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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思:論杜威學說與兒童哲學的關係

論杜威學說與兒童哲學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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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言

杜威的民主與教育學說問世一百年以來,深受啟發之人不勝枚舉,其中便是提倡兒童哲學(Philosophy for Children,簡稱P4C)的美國學者Matthew Lipman。杜威關於反省性思維、邏輯與探究之相關論述,為後世的思考教育奠下豐厚的學理基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眾多的批判思考教學方案中,Lipman的P4C與杜威學說的思想淵源最深。Lipman還曾撰以「Philosophy for Children』s Debt to Dewey」一文,說明杜威對他的影響。

P4C的緣起,乃因Lipman在大學授課時,發現大學生的邏輯思辨能力非常薄弱,深覺哲學的思考教育必須從小開始紮根。Lipman因此創作了一系列適合兒童閱讀的哲學小說做為P4C的教材;小說的情節和對白設計,涵蓋了西方哲學傳統的基本命題和思維模式,希望藉由閱讀和討論,引發好奇與探究的興趣。Lipman還為了P4C量身打造專屬的教學法,稱為探究團體(community of inquiry),能將普通課室轉化成思考團體,讓教師帶領兒童一起做哲學;藉由師生平等對話和同儕合作學習,培養高層次的批判、創意與關懷思考。

自1970年以來,P4C已經傳遍世界各地;在各地因應不同的文化和社會需求,也衍生了多元的形貌。有人強調邏輯推理思維之訓練;有人運用繪本讓兒童探討基本的哲學命題;有人則強調讓兒童保有驚奇之心。P4C的概念看似簡單,涉及的層面卻十分廣泛;P4C如何界定,學界眾說紛紜,爭議也從未間斷過。P4C的哲學觀嚴謹嗎?在幼兒園何學校中加入哲學課有足夠的合理性嗎?以P4C的思考教育提升學業成就是否讓哲學淪為工具性目的?推理的思考活動就是哲學嗎?P4C所謂的批判思考真的夠批判嗎?還是不免複製主流的階級意識?P4C的思考教育能否兼顧文化差異?Lipman於2010年辭世後,P4C該如何展望未來?提出這些問題的,不乏當代教育哲學界的知名學者,他們對P4C的疑慮宜慎重看待。如Gert Biesta所言,這一切爭議還是必須回到:「何謂哲學」? 「哲學能做什麼」?雖然這些問題看似無解,但了解爭議背後的根本問題,有助於重新檢視我們對哲學的前提假定以及哲學對我們的意義。

本文企圖回到兒童哲學的思想源頭——杜威的民主與教育學說,闡明杜威學說對於Lipman的P4C之影響,分析兩者的契合之處以及潛在歧異。現存文獻尚未有人探討杜威和Lipman的差異,因此忽略了杜威學說中更為精緻與細膩的洞見。釐清兩者之異同,不僅有助於追本溯源,也有助於P4C在全球發展脈絡下找出新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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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哲學——杜威學說的繼承與超越?

Lipman指出P4C的探究團體理念乃受杜威啟發,這個辭彙雖然是從Charles Pierce學說借用而來,但是杜威的探究理論卻更明確地直指探究之本質:探究即是從某個穩定的情境,陷入一個不穩定、不明確的狀態,最後再回歸穩定的歷程。Lipman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以探究為主的教學,必須重視「問題性」,因此他的小說對話與情節,均圍繞著問題情境的營造,使閱讀歷程誘發學童進入某種問題感。Lipman認為此歷程涉及的情緒、社會性、習慣養成、興趣和想像力等層面,都符合杜威的理念。Lipman該文的說明過於簡略,以下嘗試補充。

首先,情緒指的是認可問題情境引發的困惑感,於認知歷程中所扮演關鍵角色;強調學習是情緒與認知交互影響的結果。探究起源於情緒上的不平衡狀態,而進入認知層面的探究,而探究結果又使原本的困惑情緒得到紓解。「社會性」指的是對話中的人際互動和溝通交流,能增進彼此了解,有助於團體向心力的凝聚。「習慣養成」,意指哲學的思考技能可以培養慎思的習慣,以及獨立判斷的心智習性。「興趣」指的是鼓勵孩童提出自己感興趣的探究問題,不再以教師為中心去決定討論的方向。「想像力」指的是討論沒有預先設定特定的思維框架或答案,讓兒童可以自由地想像各種可能的假說或理由,之後再經由團體的共同討論,驗證想法的合理性與適切性。想像力的運作也有助於創造「有意義的經驗」,亦是P4C探究的核心價值。

Lipman宣稱兒童哲學的理念完全建立在杜威學說的基礎上,無一處有所背離。不過,Lipman非常不解為何杜威肯定哲學與教育的關係,卻沒有想到可以將哲學當成一種「方法」來改善教育?為何僅說「哲學」是一般性教育理論?這令他感到非常矛盾。Lipman也提到他不認同杜威總是以「科學」為探究的典範,而忽略了「哲學」元思考的獨特性。Lipman認為P4C的理念繼承了杜威,但也超越了杜威,實現了「合併教育與哲學」的理想。以下深入探討P4C和杜威學說的契合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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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哲學與杜威學說的契合處

一、探究團體有助於實踐「民主即道德」

Lipman在自傳中,回憶起他最初坐在案前,構思著第一本P4C小說Harry Startlemier』s Discovery(國內譯名為《聰聰的發現》)該如何開場,當時彷佛有股深刻的信念引領他刻畫出心中理想的課室情境:大家圍坐成一個圓,彼此面對面,為了共同探究問題,你一言我一句地討論,既使意見不同,也都能專註傾聽、彼此同理與相互尊重的情景。那是一個所有參與者,包含老師及學生,都齊聚一堂,沒有人被排除在外的情境。這樣的理想課室有幾個重要特色:「融合」、「參與」、「面對面的關係」和「社會凝聚力」。Lipman認為P4C有潛力實踐「道德教育」的理想,而不單純僅是思辨能力的訓練。這種道德的潛在課程,有助於實質的探究與對話,因為若缺少了對他人想法和感受的敏銳與理解,會讓探究淪為你爭我奪的辯論場面,而非共同以真理為依歸的探究。Lipman也提醒說,思辨能力佳,若過度自以為是,反而違背了P4C的「講理」精神,因為講理的真諦是能開放心胸,審慎考慮他人的理(reason)。Lipman期許講理和民主能內化成孩子的品格。說得白話一點,P4C的讓學生自然做出(doing)道德的行為,而非特地教導(teaching)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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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Lipman的著作中,發現P4C探究團體之理念,內蘊道德教育之理想,有助於民主品格的培養;以下以杜威自身的民主經驗和信念,加強論述P4C與道德教育之關聯,並以此匡正一般認為兒童哲學僅是思辨教育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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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探究團體有助於建立民主社群

首先闡明杜威的「民主即道德」,即杜威學說中最核心、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理念。杜威心中若有所謂終極的道德理想,那無非是「民主」。然而,杜威的民主所關切的是人們日常共處的生活方式和態度信念,絕不是一個完成品,而是永不止息的道德實踐

民主即道德的理想雖然難以企及,但杜威對於民主的「道德」想像,並非憑空杜撰而來,而是根源於他自己真實生活中具體的、草根性的「民主經驗」,說穿了就是一種人我之間自由而開放的對話與溝通交流的寶貴經驗。最早期的影響來自新英格蘭的「市民大會」:居民們積極熱烈地參與討論、面對面地溝通想法、共同探討合適的市政方向。那是一種所有人為了共享的興趣和目標,貢獻一己想法和心力,通力合作使得「社群生活」變得更好的情景。這種美好的印象深深烙印在杜威心中。杜威在佛蒙特大學念書時,充分享受課堂里的師生對話;他平日與妻子、親人、友人與路人的交流,亦不斷地強化他對民主的體驗與信念。

無怪乎杜威寫到:民主是「一種共同生活之模式,一種相互溝通的經驗」,民主能「打破階級、種族、國籍之間的藩籬,使得人我互動的全面性意涵得以顯現」;民主必須落實在「街坊鄰里的社群中」;「民主即社群生活概念本身」。既然民主離不開社群生活,那麼「最根本的道德興趣,是從生活一切所接觸的人事物中有所學習」。反之,人們若因某些隔閡與衝突,無法自由與充分地交流意見、溝通情感,共享志趣和相互學習,那就離杜威的民主道德理想十分遙遠。

同樣受到美國生活文化洗禮的Lipman,也有類似的民主體驗。他提到當年在Columbia大學任教時,教授同一科目的教職員有每周一次的午餐會談,有人輪流負責提出相關教學報告,其他人則負責提問與討論。Lipman說,這種開放對話的氛圍,是他有生以來感受到最深刻的學習經驗。此經驗對Lipman後續發展探究團體理念時,發揮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說:60年代末期,當我開始思考各種可能重建學校教育的方式時,教室里的探究團體之想法就開始在我腦中醞釀。當我真正要寫的時候,我沒有去發展什麼理論,也沒有寫出什麼提案,反而是去勾勒出這樣的團體應該有的樣子。應該有孩子在教室里的哲學討論,有溫和、包容和欣賞的教師、還有孩子們與老師對彼此的關愛。

Lipman特別提到,他是在心中先醞釀了P4C的理想課室藍圖,十年後才從Peirce的學說中發現community of inquiry一詞適合用來指稱P4C的教學理念,爾後才正式提出探究團體教學法的理念。

Lipman賦予「探究團體」的意涵,遠遠超越了Peirce原先的認知,因為對Peirce而言,探究團體是一個屬於認識論範疇的概念,他所假想的是一群科學家為了追求真理而組成的社群,參與者如法官一樣,透過公開公正的程序和方法,共同驗證知識和探究真理;然而,透過Lipman的創發,探究團體變得富饒「民主社群」的道德意涵。Lipman的探究團體理念對P4C的發展有莫大的貢獻。雖然兒童哲學的教材或教學側重,在不同的地區、文化和個別實踐者上,有不同的發展,但探究團體卻成為公認的P4C教學法。走進任何P4C課室,很自然地會看到師生圍坐成一個圓,彼此交流、對話與探究。對於探究團體的認同,也意味著對於民主道德理想的普遍認同。

杜威和Lipman兩人理念中的「民主」,來自於可貴的「具身化」(embodied)的經驗,進而成為日後相關論述的基石。延伸來看,若要世人認同「民主即道德」,而不把民主當成書本知識,那麼在學校里,讓學生透過探究團體,感受真實的民主,體驗開放對話和溝通交流背後的民主道德真諦,絕對有助於個別社會或全球整體走向「民主化」的發展。套用杜威的話,如果民主的保證在「街坊鄰里的社群」,那學校民主的保證是在課室里的探究社群,在師生和同伴之間的平等對話與相互學習。這種課室里的民主經驗無法量化、量產,只能以涓涓細流的方式箝入孩子內心深層的認知與感受,涵養著他們的民主品格,並深化著他們的民主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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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探究團體有助於培養民主品格和信念

如果我們將一般課室里師生的相處視為一種「生活模式」的話,試問:它是否有符合民主的「社群生活」之特質?一般常見教師在台前講課,學生在台下聽講,若有一問一答的互動,多半是為了複習或精熟學習內容,因此自然會有「標準答案」。在標準答案的框架下,當A的說法是對的,那就代表B是錯的,因為答案只有一個;因此,與他人不同,是一種風險,意味著錯誤的可能。因此,在一般課堂里,舉手發言的人通常都是有自信能猜對老師答案的人;沒有信心的人,則會選擇沉默為保全之道。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模式」,離民主即「社群生活」的理想非常遙遠;但這樣的學習模式卻是許多人對學校教育的共同回憶。

探究團體的課室文化將教師和學生從傳統的框架中解放出來。學習不再是聽講而已,而是師生共同探究問題,一起踏入未知的知性和感性之旅。學習不再是個人大腦里的認知理解行為,而是轉移到一個公開的「社會空間」,使得大家的想法得以相互參照、推進、修正和學習。Lipman將P4C的學習模式稱為「共享的認知」,旨在對抗狹隘的主智主義與菁英主義所造成的相互排擠與競爭,希冀課堂里所有的人,不管能力高或能力低,都可以參與其中並有所貢獻。那是一種認知、道德、情意自然交融合在一起的學習狀態,也是身教、言教,結合境教的產物。

P4C雖然強調共同參與,但並不要求所有的人要展現同樣的行為,主動發言和專註傾聽都是「參與」團體的方式。不僅參與方式可以不同,對於文本和問題的詮釋也可以不同。Lipman原初設計哲學小說之前提,就是假定成人與兒童會產生不同的詮釋,才能激蕩起討論的火花。在探究團體的課室里,任何人提出的想法或理由,都會受到同等的尊重;差異可以被允許,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主體。探究的結論,也不一定有所謂的正解,可以是大方向的共識,也可以是多元的答案。長期讓學生有機會親身體驗「探究團體」所營造的「民主社群生活」,有助於培養學生「接受多元」與「尊重差異」的民主態度,更能培養杜威所重視的「開放心靈」。在P4C的合作思考中面對差異和處理衝突,是民主品格的最佳試煉,也是培養民主品格的必經歷程。杜威說:「與他人的合作中,願意給予差異一個顯現的機會,因為相信差異的表達,不僅是他人的權力,而是豐富自己生命經驗的方法」。杜威也強調,民主的基礎,乃源自於對人和人性的深刻信念:「相信人性的能力」、「相性人的智能」,以及「相信眾人一起合作的經驗所產生的力量」

試問:若人們未曾與他人有合作思考、集思廣益、開放對話、溝通交流、包容差異的學習經驗,那麼如何能對人性的潛力和眾人集結的智能,產生這麼美好深刻的信念?如何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實踐?深刻的民主信念無疑來自於深刻的民主經驗。P4C的探究團體可貴之處在於能提供實質的民主經驗,而非書本上的民主常識;探究團體內涵的「民主社群」之理念,無疑為民主教育的種子提供了豐富的土壤。若杜威有幸在世,應會十分肯定Lipman的洞見。

二、探究團體有助於實踐「教育即探究」

傳統學校教育的傳遞模式總是急於讓學生習得探究的成果,而沒有讓學生經歷探究的歷程。Lipman認為P4C實踐了杜威的「教育即探究」 (education as inquiry)的理想。

在《邏輯:探究理論》 一書中,杜威正式提出了他的「探究理論」。不過,杜威的探究理論有別於傳統哲學認識論的範疇,他所提出的比較像是一種「教育理論」,是關於「思考」和「經驗」的教育理論。杜威感興趣的邏輯並非形式邏輯,因為形式邏輯和一般人實際的思考非常不同,一般人並不會運用三段論法才能得出眾人皆一死的結論,對杜威而言,邏輯可以被用來證成思想為真或假,但無法代替思考本身。杜威真正關切的思考是「實際發生在人們身上的思考」,是特定、具體的思考,而非抽象的邏輯推理。

杜威在該書中分析了探究的兩大特性,皆能與兒童哲學的基本理念相互參照。第一,探究具有「存在的」existential性質;第二,探究具有「試驗的」性質。杜威著作中,existential一詞曾被拿來對照meanings和ideals。杜威也曾提到:哲學探究「必須關乎現存情境」(existing conditions),不能僅是玄思空想而與實際毫無關聯。此處的existential也可理解成empirical(實證的)或experientia(經驗的)。簡單來說,杜威認為探究始於實際經驗情境中的疑惑,脫離了經驗範疇的思考會淪為文字遊戲,而失去探究的意義。探究亦具有「試驗性」,這並不是說探究必須符合科學研究程序,而是指探究必須是開放的、探索性的,並以公開共同的方式探究問題。這種方式會比個人閉索的、僵化的、獨白的方式更理想,有助於挖掘經驗內涵的豐富意義。

以下闡明P4C的探究團體與杜威的「教育即探究」之關聯。首先,P4C的探究重視的是經驗在教育中的意義。課堂的探究問題來自學生自己的提問。最常見的教學流程就是在共同閱讀文本之後,讓學生提出自己的問題,再透過共同票選的方式,決定當日的討論議程。由於問題和討論比較能符合學生經驗層面所知所感的範疇,也是學生希望共同探究的問題,P4C的探究符合「存於經驗」之特質。當問題越貼近學生的生活經驗,過程中的思考與探究越得以具體和深入。

P4C的探究亦是「試驗的」。討論通常沒有預先準備好的答案,沒有默認立場,也沒有人知道討論會如何進展,一切皆隨著正反論點的交流、經驗的分享和觀點的釐清,慢慢挖掘問題的核心。試驗性的探究,過程充滿不確定性,有時也會陷入黑暗的摸索,但杜威也提醒我們:「正因為你不知道問題的解決為何;你必須摸索,在黑暗中摸索,你一開始從某個方向探尋,但你後來發現可以必須放棄,但真正想尋找真理而且必須是有點像蒙著眼找,你會發現你處在一個非常不同的立場,跟你已經原本就知道真理為何是很不同的」。正如同科學家做實驗無法確保結果一樣,P4C的探究也不見得能獲致答案,有時甚至必須回頭修正原初問題的定義與方向,有時也發現問題比原先假想的更複雜,但這樣的發現,也是一種進展,也開啟了更多的「教育可能性」。「試驗性的」探究歷程能激發參與者積極投入思考,從各種角度去挖掘所有可能的意涵,而非被動地等待早已被決定好的結果。

最重要的是,P4C探究的開放性能解決教育中普遍缺乏意義的隱憂。P4C對「創造意義」的重視,也可以看出杜威的影響。杜威在《我們如何思維》一書中指出,思考之目的除了在獲得答案、解決問題之外,也在於豐富事物之意義。他強調透過反思和探究,「今日的兒童可能可以看出當年哥白尼當時沒有看出的意義」。杜威甚至說:「意義比真理更廣泛,也更有價值,哲學應該關注意義,而非真理」。他認為,「人有獲得並去欣賞事物的意義」的內在需求;人生如果失去了意義,很容易變得「狹隘,痛苦,扭曲,混亂,匆忙,多餘」。獲得新的意義,代表有所學習;意義的創造可以無限延伸,代表學習亦沒有盡頭,只有不斷地成長。

杜威著作中看似抽象的「教育即探究」理念,在P4C的課室里找到了具體的呈現。P4C鼓勵兒童自己提問問題,重視他們對周遭人事物的好奇與關切,透過課堂探究,讓兒童學習「挖掘事物表層背後的意涵」,進而「為自己思考」,而非「有思考而已」。以杜威的話來說,探究教育的意義在於「學習自己找出他人已知的事物,學習對書本或人提出問題」。「為自己思考」的重要性,強調的是為自己的思考負責,並非光有想法或意見,而卻不進一步提出理由、例子、解釋、或證據,將自己的想法清楚地溝通給他人,協助他人理解,並接受他人反饋。負責任的思考,即Lipman所謂的「誠實和正直的思考」,指的是自己願意調整修正思考、能敏銳地考慮脈絡的差異,但卻又符合基本的思考規准,這樣才是Lipman認為的「為自己思考」之真諦。

兒童哲學致力于思想深化的學習歷程,此歷程不僅需要成人的傾聽和引導,更需要時間的醞釀,因此成人必須放下急進的心,才能慢慢促成P4C的教育成效。具有多年P4C教學經驗的Thomas Jackson強調,P4C的探究必須是「不急的」。杜威也提到:「結果可以被催促,但歷程無法強迫,如果所有的教學者都能了解到,心智歷程的質量,而非正確答案的產出,才能用來衡量教育和成長,那麼教育界應該自然會掀起一波教育革命」。教學者的態度若過急,便無法停下腳步傾聽兒童;一味地追趕討論進度,則無法體會何謂細嚼慢咽的思考和抽絲剝繭的探究。P4C探究教學之可貴,在於讓教師從「正確答案的提供者」之角色中解放出來,並投入與學生一起的共同探究,讓教育不再是知識的傳遞而已,而是情感與心智習性的交融與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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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pman與杜威的潛在歧異

首先響應Lipman的提問:為何杜威沒有發現P4C?Lipman猜測是當時的哲學學院文化使然。杜威所認識的哲學家,鮮少有人對學校教育感興趣,他們喜愛抽象思辨,並不關心理論和實務的斷裂。因此,對杜威來說,將哲學納入小學正式課程,讓孩子在課堂里從事哲學探究的想法,有如天方夜譚。Lipman說,如果杜威還在世,能給予兒童哲學一些建議的話,那應該是無價之寶。筆者認為,Lipman的提問恰好反映出兩人的歧異,以下從兩個根本面向論述。

一、兩人對西方哲學傳統的態度

從杜威的作品可以看出他一直以來希望另闢蹊徑、重建哲學,以擺脫西方哲學傳統中的二元對立思維,讓哲學反映時代文化、引領社會改革。他的心是仰望未來的、他的足跡是跨界的。豐富的旅遊經驗和大量的閱讀,加上開放的性格,讓杜威很早就能洞悉西方中心主義的狹隘性。他寫到:「如果認定哲學是歐洲兩千年歷史中的各種問題,或體制範圍內長期發展出的學問,表示其想像力非常欠缺,以長遠未來的展望來看,整個西歐歷史不過是某區域的一節插曲而已」。他還說:「那些自稱為哲學家的人,應該去掃除障礙思考公路上的沉木,並努力讓通向未來的路更筆直更寬闊」。

杜威質疑傳統哲學處理的心靈vs物質、事實vs價值、表象vs實相等二元對立問題,他建議哲學家們學著去問新的問題,而不是停留在這些老問題上打轉。Lipman對西方哲學傳統則有不同的態度。杜威眼中的「沉木」,對Lipman卻是彌足珍貴的資產。Lipman深信西方哲學傳統自Socrates、Plato和Aristotle以降,成就了一套縝密的思考體系,可以當作P4C的教材來源。他的第一本哲學小說Harry Startlemeir』s Discovery,題材即來自Aristotle的邏輯學,他自己形容這本書有如他上大學的理則學課的濃縮版。另一本小說Pixie則探討了何謂心靈?何謂真實?何謂表象?總之,Lipman認為西方哲學經典中的重要概念和命題,可以透過轉譯和重建的歷程,與兒童經驗產生鏈接

然而,這樣的轉化,是否能產生有機的鏈接嗎?若運用不當,是否可能讓探究內容受限於既定的哲學框架?或將兒童塑造成哲學家心中「理想哲學小孩」。雖然Lipman的小說教材已經被翻譯成十多種語言,但是也不乏有人使用過這些小說之後,發現內容不夠切合實際生活,或無法引發不同文化脈絡下孩童的興趣。後續也有P4C學者嘗試編撰替代性的教材以符合不同脈絡所需(如澳洲學者Philip Cam 自編的思考故事)。試想:如果杜威還在世的話,是否會認為探討西方哲學傳統中的問題,才叫做哲學的探究?答案應該很清楚。

從現存文獻中,我們發現,有些受到杜威啟發的學者,已經嘗試運用不同的做法,舉例來說,澳洲學者Jennifer Bleazby認為,社會問題(social problems)才是杜威認為哲學所應關切的問題。她企圖以服務學習(service learning)結合P4C的方式,實踐杜威的民主理想。也有人開始關切,若P4C僅止於談問題而沒有實踐的行動力,是否真能培養民主的生活態度與方式?P4C歷經了草創期與發展期之後,學者們開始省思P4C的不足,視P4C為進行式,並藉由不同實踐脈絡的相互參照與學習,不斷反思「哲學是什麼」和「哲學能做什麼」

二、兩人對哲學的界定

筆者發現,Lipman在著作中較少觸及「哲學是什麼」的元論述,他關切的重點在於哲學的實踐。他認定哲學是「對思考進行的再思考」,是一種「元思考」,旨在使思考成為「高層次的」、「多面向的」和「複雜化的」。如其自傳書名A Life Teaching Thinking所揭示,Lipman一生的志業就是教人思考。Lipman在著作中巨細靡遺地說明思考有哪些可靠的規准、有哪些應避免的障礙和謬誤、有哪些重要特性,哪些不同類型的思考,以及各類型之間的關係。SeanSteel形容Lipman的企圖心是希望讓「思考得以完美無瑕」,但Steel不禁質疑:思考的完美化一定能帶來智能和幸福嗎?

筆者認為,Lipman對思考以及哲學的界定,反映了Michael Peters所提到的現象,即西方教育傳統中理性與認知取向的「深層結構」。此深層結構以認識論為主軸,內蘊了某種特定的「思考人」之圖像,基本輪廓可以隱約可從Lipman自傳描述中拼湊出來:他∕她在餐桌與人用餐聊天時,能適時運用邏輯和理由,拉高對話層次;與人在美術館觀賞畫作時,能針對不同的優劣評鑒,提出背後評鑒規準的合理性之質疑,再次拉高討論深度。他∕她追求「對世界的客觀了解」,配備特殊的相機,「能拍攝到比別人更真、更美的照片」。然而,這樣的「思考人」之圖像是否能獲得普遍認同?

哲學的普世定義為何至今仍是難解的問題。不同個體、性別和族群、不同時代和文化,都可能從不同的角度定義哲學。任何過於單一、絕斷的界定,不免陷了某種本位主義的思想,更有可能因排擠了它者的聲音,而造成所謂「認識論上的不正義」。當兒童哲學日益走向國際化的發展時,這些潛在爭議與隱憂,不得不審慎考慮。事實上,Lipman晚年提到P4C的全球發展時,乃十分鼓勵各種多元和草根性的發展;例如,他認為非洲的P4C就十分適合融入當地的說故事傳統。現今關於P4C的多元性(diversity)與共通性(commonality)的問題,不僅是學理上的考慮,也會影響務實發展。雖然這個問題不見得有解決之道,但重點是:當我們面對「哲學是什麼」時,是否能多一些開放性、多一點試驗性、甚至是不確定性,以及多一份謙卑,正如同杜威所展現的一樣。

杜威對於「哲學」一直存在著一種矛盾情懷,儘管他「學」哲學、「教」哲學,也「寫」哲學。在私人信件中,他曾透露想放棄哲學而轉向教育的心情。到底杜威對哲學有什麼疑慮呢?首先,杜威不認為哲學僅是邏輯推理或批判思考而已,他甚至批評說:「如果哲學可以用推理的方式導出結論,不用考慮任何環繞問題的實際經驗,僅停留在思想之臆測,這樣的哲學是令人鄙視的」。杜威對於西方哲學傳統過於知識論導向的「深層結構」,也直接道出其局限:「詩性的意義,道德意義,生命中多數美好的事物,與意義的豐富性和自由度有絕大的關聯,而與真理較無關聯;可以說我們大部分的人生都在某種意義範圍中運作,而在這個範圍中,何謂真假是無關緊要的」。

杜威並非認為真理的問題完全不重要,而是認為哲學應該擴大其關切的範圍。他期盼哲學能關注文化的問題,找出僵化與滯礙之處,並提出文化批判。他期盼哲學能關切現實社會的議題,轉化成社會探究的方法,並引領社會改革。他希望哲學關切教育的問題,深入了解經驗的本質與意義,讓教育得以「解放與擴充經驗」。杜威關心哲學與科學的問題,希望兩者相互借鏡與合作。他亦關心哲學與宗教、哲學與美學,以及哲學的知與行的落差問題。總之,他的哲學關切非常廣泛,正如他自己所言:「以最廣泛符合人性的角度去看待哲學該做的事,會發現其內在本質是道德的」。我們不難看出杜威賦予哲學最高的道德使命,即哲學必須示現對「人」的關切。這個道德使命,其實是他自己哲學人生的寫照,是他一直努力追求的方向。杜威的哲學人生是如此開放和宏遠,就其深度和廣度而言,非一般哲學家所能企及;有時就連他自己也不免面臨挫敗並遭致批評。但是杜威對人的關切,使得他持續不斷地探究各種「人的問題」。杜威所展現的勇氣,值得哲學後輩們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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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學說對兒童哲學全球化發展的啟示

最後,筆者想試著響應Lipman的提問:杜威會對兒童哲學提出什麼寶貴的建議呢?以杜威的哲學圖像為啟發,筆者認為,兒童哲學或許能為兒童帶來的不是完美的思考訓練,或是客觀的真理追求,而是引發他們對「人的問題」產生關切、並進一步想尋求改善的道德使命。P4C有潛力朝向這個宏遠的目標邁進,關鍵在於建立一個真正的探究團體。

筆者認為,P4C對於教育的重要貢獻之一莫過於探究團體(community of inquiry)理念的提出,這是P4C「超越」杜威學說之處。但是理想的探究團體並不容易達成,因為團體並非一群人的聚合而已,團體的凝聚需要時間催化,更有許多妨礙因素使得團體無法成為「團體」;這些因素多半與既定的權力關係之不平等有關,例如,師生之間的不平等,性別之間的不平等,學生成就表現的不平等,社經背景或族群之間的不平等。這些不平等造成某些人的聲音被擴大,某些人則是被消音或選擇自我消音。然而,當一個團體共同克服了上述的問題,而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團體」,成員們自然會開始關切團體中的他人,以及他們所提出的問題,開始願意好好傾聽他人的發言,真正參與其中,這樣探究的質量也會跟著提升。

以筆者自己帶領P4C的經驗而言,當探究團體成為一個真正的團體時,任何類型的問題都有可能被提出和討論:舉凡教育、社會、政治、宗教、倫理,環保、科技等相關問題,當然也還包括傳統的知識論和形上學的問題,重要的生死問題和人生意義的問題。筆者認為,如果成人教師心中先設定好哪些是「哲學」的問題,哪些不是哲學的問題,只為了「學習哲學」而進行探究,如此一來會框限住孩子的經驗和思考,無法在過程中享受真正探究的樂趣和意義。以杜威哲學的宏觀視野來看,任何問題,只要是源自孩子真實經驗中的困惑或觸發、只要問題的答案是開放的、沒有固定現成的答案可循,都可以是哲學探究的範疇,也隨時有可能從探究的過程中,發現嶄新的哲學主題與意涵。畢竟,每位學童來自不同的背景,有不同的生命經驗,他們會關切什麼問題,沒有人可以完全預先設定或猜測,但只要我們學習像杜威一樣,從關切「人的問題」角度出發,而非從哲學學科的本位思考出發,那麼兒童哲學就有可能呈現更多元真實的樣貌。誠如杜威所言:「若有哲學家因為關切人的需要,以及人所面臨的麻煩與問題,而受到其他哲學家批評為不夠哲學,那可以請他們告訴這些批評者,即使不完美,但他們所追隨的人(指蘇格拉底),就是哲學後來以他命名的人」

有鑒於21世紀人類整體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和挑戰,例如全球暖化、宗教紛爭、種族衝突、政治對立、金融風暴等等,P4C的哲學開放性,將會是重要的突破。未來的人類若不再共同關切「人的問題」,不懂得對話與探究,不懂得相互尊重和共同解決問題,前景令人堪憂。杜威哲學視野的啟示就是莫忘哲學的道德使命,而兒童哲學也應同樣地看重這個使命,這樣P4C融入學校正規課程的合理性才會被廣泛地認可。畢竟,很多課程都宣稱可以教導兒童批判思考,但是對「人的問題」的關切是無法直接教導的,必須建立在實際的民主生活之體驗,從體驗才能生深刻的信念,有深刻的信念才能化為實際的行動。筆者相信,在P4C的探究團體課室里,「深層民主」的種子會慢慢開始萌芽

本文出自《哲學與文化》第45卷第6期,此處有刪減和格式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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