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小小說：斷脈

最新 07-12

作者/萬芊

陳墩鎮紅木橋東堍，有個門面不大的門診。老櫸樹木匾上的顏體字，端正莊重，上書「喬氏婦科」。門診醫生喬欣，六十齣頭，一頭鶴髮，兩縷長眉，整日紅光滿面。他原是陳敦鎮醫院的副院長、副主任中醫師。其實，喬欣還有其他頭銜：省非遺項目喬氏婦科第五代傳人、多屆市政協委員。

喬欣看婦科，確實有能耐。鎮南浜肖家老二，廿歲出頭，還沒來「那個」。看了好多醫生，有的說她是「石女」，有的說她天生畸形，弄得她很萎靡。喬欣為她治了半年，「那個」來了。來了「那個」，

肖家老二一下子變得開朗了，找了個如意郎君。結婚後，繼續由喬欣中藥調理，不久得了「喜」，生了個小寶寶。兩大家人，對喬欣醫生感恩不盡。

其實，喬氏婦科，可說是陳墩鎮一絕。據傳，喬家高祖曾是京城宮廷御醫，專為後宮佳麗把脈治病，練就一手絕技，熟悉好多宮廷秘方。後逢宮內禍事，喬家高祖僥倖逃生，隻身隱居江南，為人看病謀生。不多時，喬郎中便名聲遠揚，慕名上門求醫者不少，尤其是有錢人家的婦人，私下裡把喬郎中傳得神乎其神。

一連幾代，喬家一直在鎮上開婦科診所行醫，口碑極好。

喬欣從小受家庭熏陶，喜歡中醫。他父親曾手把手傳授他諸多醫技。喬欣早年在農村插隊時，因懂些醫事，被選為赤腳醫生，讀過一段時間的中醫培訓班。行醫後，喬欣憑父親的傳授加自己的專心領悟，治好了不少農村婦女難言的婦科病。上調回鎮後，喬欣被安排在鎮醫院，專看中醫婦科。這期間，喬欣被安排到省中醫大學掛職培訓一段時間，回到鎮醫院後，醫術長進很快，不斷摸索祖傳秘方，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症，一下子名聲在外，方圓幾百里都慕名趕來求醫。

考慮到非遺項目傳承，喬欣從小就有意識地去熏陶兒子。只是，喬欣的兒子不喜歡做醫生，更不願意做中醫婦科醫生，考大學時，自作主張報了航海專業，畢業後開始四海為家，並堅決說不要喬欣的一分錢。

喬欣退休後，院長留他，然他卻堅持要自己開門診。他一邊免費為婦女看病，一邊寫書總結喬氏婦科精髓。他自己採購中草藥，按秘方加工後，免費提供給患者。反正兒子不要他的錢，他退休工資也不低，夠吃夠穿，家裡有老宅，也不需籌錢買房。如此幾年，喬欣在免費看病上投入了好多錢。說穿了，他也沒其他用處，把錢花在病人身上，他安心。

喬欣看病，有很多講究，不是來者不拒。有醫保的，他一般不看，他請她們去鎮醫院看；常見婦科病，他一般也不看，他說一般的醫生都會看。他每天只設廿個號，沒醫保的，患疑難雜症的，他這才為人家看。

幾年下來，喬欣為許多婦女看好了病，也積累了好多治療疑難雜症的病例。喬欣續寫的《陳墩鎮喬氏婦科後補》一書，也已初成規模。

誰也沒料到，有一天，幾位穿制服的人，突然走進診所，貼了一份什麼通知，說是有一個外來年輕女子去縣裡投訴喬欣猥褻女病人，弄得網上都是「喬氏婦科」的負面信息。

莫名其妙地被人投訴了以後，喬欣不能再行醫了。喬欣想辯解，說自己行醫一直按照高祖傳下來的技法，只問病情、把脈博、看舌苔，這些都是一些宮廷御醫給佳麗們看病的保守古法。按祖訓，他規規矩矩行醫，從沒有任何會涉嫌猥褻女病人的行為，自己心裡乾淨，看過的婦女成千上萬，從來沒有非份之想，不怕人告。然喬欣的辯解沒人聽，人家走的是投訴渠道。到衛生局去投訴、到縣信訪局去投訴，就是不去法院告他。聽說，接受信訪的官員，要投訴的女子拿出確切證據來，女子不滿意，說他們官官相護，又到上面去投訴。喬欣在鎮上苦苦地等著上面的下文，然一直沒有下文。

喬欣去縣信訪局，知道投訴他的年輕女子叫董妹。他更懵了，這董妹到他那裡求助看病時，病很重，且身無分文，情緒低落。喬欣為她精心治療了三個月，不僅沒收她一分錢，有時看她中午餓肚子可憐，還給她叫了外賣。喬欣不知道董妹為啥要反誣他，他只能一次次守候著，等董妹出現。

終有一次，喬欣遇見董妹。董妹見喬欣時，一臉沮喪。還沒等喬欣問，董妹便開始哭訴。說，大叔，我對不起你。投訴你，不是我願意的，是我沒法子。我生了病，老鄉介紹到鎮上的地下「老軍醫」那裡去治病，欠了人家好多錢，病卻越看越重。到你那裡看病後，那「老軍醫」來找我，逼我還錢，扣了我的身份證，讓我投訴你，說把你告倒了，就免我的欠債，否則他就讓人去我村裡宣揚，說我得的啥毛病。

喬欣聽著，勃然大怒，大吼「無恥」，一掌拍在桌子上。怎料想，有力過猛，兩手指拍斷，耷拉著。董妹見了，嚇得直哭，苦苦勸喬欣去醫院。

動了手術，喬欣的手指一直木木的沒有感覺。拆線檢查後，主治醫師告訴他，他的手指也許不能再把脈了。

「喬氏婦科」門診正式關門那天，喬欣一臉痛苦。他在門口支了個火盆，把診所里的資料一一丟入火盆。然當他把那本《陳墩鎮喬氏婦科後補》手稿也丟入火堆時，他身邊的妻一個激靈，把它搶了回來。然手稿已經被烈火舔去四周的輪廓，成了一個燒焦的心形。

喬欣妻拿著燒殘的手稿，說，身正不怕影子歪。

喬欣蹣跚著離開診所，人一下子老了許多。

remark:本文刊於《崑山日報.微型小說》2017年11月12日第2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