里字數最少的。

余秀華:對。

鳳凰網文化:現在也寫散文和小說,還挺長的,是因為用電腦方便多了?

余秀華:是啊,我覺得我生活在一個好年代,年紀大的他遇不上這些東西,我好歹遇上了,挺好。

鳳凰網文化:這個年代各方面更加便利,也能讓更多人看到你的詩了。

余秀華:那個我才不管,他們應該感謝我。詩歌這麼多年都是一種很文藝的狀態,所以它需要找一個變態的人來刺激一下。所以找我來刺激一下。

鳳凰網文化:很多人喜歡你的詩歌。

余秀華:我管他們喜歡我什麼呢!好多人出於一種好奇吧,他們會覺得一個農婦,還是個腦癱,他們有時候就把腦癱和腦殘聯繫在一起,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人為什麼會寫詩呢,他們想看看是啥樣子的。這個我不在意。我現在還想解釋一個問題,腦癱不是腦殘。

鳳凰網文化:的確,很多人是對「余秀華」這個現實生活中的人(也就是你作為詩人的「個人史」)感興趣。那麼現在我知道作家張悅然正在辦一個「匿名寫作」的比賽,徹底把作者的名字隱去,你想過要匿名一把嗎?這樣別人就不會關注你的身份了。

余秀華:我還是可以讓別人一下子就看出來是我的。我覺得一個人寫作的時候一定要形成自己的風格,讓別人可以從人群里把你認出來,就像一個標誌一樣。

鳳凰網文化:所以並不願意把你的詩跟你的身份剝離開?

余秀華:哪個詩人會讓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詩歌剝離呢?我的詩歌到現在並不高於多少人,這是肯定的,並不比別人高明很多。

當然了,也不差,屬於中級水平,你把名字剝離出去,有的時候會認出來這個是余秀華寫的,有的時候認不出來。因為我寫詩的風格不僅一種,而且現在我也在不停地嘗試變化。

鳳凰網文化:現在的詩裡面愛情詩居多。

余秀華:詩就是這樣成的,比如對這個人動了心我寫下來了,還沒有過幾天,完了,完了的過程我沒有寫,那是一個很煩心的過程。

鳳凰網文化:你的作品與情感密切相關,但情感是很不穩定的,會不會擔心有天感情被透支了,就沒的可寫呢?

余秀華:我覺得情詩可以寫,別的東西也可以寫。說不定我遇上哪個人又一下就喜歡他了,又寫很多情詩。你不覺得很多作者都是這樣嗎?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寫了很多詩,因為這個人是他的靈感,但這並不是說他們兩個就怎麼樣了。

鳳凰網文化:那肯定。你說你想嘗試寫別的類型的詩,是什麼樣的?

余秀華:詩歌還是要寫生活,季節、動物、植物,這樣的東西。但是我想,所有的詩歌都應該歸結為情詩。為什麼呢?因為有感情才可以寫詩,沒有感情寫不了。

鳳凰網文化:你覺得在寫作上,你靠的是天分還是後期的學習?

余秀華:我不知道天分是什麼,我後期的學習也不多,就稀里糊塗的。像他們有的人說,一年能看幾百本書,我心想,我一年看幾本就覺得很好了。

鳳凰網文化:以前看的書都是從哪裡來的?

余秀華:我以前看書很少,真的是沒錢,不敢瞎花錢,基本上不買書,不買衣服,就那樣過日子。

鳳凰網文化:都沒怎麼看別人的就自己寫了?

余秀華:沒看,我基本上在寫詩的時候沒讀過詩。

鳳凰網文化:那就是天分了。

余秀華:沒辦法。

鳳凰網文化:很多人寫作的時候,倒不是說模仿,但他肯定會受某個人影響比較深,所以在你這裡不存在這樣一個人?

余秀華:當時看海子的詩,但看得不是很懂,覺得海子還行吧。但到後來我看出了他詩歌的很多毛病,又不喜歡了。

鳳凰網文化:什麼毛病呢?

余秀華:他的想像力沒有問題,表達的方式沒有問題,但是語言本身有問題。

鳳凰網文化:語言本身有什麼問題?

余秀華:有病句你沒看出來嗎?

鳳凰網文化:寫詩本來不就要創造語言?

余秀華:錯。寫詩恰好是要把話說清楚,並不是產生病句。為什麼會覺得是病句?因為他說的道理你聽不懂,你會覺得拗口。很多小詩人會覺得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就把自己語言寫得陌生化,追求詞語的陌生化,他會覺得是好詩。其實不是這樣的,現造詞語還是有多種問題的,這樣的都不是好詩。要的是意象的陌生化,不是病句。很多時候我們無意地拔高了一個人,當然你如果現在去批評海子,他們會把你罵死。

鳳凰網文化:中國人講究死者為大。

余秀華:我覺得這樣說很傻,有一次我罵汪國真,被我的粉絲罵了。

鳳凰網文化:汪國真有很多粉絲。

余秀華:對,而且他的粉絲同時還是我的粉絲。

鳳凰網文化:有沒有想過你的粉絲都是什麼樣的人?

余秀華:我的粉絲女性居多,女性三分之一,和我年紀差不多的都有一部分,然後學生再一部分。

鳳凰網文化:你的身體狀況讓你寫詩的時候多了一些內容,可以這樣講吧?

余秀華:感悟要深一點,感悟的角度會不一樣一些,但是它也許更接近本質,也許變得離本質更遠。

鳳凰網文化:身體狀態對寫作還有沒有更深層的影響?語言風格,精神結構……

余秀華:肯定有,每個人的體質的不一樣,都會產生影響,這是肯定的。因為你的身體和情緒和選擇都是聯繫在一起的。

其實我覺得像我們這種先天殘疾,在選擇之前它就培育了你的性格,敏感的性格在小的時候就已經培養出來了。

鳳凰網文化:除了敏感,還有別的嗎?

余秀華:還有焦慮。小時候一方面是迷信,有人說你這個身體的殘疾是你前世做了壞事了,這輩子受懲罰。

鳳凰網文化:誰跟你講的這種話?

余秀華:我爸爸找那些信神的人,他們都這樣講。另一方面,那時候不是剛剛發明了原子彈,1964年中國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我就成天聽他們講原子彈一發出來就可以把全世界毀滅,我擔心會不會把我炸了。到了上學,就開始焦慮成績不好。

鳳凰網文化:你當時成績不好嗎?

余秀華:就是焦慮,生怕自己成績不好,對自己要求有點高,怕自己成績下降了。還有就是,那時候也會對未來產生期待,說未來我這個身體怎麼辦?總之就是一直很焦慮。到了結婚以後,更焦慮了,有很多事焦慮得很。

成名帶來最大的收穫是金錢

鳳凰網文化:假如讓你選,身體沒問題,但也可能沒出名,你更想要哪一種?

余秀華:如果沒有身體問題,我現在應該和你們差不多,是一個很好的很有能力的工作者,這個不可否認。但是如果文化基因在我的身體里的話,我一樣會寫詩,我覺得一個人的愛好是天生的,不管你做什麼工作。我是個農民,我寫詩,但如果我身體好,我自己開了個公司,我還是會寫詩。寫詩是我的自然流露。

鳳凰網文化:出名這件事,你覺得給你帶來的最好的部分是什麼?是錢嗎?

余秀華:那肯定錢是最重要的,你說一個人有名聲沒有錢他要名聲幹嘛?對吧?

鳳凰網文化:你現在算是比較有錢的嗎?

余秀華:不算,比他們差遠了。

鳳凰網文化:比誰們?

余秀華:我準備給兒子買個房子,但首付還有問題。

鳳凰網文化:房子想買在哪裡?

余秀華:在武漢。等我兒子穩定下來再說,我兒子也不急,我也不急,我也不想他結婚,結了婚很麻煩的。

鳳凰網文化:他肯定是不會回農村了吧?

余秀華:現在沒有農村了。你看那些讀過書的哪有回農村的?如果回去了只能我養他。新農村建設,把我們家的地全部征了,等於我們家現在其實是沒有地的。

鳳凰網文化:爸爸也不幹農活了?

余秀華:我爸爸現在打工了。別人有個葡萄園,他在這個葡萄園裡干鋤草打葯這些事。

鳳凰網文化:你文章里寫,現在不太見得到前夫了對吧?

余秀華:對。我也不想見他。

鳳凰網文化:他一直在外地打工,所以雖然在同個村子也見不到?

余秀華:他說他今年搞了點錢回去種樹。

鳳凰網文化:你怎麼知道的?你倆還有聯繫?

余秀華:他跟我爸聯繫。在離婚之前他就不和我聯繫了,他都跟我爸聯繫。他這個人吧,不自信,什麼事都依賴我爸。

鳳凰網文化:在之前的一個採訪里,范儉說你前夫即使打工也不思進取,在工地上打工也分上等活兒、下等活兒。

余秀華:他就會搬磚,技術活一樣都不會。

鳳凰網文化:看那篇文章的時候我就想,他其實搬磚也很累,對吧?

余秀華:是啊。

鳳凰網文化:我們其實很難要求一個人一定要有上進心,他難道不想輕鬆一點嗎?在要求上進心這件事上,是不是有點苛刻了?

余秀華:當時我爸還沒學過砌牆,但我爸自己都會,因為我爸太能幹了。結婚以後他(前夫)什麼都不會,我爸就教他,教他好多也教不會。他不是記性這方面的問題,他是學不進去,也不用心學,真是搞不懂。

沒有進取心,他脾氣還大,這就很麻煩。仔細一想,你從人的性格來分析他,是成立的。比如他沒有進取心表現出來是自卑,但他又覺得我是個人,你為什麼不尊重我,又會有自尊,自尊和自卑會放在同一個事情上,這樣脾氣就很大。其實我也是,別人罵我,我肯定還人家,這就是不自信的表現。其實說起來,我和他的性格是一樣的。

鳳凰網文化:在之前的一個採訪里,范儉(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導演,編者注)提到你為一個喜歡的男人很傷心。

余秀華:當時喜歡的是誰?

鳳凰網文化:我不知道啊,沒說名字。

余秀華:那我早就忘記了,喜歡一個人不會超過三天。

鳳凰網文化:那這能是真喜歡嗎?

余秀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想,我這輩子就喜歡他了,無論他以後對我怎麼樣我都喜歡他。結果過不了多久就覺得,這個傻X。

鳳凰網文化:成名以後,你會更接近愛情嗎?或者說愛情會變得更容易一些嗎?

余秀華:沒有,我這麼多年沒接近過愛情,只是偶爾會產生一些衝動或者情感。如果誰現在說想和我結婚,我會撤腿就跑,害怕婚姻。我覺得自己特別矛盾,我特別渴望愛情,但是我又特別恐懼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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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大眼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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