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對話劉震雲,今天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導語幾年前,作家劉震雲做客《小崔說事》,與崔永元傾心對話,今日再讀,別有一番滋味。」
知識分子的目光應該像探照燈一樣,它照射的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而應該是未來
崔永元:我跟劉震雲先生見面的機會挺多的,兩個人一見面就開玩笑,很少有一個能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談點兒正事的機會。所以這次我們就約定說,咱們少開玩笑,多說正事,因為觀眾看開玩笑的機會太多了,他們可以買票聽相聲去,但是做電視節目,我們覺得還得說點兒正事,說點知識分子的事。
現在 「知識分子」這個詞在網上很熱門,但好像成了一個中性詞,甚至成了貶義詞,這是因為今天的知識分子當中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有人約著打架,您怎麼看這樣的事呢?
劉震云:我們國家的知識分子,我覺得腦子都挺靈光的,如果說他們出現問題的話,可能出現在眼睛上——知識分子到底能看多遠。這裡牽扯出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就是知識分子存在的必要性。為什麼一個民族,或者說我們人類需要知識分子?整天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你在房間里讀書,你在實驗室里搞科研,這個民族要你幹什麼?我覺得就是要借用你的眼睛。
知識分子的目光應該像探照燈一樣,它照射的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而應該是未來。比如講,你是一位科學家,蘋果掉在你頭上,你確實應該發現地球是有引力的。還有像發明蒸汽機、汽車、冰箱等等,這是知識分子應該給我們帶來的。那麼作為一位研究社會科學的知識分子,你確實應該考慮如何照亮這個民族的未來和未來的道路,而到底我們的知識分子做了多少呢?
崔永元:您說的是公共標準,還是個人感受?
劉震云:我覺得是個人感受,如果是公共標準就應該這樣要求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有擔當,要能夠照亮未來的道路。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們能感受到知識分子的存在,這是民族的幸運;如果感受不到,就是知識分子的失責和缺席。
崔永元:我們怎麼能感受到知識分子的存在呢?
劉震云:比如講我們上學,知識和知識分子對於孩子的影響是關鍵的,因為我們的教育是知識分子在把持著。我曾經在我的母校就說過,中國教育最大的問題是中國教育本身就需要教育,我們通過傳授標準答案的方式,把一百個孩子變成了一個孩子,但是在有些民族和有些國度,他們卻把一百個孩子變成了二百個孩子。如果我們和人家比,不說在其他方面的較量,單是在智力上的較量,或者是對於世界認識的寬度和深度的較量上,我們確實存在一些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知識分子,從校長到教授,當然也包括像我和崔老師這樣的人,我們大家應該有那麼一點兒反思,甚至是慚愧。
偉大在哪裡?見識在哪裡?不總在遠方,有時候就在你我的身邊
崔永元:我試著總結一下您這個結論,是不是就是說有很多人是知識分子,但他們有知識,實際上卻沒有見識?
劉震云:特別準確。但是呢,有的知識分子比你說的還要更退一步,他不是知識分子,他是 「知道分子」。他從幼兒園小班開始到博士畢業,考試成績都非常好,別人和他提到的事情,他全知道。但是我覺得知識分子最重要的特點是應該有創見,這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我們中國什麼都不缺,我們不缺人,因為中國人最多;我們不缺錢,因為現在世界上很多奢侈品店是靠中國人來支撐的。我們缺的是什麼呢?可能就是你剛才說的,缺的是見識,是遠見。就像我們修馬路,往往第二年就要挖開看一看,可能前一年施工的時候,把什麼寶貝給落進去了;我們的很多座大橋,壽命超不過二十年,那可是橋啊,我們的精英們為什麼不能考慮得稍微長遠一點呢?
胡適先生曾經說過一句話,我非常贊同,他說一個民族和族群,總是在提倡道德而不注重規則的話,這個民族是會道德淪喪的。我也特別讚賞你之前說過的一句話,我覺得這句話的價值比許多其他知識分子的話有價值得多。你說,很多牢騷其實是建設性的聲音。它的理論基礎是什麼呢?一個人、一個族群、一個民族,想要幹什麼,你一定要知道你不能幹什麼,有時候發牢騷就是告訴你不能幹什麼。
崔永元:其實我在聽的時候,腦子在走神,我覺得可能這是我們看到的一個知識分子的正常狀態,他總要憂國憂民,這就是知識分子。但是所謂的憂國憂民,不是說讀過很多課本、受過從學前班開始的訓練就可以完成的,需要的是見識。那麼,知識分子的見識是從哪兒來的呢?
劉震云:老崔不愧是老崔,問題提得特別好。知識分子的概念,未必是讀過書的人是知識分子,有些不識字的人,見識特別深遠,在我看來就是非常好的知識分子。偉大在哪裡?見識在哪裡?我覺得也不總在遠方,有時候就在你我的身邊。
現在仔細想想,在我開始接觸知識的時候,有兩位大「知識分子」對我的影響特別大。第一位根本不識字,是我舅舅。他在我們村裡趕馬車,趕得特別好,方圓幾十里,再調皮的牲口放到他手裡,馬上就變成一隻溫順的貓。我13歲那年,他跟我有一個特別深刻的談話,他談的不是大學裡和中學裡老師總說的話。他說,你覺得你聰明嗎?我說不太聰明。他又問我,你笨不笨?我說,我也不笨。他說,世界上就怕這種人,要不你聰明,要不你是個傻子,你生活得都會非常幸福,像你這種既不聰明又不笨、不上不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難混。我問他,那我的一生應該怎麼規劃?他說,你記住我的話,不聰明也不笨的人,一輩子就干一件事,千萬不要再干第二件事。他說,其實我跟你一樣,我也是個不聰明也不笨的人,所以我一輩子就趕馬車,就干這件事。我記住了舅舅的這句話,直到現在為止,我就干一件事,就是編 「瞎話」。我不像老崔,既主持 《小崔說事》又主持《電影傳奇》,還主持 《謝天謝地,你來啦》,聰明的人可以干三件事,笨的人干一件事就好。
崔永元:你舅舅說的肯定不是這意思。
劉震云:另外一位大 「知識分子」,我覺得對我的教育特別深刻,是我另外一個舅舅,他是一個木匠,方圓幾十里,他的木匠活做得是最好的,為什麼呢?別人打一張桌子花3天時間,他花10天,所以他打出來的桌子就比別人的好。舅舅就跟我說呀,趕馬車的舅舅給你定性了,你是不聰明的人,我再教你一招,就是做事情要慢。我覺得這個哲學觀也基本上相當於崔永元你的水平了。我說的意思是什麼呢?現在很多人都督促我們,各行各業都要快,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很多用百分比標明的速度增長的指標。
崔永元:快馬加鞭,響鼓也要重鎚。
劉震云:其實,不一定總要乘一時之快,有時候也要我們乘一時之慢,這個哲學思想就是我從做木匠的舅舅身上學來的。所以別人寫一本小說花3個月,我花3年,人家說我的好,其實並不是我的手藝比那個人好,而是我花的時間比那個人長一些。這是我寫作最大的秘密和訣竅。
崔永元:總結一下,就是一個知識分子要有見識,就必須得有舅舅,舅舅還得有見識,對不對呀,我總結的?
劉震云:大舅、二舅都是舅,高椅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從別人說不清楚的地方開始,來把它說清楚
崔永元:該說您的新書了吧,書名挺特別, 《我不是潘金蓮》。
劉震云:我有一些朋友不太認可這個書名。
崔永元:他們覺得你沒說實話。
劉震云:其實還可以起另外一個名字——《一萬句頂一句》。
崔永元:源於你那本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 《一句頂一萬句》。
劉震云:因為 《我不是潘金蓮》是 《一句頂一萬句》的姊妹篇。 《一句頂一萬句》講的是在人群中想說一句話,但把這句話說出去非常困難,這種困難並不是說這句話我說不出來,而是我找不到聽得懂我這句話的人,如果能找到他,哪怕飛越千山萬水,我也一定要找到他,這是《一句頂一萬句》。 《我不是潘金蓮》講的是在人群中想糾正一句話,結果發現在人群中糾正一句話比說一句話更困難。書中的主人公想在人群中糾正一句話,就是這個書名,《我不是潘金蓮》,但她用了一輩子的工夫,從村裡一直糾正到北京,越糾正越糊塗,本來是一件特別小的事,是一個家庭離婚案,最後鬧成了大事。
崔永元:有些話找不到人說,好像知識分子都有這種感受吧。我看聞一多先生的一首詩,第一句就是 「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是吧,都有那樣的感受。
說說書,你看,它這裡面有人叫 「王公道」,有人叫「董憲法」,有人叫 「詢正義」,都是這個 《我不是潘金蓮》里的人物,從起名字來看,就是您的寫法應該是比較輕巧的。我們看您早期的作品就覺得特別有意思,也可以說叫好玩,是吧,有趣、風趣。後來有一段時間寫得比較沉重,有人評論說 「繞」,您認同這個說法嗎?
劉震云:我也經常聽到,說讀我的作品 「繞」。我想了想,我到底繞不繞,後來我發現我確實挺繞的。但是為什麼這麼繞呢?也是有來由的,這是民族的思維帶過來的,因為我們特別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外一件事,接著又說成第三件事。有時候,你要說清一件事,必須先說清八件事,一件事里有八個道理,八八又是六十四個道理,特別的費勁,不把六十四個管道給鑽出來,這個事情可能就說不清楚。
崔永元:這句話聽著特別耳熟,說這件事說不清楚。
劉震云: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思考習慣特別容易大而化之,說這事說不清楚。我覺得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從別人說不清楚的地方開始,來把它說清楚。可當你真想把它說清楚的時候,又有人說你 「繞」。
另外就是我們說事的時候,特別容易局限在事情裡邊,其實我們應該要說事情背後的道理,要說清楚這個道理,就又得鑽六十四個這種管道。
我們是好朋友我一直想對你說一句話, 《小崔說事》其實可以改一個名字,因為說事是永遠說不清楚的,這個 「小崔」其實也可以改了。
崔永元:明白了,不用繞了,就改成 「老崔」,行。「說事」怎麼改?
劉震云: 「說事」說不清楚,如果你停留在說事的水平,那是小崔的水平,不是老崔的水平,老崔應該說理,我覺得應該是 《老崔說理》。
崔永元:那可能更繞了。
比真情更重要的,是他們自己有什麼獨特的見識,我們也沒有看到。這也是有時候我們對一些書籍和電影失望的一個重要原因
崔永元:今天聽您說這些的時候,其實我也挺意外的,因為平時您給大家的印象就是語言能力特彆強,喜歡開玩笑,可我們今天聽到的是一種憂思。
我還有一個疑問,可能也是觀眾的疑問,就是說現在您跟電影圈接觸得比較多,參加首映式、走紅毯等等,這些您都在經歷。很想知道,您跟書中的這些人物,用什麼方式接近?就是您怎麼知道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和喜怒哀樂,有這樣的生活體驗嗎?
劉震云:首先我說說影視圈,我不但跟電影圈接觸得特別多,我跟電視圈接觸得也不少。其實一年365天,我一個晚上在電影圈,一個晚上在電視圈,剩下的363天,我還是在書桌前,跟我書里的人物在一起。為什麼我要跟影視圈接觸呢?是因為我在這個圈子裡邊,有那麼幾個好朋友。圈和圈之間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哪一個圈裡都可能結交到特別好的朋友,哪一個圈子裡都有特別有見識的人,跟這些有見識的人在一起,我確實能夠學到很多東西。
與書里的人物相處和與生活中的人物相處,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呢?剛才老崔說,平常談話好像沒有這麼深入,其實我每天跟書里的人談話,都會這麼深入,有時可能會比今天談得更深入,為什麼呢?因為沒有時間限制。比如說今天錄像,說錄到明天早上六點,就算是我們沒什麼,觀眾也急了。現實中的人肯定是忙的,但是你跟書里的人物相處的時候,他們永遠是等著你的,你可以把昨天沒有談完的話題今天再接下去。還有一點,在現實生活中你想找到這麼深入知心的朋友,可能會找到一兩個,但往往你找不到十個,可在書里你可以同時找十個這樣的人。
寫 《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我最大的體會就是寫作其實不是寫作的事,傾聽書里的人物在說什麼比作者要說什麼重要得多,這個出發點是你對書里人物的尊重。我發現有一些作家、主持人和導演,他們對書里、電影里的人物,包括對節目中的嘉賓,僅僅是一種利用,我看不到他們對書里和電影里的人物有任何的感觸。他們可能確實想寫一本好書,想拍一部特別好的電影,但是除了懂小說和懂電影外,一定還要懂許多別的東西。有時候他們佔盡了書里和電影里人物的便宜,卻沒見他們自己掏出來一點點真情。而比真情更重要的,是他們自己有什麼獨特的見識,我們也沒有看到。這也是有時候我們對一些書籍和電影失望的一個重要原因。
崔永元:我們日常生活中可能體會不到您剛才說的那種感受,也許只有作家才能體會。我們自己直觀的感覺是讀書的人越來越少,當然也有人說是通過網路在看書,您的感覺是什麼樣呢?
劉震云:我不覺得讀書的人越來越少,我經常看到有人在地鐵上拿手機在讀書。還有,如果一本書沒有人讀,這不是讀者的問題,一定是作者的問題。而且我也不相信,好書一定是暢銷書。我的書,沒有崔老師你的書印數高,你能印100多萬冊,《我不是潘金蓮》印50萬冊, 50萬冊也是個不小的數啊。
崔永元:您在乎這個嗎?
劉震云:當然在乎了,如果你的書只有5個人讀和有50萬人讀,當然是非常不一樣的。在50萬讀者這個數字裡邊,肯定能夠找到很多想聽你說話的人。我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是通過編 「瞎話」,能夠讓人知道這個 「瞎話」背後,可能比真話更接近真實,我就是通過這樣一個途徑跟大家交流。如果一輩子能有那麼十來次,甚至二十來次通過寫書的這種途徑來交流,我覺得挺好。
另外,都說智慧存於民間,這句話確實是千真萬確的。生活中有好幾個層面,有政治的層面,有社會的層面,再細化有經濟的層面,但是它最後總有一個是生活的最底的層面。我在生活中是一個不 「繞」的人,我喜歡把複雜的事情變簡單,不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變複雜,這是我舅舅們這些村裡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他們就是把複雜的事變簡單,這事弄還是不弄,要不就弄要不就不弄,但是你看越往上走,弄和不弄就變得特別複雜,一層一層。為什麼要把一個簡單的事情變得那麼複雜,人活在世上有那麼複雜嗎?非要那麼複雜和疊床架屋嗎?那樣的話肯定把簡單變複雜了。我覺得這是非常簡單和不 「繞」的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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