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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踐:儒家的管理哲學及其當代價值

儒家文化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主體成分,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管理思想。儒家的管理思想當時主要是從管理國家的角度出發建立的,在當代社會對於企業的宏觀管理,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

一、「為政以德」的企業理念

東西方管理學的主要差異,表現為西方的管理學主要強調技術性、科學性,其代表作就是泰勒科學管理理論,把人看成經濟人,把對人的管理簡化為對資金、技術的管理。西方管理學的主導思維方式是一種工具理性,而把價值理性的問題交給了宗教。所以西方重視制度化、規範化、標準化剛性管理。而中國自春秋戰國宗教衰微後,價值理性的問題都交給世俗化的哲學來解決,在管理學中首先考慮的是人的問題。「以人為本」就成為中國管理學的突出特點,以道德教化、情緒感染、領袖魅力為特徵的柔性管理是中國管理的特色。那種純粹的技術派,在中國式管理實踐中根本走不通。簡單地批判中國太重人情世故,辦事講情面容易,但是要改變這一現狀幾乎不可能,所以當代社會發展中國的管理學,在吸收西方管理學的經驗同時,更需要注重中國的文化特色,汲取傳統文化的精華,把東西方的優勢「綜合創新」,創造出一種既符合經濟發展規律,又符合中國國情的新管理學。

1.「道之以德」的價值導向

「德治」,是儒家區別於其他各個學派管理思想的最突出的標誌。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以下引用此書僅注篇名)道德本來意義是個人的修養問題,與治理國家,治理企業似乎無涉。但是我們知道,一個國家如果沒有一個正確的價值導向,其運行就會發生混亂,官員、人民就不知道所從,這就是政治的合理性問題。放在企業,也就是企業的經營理念問題。企業當然要以盈利為重,但是如果一個企業只知盈利,忘記了自己的社會責任,也就在發展中迷失方向,就會被公眾所拋棄。

那麼什麼是「道之以德」,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僅僅以刑罰來管理人民,也許人民暫時可能不敢觸動法律,但是他們心中卻沒有正義是非的觀念,不知道羞恥,一旦社會監督不到位,人么壞事都敢幹。所以孔子主張用道德教化民眾,用禮樂規範行為,這樣人民不僅不會做違反規則的事,而且會把這種規範內化為一種自覺。

我們現在生活的社會是一種市場經濟社會,企業以營利為重,國家提倡以法治國,但是絕能認為僅僅有市場和法律就可以放任社會自主運行了。市場經濟更需要道德的規範。西方古典經濟學的創始人亞當·斯密寫了一本《國富論》探討市場運行的規則,但是他還有一本書叫做《道德情操論》,專門研究市場經濟環境中人們應當遵守的道德。正如斯密所指出:「因此,正是那種顧及他人多於自己,既能自我剋制,又能遍施仁慈的情操,才造就了完美的人性……愛鄰居就像愛我們自己,這是基督教的偉大戒律。」(【英】亞當·斯密著,宋德利譯:《道德情操論》,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20頁)離開了基督的道德教化作用,人人只顧自己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西方的市場經濟也是無法正常運轉的。

我們對西方現代社會有一種誤解,以為近代通過啟蒙運動,就把造成黑暗中世紀的基督教消滅了。其實情況完全不是這樣,基督教經歷了這次精神的洗禮,淘汰了不適應現代化社會的內容,仍然是西方社會主要得到的源泉。美國的總統要按著聖經宣誓就職,美元上寫著我們信仰上帝,美國學生在國歌前宣誓的誓詞中有:「我宣誓效忠國旗和它所代表的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國家在上帝之下」等等。可以說信仰是美國人的核心價值,而我們近代中國對於自己的傳統破壞有餘,建設不足,導致了嚴重的信仰真空。道德缺失造成了官員貪腐、企業造假、學者剽竊、信任缺失等等社會亂象。2017年中央兩辦文件指出:「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涵養企業精神,培育現代企業文化。」用中華文化涵養的企業精神,首先是一種道德精神。

2.「齊之以禮」的組織文化建設

儒家文化的一大特色是重視禮樂制度的建設,儒家所說的「禮」,是西周政治制度、文化思想、宗教儀式、生活習俗的總和。在中國文化體系中,「禮」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古代發揮著調節社會生活的重要作用。前文所引孔子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儒家的德治主義光有教化還不行,還需要有一套禮樂制度作為半強制的規範。古代社會有很多行為,尚不足以受到法律懲罰,但是光有道德說教也不起作用,就可以動用「禮」的制度來進行調整。所以筆者曾經撰文稱:禮是介於法和道德之間的中性調節系統。(參謀拙作:《儒家的「德治」與「禮治」》,《光明日報》2001年6月5日)「禮」既具有思想的勸化作用,也具有體制的約束作用,是一種具有人情、倫理、宗教色彩的不軟不硬的約束系統。

當代中國人在社會交往中特別注重情面,就是由於古代中國人長期生活在鄉土社會「齊之以禮」的社會環境中,很多事情是靠各種社會關係約束的。由於近代市場經濟、城市化進程、西方文化等等的衝擊,傳統的宗族關係、鄉黨關係、師生關係等等社會關係幾近消亡,因此情面反而成為社會法治的障礙。當代社會應當建立一種什麼樣的「禮樂」系統我們尚不得而知,但是起碼我們企業內部可以探索建立一種具有自身特色的企業文化,用這種企業文化調節內部關係,約束員工行為。《論語·顏淵》記載: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人們把自己的視聽言動都限制在企業文化規定的範圍內,長期堅持並變成一種自覺,那麼這個組織就會行為整齊劃一,對內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對外具有強大的競爭力。

3.儒法相濟的管理策略

儒家講道德教化,提倡柔性管理,但是並不是不要法治和剛性約束,對於那些不聽教化之類,剛性的管理手段也是必需的。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子路》)這裡所說的「名」,就是上文我們所說的「德」,名不正就是沒有建立自己政治的合法性,自然會造成禮樂不興,刑罰不中,如果刑罰不恰當,民眾就會手腳無措,社會就無法正常運轉。

儒家管理講究「德主刑輔」,即以道德教化為主,以刑法懲處為輔。孔子是偉大的教育家,特別重視教育的價值。關於治國,孔子更重視對百姓的教誨,「不教而殺謂之虐」,「以不教民戰,是謂之棄」。(《堯曰》)對於人民不教誨就懲罰他們,是一種暴虐的行為,沒有訓練就把士兵拉上戰場,是對他們的拋棄。反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路》)經過七年的教化,人民可以團結作戰,勇猛無敵。孟子說:「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孟子·梁惠王上》)只要經過教化,人民就可以為了正義而戰,打敗武器裝備強大的敵人。

儒家與法家相比,非常重視道德教化,一般不主張輕易動用刑罰。但是儒家並不是完全不要刑罰,「刑」在儒家看來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治國手段。儒家從來就沒有反對,更不會將其輕易拋棄。「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左傳》召公二十年)孔子主張統治者不能放棄刑罰,如果放棄了刑罰,會使老百姓產生一種無所畏懼的感覺,會無所不為,這其實是害了百姓。

現代企業家管理企業,更需要這種賞罰分明的精神。唐山豪門集團董事長陳世增先生管理企業有一句名言,叫做「兄長的心+廠長的手,」即把對員工的慈愛與嚴厲相結合,是管好企業的有序辦法。江蘇春蘭集團公司總經理陶建幸提出「無情的三鐵」(鐵條例、鐵紀律、鐵管理)和「友情的愛心」(優厚的職工福利)相結合的管理。海南航空公司以「嚴」著稱。創建之初,兩名到美國接受培訓的飛行員,回國時已是大年二十九,他們就直接回家過年而沒按規定先回公司報到。陳峰知道後,立即將他們開除。當時送他們培訓耗資10萬美元,這次開除,代價不小。他說:「我不是為了懲罰而懲罰,而是教育,教育本人、教育大家。海航『以德治企』,是把做人的規則作為第一條防線。我們不是不要制度,而是要以制度為最後一道防線。」

、「修己安人」的領導方式

1.「修己以敬」的自我管理

儒家文化是一種重視道德修養的文化,《大學》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身為本。」特別是對於領導者,個人的修養就顯得更為重要。《論語·憲問》記載子路問君子。子曰:「脩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脩己以安百姓。脩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修身從修鍊自己道德行為開始,是指心存敬畏。但僅此還不夠,一個君子不僅要自己修身,還需要把修養的功夫用於其他人,首先是自己的家人。再向外推,就是修己以安百姓。

儒家文化的體系結構是「內聖外王」,即從自己的道德修養開始,逐漸外推為社會的管理行為。《大學》稱之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有道德的人,首先要把自己管好,儒家關於君子修養的條目很多,如「三戒」、「三樂」、「四絕」、「五行」、「五美」、「九思」等等。如「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游,樂宴樂,損矣。」(同上)「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陽貨》)

然後是把自己的家管理好。齊家又首先從行孝開始。孔子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父親都不孝順,連為自己的父母近一點義務都不願意,那很難相信他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一個願意為社會奉獻的人。在家裡孝敬父母,出門也不會變成違法亂紀的人,「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學而》)所以儒家提出了一個「移孝作忠」的理念,即「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大學》)家庭就是培養忠誠的最好場所。儒家把國家看成是家庭的放大,把父親看成家庭的君主,這種家國同構的思維方式,成為封建國家最好的理論證明。

把自己國家治理好以後,進一步就是治理天下。「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齊國」孔子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學而》)「孝者,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經》)孝為仁愛之本,將孝道推廣於天下,就會出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世界。因此中國古代一直提倡「以孝治天下」。對於企業家來說,就是「以孝治企業」,很多踐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企業家,都在自己的企業中實踐這一原則,例如蘇州的錮得集團,東莞的泰威電子集團等等。他們將企業看成一個大家庭,企業家將員工看成自己的子女,員工將企業家視為「大家長」,企業上下齊心,創造了很多管理奇蹟。例如江蘇的錮得集團,可以取消員工打卡,不搞計件工資制度,仍然創造力同行業的最高效益,充分說明了中國管理智慧的威力。

2.「帥之以正」的組織管理

「帥之以正」首先要求管理者自身做出榜樣。一個社會、一個企業道德的養成,僅僅靠提倡的不夠的,更重要的是依靠領導者的以身作則,以實際行動下屬和民眾實行道德教化,正所謂「身教勝於言教」。孔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子路》)領導者個人的言行,具有巨大的表率作用,一個實際行動勝過一打子綱領。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同上)在孔子看來,「於正之速行也者,莫若以身先之也。」(《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宮》)要想把一個好的制度、政策、道德推行下去,領導幹部的帶頭示範作用極為重要,即所謂身教勝於言教。領導幹部決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那樣的話部下決不會真正信服。

漢代名將李廣,就是一個「身正令行」的典範。他歷任七郡太守,前後四十餘年,每次一得到朝廷的賞賜,立即分賞給其部下,同士卒一起吃喝。他帶兵打仗,每次長途跋涉、口乾舌燥之時,遇到水源,總是先讓士卒喝。如果全部士卒沒有飲夠,他就決不喝水;如果士卒不全部吃飽,他決不進食。再加上他平時對下屬和藹、寬厚、不苛求,所以士卒們都愛戴他,很樂意為他效勞。

現代美國管理學家德魯克在1985年為其專著《有效的管理者》一書再版作序時指出:「一般的管理學著作談的都是如何管理別人,本書的目標則是如何有效地管理自己。一個有能力管好別人的人不一定是一個好的管理者,而只有那些有能力管好自己的人才能成為好的管理者。從很大意義上說,管理是樹立榜樣。」德魯克的論述,與孔子「正己正人」的思想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只不過後者早了兩千多年。

其次,「帥之以正」要求企業家以「正道」管理企業,而不能用「邪道」管理。有一副對聯曰:「是非說善惡說真偽說得失說眾說亂耳,黑白道官匪道正邪道人鬼道天道酬勤。」其中就包含著不分是非,只要實幹就行的思想,儒家是反對這樣管理的。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中文很有意思,大多數都是形聲字,政治的「政」字,表意的一半就是一個「正」字,指統治者自身的表率作用,要堅持正義的原則。當代的企業管理,也要以「正道」管理企業,不能靠歪門邪道。君子當行之「正道」內容很多,這裡主要介紹「尊五美,屏四惡」。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堯曰》)所謂「五美」就是五種「正道」,而「四惡」則是四條「邪路」。

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這是關於五美的內容,所謂「惠而不費」,就是因民之利而利之,給百姓以實惠,又不破費國家的資財。好的政策,就是要努力開源節流,創造財富,是上下都得到利益。「勞而不怨」是指,讓群眾干他們想乾的事,這樣他們即使很累也心甘情願。「欲而不貪」是指大力提倡正當的慾望,反對限制污濁之欲,而百姓欲仁而得仁,他們就不會貪得無厭了。例如一個企業,制度設計的合理,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也就沒有人想多吃多佔了。「泰而不驕」是君子應當具有的一種良好品德,不論人數多少,地位高低,對誰都不怠慢,自然也就在人群中樹立了「泰而不驕」的形象。「威而不猛」是說君子在任何時候都要行為端正,衣冠整齊,在群眾面前樹立一種凜然正氣,這種凜然正氣就是一種「威而不猛」的形象,讓群眾敬仰而不害怕。

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這四種管理方式,屬於應當絕對禁止的。「不教而誅謂之虐」,既沒有對法律、政策進行充分的解釋就倉足執行,被懲罰的人不會服氣,會認為統治者暴虐。「不戒視成謂之暴」,即不勸誡、不告知、不幫助,就要求下屬成功,這一很粗暴的。「慢令致期謂之賊」,即部下在執行命令的過程中,上級前期沒有進行必要的督促,致使下級完成任務誤期,這是上級的錯誤(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這是說該給部下的東西就要大大方方地給,不能到了該支付的時候捨不得。「有司」只是一些管理具體事務的「小吏」往往貪吝刻薄,君子不能如此。

3.「博施濟眾」的社會管理

儒家一向堅持「以人為本」的觀念。以人為本的觀念出現很早,西周時期周公就曾說過:「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管子·霸言》則提出:「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孔子更是堅持了這一方向。《論語·鄉黨》記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孟子則發展為「民為貴,社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把百姓和國家的利益,放在了君主之上。

從以人為本的觀念出發,在治國方略上,孔子把「博施濟眾」當成管理的最高綱領。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雍也》)堯舜等聖王所完成的偉大事業,也在於他們能夠做到博施濟眾,達到天下太平的境界。這裡多說的「博施濟眾」不僅僅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儒家講「德治」,孔子解釋說:「德者,得也」,德政就是讓大多數民眾的到好處,就是要「利民」、「惠民」,「惠足以使人也」。《禮運·大同》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博施濟眾的世界,也就是儒家所夢寐以求的大同世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是說通過武力征服世界,而是通過宣揚王道教化世界,是世界成為一個公平、正義的世界。

無論古代社會還是現代社會,「博施濟眾」不僅是國家的事情,也是每一個社會賢達的責任,特別是企業家。明代休寧米商劉淮,「客於嘉、湖,時歲飢,有囷廩米,或言可乘時獲利,而淮不以為可。曰:『孰若使斯土之民得蘇利大也。』乃與、減價以貿,又為粥以食飢者。」這就是儒商博施濟眾的良好實踐,獲得了社會的好評,為今後自己的興旺發達奠定了基礎。

三、「重義輕利」的經營哲學

1.「先義後利」的是非標準

無論是國家管理還是企業管理,處理好個人的物質利益和社會的整體利益之間的關係,都是一個必須考慮大問題。儒家從「德治主義」的原則出發,提出了「義利之辯」,讓人們學會處理好個人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的關係問題。

在儒家文化中,「義」是一個很高的概念,孔子說:「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衛靈公》)也就是說君子應當以「義」為自己的人生本質,然後按照「禮」的原則去貫徹「義」的本質。孔子又說:「君子義以為上」,即君子的行為首先要考慮道義的原則。孟子把仁、義、禮、智、信作為儒家的「五常」,看成一種永恆的道德。在春秋戰國,「義」有很多的解釋,但一般認為「義者,宜也」,即適合於人倫關係的道義行為。如「君義臣行」、「母義子愛」、「父義母慈」、「夫和而義」、「信近於義」等等。

「利」泛指物質利益,廣義地講可以包括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而在孔孟的原典上,則以講個人利益為多。孔子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里仁》),明確把義和利對立起來。這裡所說的利就主要是指個人的利益,而義既是道德原則,也代表了社會的整體利益。對於小人,只能用個人利益打動他,而對於君子,則要對他們曉以國家、社會的大義、大利。不僅傷害社會的私利不能取,而且仁人志士還需要時刻準備著為社會公利而獻身。《大學》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群體利益至上是儒家文化的一大特色,反對追求個人功利。

2.「取之有道」的行為準則

儒家提倡群體利益至上,所以在義利關係上上主張「見利思義」、「見得思義」,即考慮個人的所得是否合乎道義的原則。當兩者不能兼顧時,則舍利取義。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述而》)孔子的一生就是為正義和道義孜孜以求的一生,顛沛流離,險象環生,但是並不為之感到痛苦,而是樂在其中。因為孔子從年輕時代就樹立了遠大的志願,「朝聞道,夕死可矣」(《里仁》),追求道義才是生命的意義。

孔子承認:「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里仁》)孔子生活在私有制社會裡,追求財富與權貴是普遍的社會現象。孔子不是共產主義,並不主張消滅私有制。但是儒家認為財富應當取之有道,不義之財不可取,以不義的手段脫離貧困也不可行。為了財富和勢力不擇手段,將會造成整個社會的論亂,最終的結果將是大傢伙共同完蛋。孟子說:「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孟子·滕文公上》)這就是「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不在所取錢財多少,而在於所得之道是否合乎道義。

中國人把誠信經商,取之有道的人稱為「儒商」。歷史上雖沒有「儒商」這個詞,但是卻有類似的概念,如《管子·乘馬》:「非誠賈不得食於賈」,即認為沒有誠信品質的商人不得從事貿易活動。《戰國策·趙策》:「夫良商不與人爭買賣之賈,而謹司時。」即認為品德高尚的商人不在於爭一時一處買賣價格的高低,而在於把握買賣的時機。《史記·貨殖列傳》:范蠡善治生,「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孔門弟子子貢,「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范蠡、子貢都是歷史上著名的儒商,甚至從某種角度說,孔子的成功也得利於子貢的支持,「夫使孔子名揚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所以儒商也就是有道德的商人,也可以稱為「德商」。

3.以義生財的價值觀念

對於增加社會的物質利益,儒家不僅不反對,更是大力提倡。《論語·子路》記載: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孔子看到衛國的人口很多,他認為下一步就是增加人民的財富,使他們富起來,在下一步則是加強教化,是他們成為有知識,有道德的人。這反映了儒家一般的財富觀,儒家是一種入世的哲學學說,不可能把社會上人民群眾提高生活水平看成罪惡。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一個士大夫什麼時候才出來與統治者合作呢?關鍵看統治者是否推行仁政的主張。一個國家有道,就積極與之合作,國家無道則歸隱山林,保持自己的信仰。如果在一個喪失了正義原則的政權下奔走效命,並且發財致富,這是個人的恥辱;可是如果國家發展的方針政策正確,一個人仍然處於貧困狀態,那就是你個人的恥辱了。

進而儒家設計了一套以義生財的方法。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述而》)用正確的方法追求財富,即使是被人視為低賤的勞動,也是光榮的、可行的。孔子幼年出身貧寒,他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孔子本人並不把勞動看成卑賤的。《大學》說:「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生財首先要尚德,只有具有道德的人,才能夠聚攏財富。德是本,財是末,應當以德生財,反之則會人財兩空。《大學》又說,「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中國古代屬於自然經濟社會,以農耕為本,主張先生產後分配,量入為出,國用自足。到了荀子,其《富國》篇專門討論經濟問題,設計了一套「節用裕民」、「計利畜民」、「輕田野之稅」的具體富民措施,奉勸政府開源節流、合理規劃、輕徭薄賦,使國富民強。可見,儒家之重義主張與百姓的整體利益息息相關。從管理的角度看,如何才能調動社會上所有成員勞動的積極性,使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思想和力量都用到合理生財的軌道上來?關鍵是要有一套好的制度,是獲得財富人的人心安理得,沒有得到的人心平氣服,這就是「以義生財」。實踐證明,只有那些「以義生財」的企業家,才能真正把企業做大。

4.誠信為本的經營策略

以義生財的企業家,就要做到誠信經營。在中國歷史上,儒家提倡以德治國,一向把誠信放在頭等重要的地位。《論語·顏淵》記載: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對於一個國家來講,信譽是最重要的。可以暫時沒有武裝,沒有糧食,但是只要統治者取信於民,麵包會有的,槍炮也是會有的。可是如果失去了人民群眾的信任,那這個政權也就必然垮台。孔子說:「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子路》)只要對人民講信用,人民自然會全力支持你。當年共產黨成立時只有十三個人,但僅僅用了28年的時間就打下了天下,其中對於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的許諾也最吸引人心的地方。人民群眾不使用選票推舉共產黨獲得江山,而是用小車、糧食、生命把毛澤東推上了天安門。

誠信第一個字是「誠」字,誠講的是誠實、真誠,「信」講的是信譽、信用,「誠」與「信」相比,誠更根本。孔子直接沒有講到「誠」字,但是說到「言忠信,行篤敬」(《衛靈公》),「謹而信,敏於行」(《學而》),已經有了「誠」的內涵。孟子則大力發展孔子關於誠信的思想,他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上》)他把「誠」說成是「天之道」,即宇宙之間的普遍規律。天又把這種普遍的規律賦予了人心,成為人心中「仁義禮智信」先驗的善良意識。戰國時期另一個大儒荀子也說:「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荀子·不苟》)也就是說誠乃君子的立身之道,辦事之本。

古今中外,誠信故事比比皆是。凡成大事者,莫不以誠信為先。中國古代由「尾生抱柱」、「曾子殺豬」、商鞅「徙木立信」、季布「一諾千金」等等故事。現代企業如「同仁堂」古訓說:「品物雖貴必不敢省物力,炮製雖煩必不敢減人工」,重視產生質量。香港李嘉誠說:「誠信是一張永恆的存摺」,是企業經營非常寶貴的無形資產,甚至勝過億萬資金。

本文系作者在「儒學文化與社會主義社會企業經營管理」研討會的主題發言;作者:張踐,國際儒學聯合會教育傳播普及委員會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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