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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對岸的白房子

河對岸的白房子

大姨死了。很突然。

對我來說很突然。她去世了我才知道她脖子上長了腫瘤去北京做手術,死了。具體過程不詳。她人沒了,我也不想去對她這痛苦的最後時刻追根究底——有什麼意義?對她來說,也許這才算是真正的解脫吧。她並沒有過多少好日子,兒時沒有,長大了嫁人後也不可能有。也許在姥爺早早病逝那一刻,她悲劇的一生就算拉開了帷幕。爹死,娘無主見,後改嫁給愚鈍之人,這樣家庭的孩子,未來的晦暗毫無懸念。

所以說這突至的腫瘤只是最後一根稻草而已。她的一生,只不過是一日日的煎熬苦痛疊加,直到油盡燈枯啊。

大姨身體不好。事實上,他們兄弟姐妹五個沒一個好身體。大姨是在嫁掉五個女兒之後,即將給寶貝兒子娶媳婦之時,經濟狀況好起來的。感謝老天爺。然而她卻得了糖尿病,然而她卻又是那麼的戰戰兢兢,什麼都不能吃啊,這是她的口頭禪,有糖啊。於是她漸漸變成了皮包骨。我不知道這最後的急症是糖尿病的併發症還是因為糖尿病不吃不喝引起的身體的抗議,或者是二者的疊加。哪種都一樣。不痛快的畏首畏尾的人生,過得再長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再挂念她。以及那些可憐的與母親異姓的舅舅們,他們沒讀書,唯有以苦力為生。還好後來都某種意義上翻了身,至少在經濟上不再困頓。我不再挂念他們。有什麼資格?用母親的話來說是這樣,現實亦是如此,現時我似乎是最窮的一個,窮,限制了你能夠悲憫的額度。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古已有雲。 這也只是一種講法,現實是,他們富了,我的苦惱真的少了。與我的貧富還真無關。

我總以為是生孩子太多害死了大姨,顯然這是立不住腳的,還有人生過十多個孩子且長壽的呢,比如說一樣苦難的姥姥,可見不成正相關。可怎麼能不成正相關呢?缺衣少食的年月,多一張嘴就是多一份困頓。何況她的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遺傳,及苦痛甚至險惡的成長環境啊。

姥姥家本來是很富足的。母親關於離開家的畫面是這樣的,成排的豆子啊,吃豆子飯。那應該是六十年代初吧,反正他們家的日子過得不錯。如果姥爺不死,他們後來的生活一定完全不同,女孩兒讀書與否不定,但至少不會那麼可憐甚至可怕,至少那裡不似後來的村子那麼貧瘠,到後來那裡早早成為礦區,富庶可想而知。

大姨性格溫和,母親卻是剛硬如鐵。三舅舅被這繼父擰斷胳膊之後(其它可怕的事情估計還有很多),遠在達旗(兒時覺得達旗遠得像天邊一樣)的二姥爺趕來接走了他們兄弟三個。二姥爺家還有四個舅舅,他有公職,然而他是如何拉扯大這三個子侄的並沒有隻言片語到過我耳中。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只能說聊保平安而已。母親完全不受那繼父的約束,她說,再欺負我們我就到公社去告你去!自然有所收斂。而姥姥在這一切面前幾乎是沉默的。真奇怪,姥姥還有兩個姐姐,她們都是很強的女人,子女各個不錯,可是姥姥為何是那樣的懦弱平庸呢?母親說過,姥姥也是無能為力啊,常常默默垂淚。我無法接受。一個女人,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那她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可是上天造人千差萬別,有強有弱,本來就太不公平。

大姨還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人太好。人太好是缺點嗎?當然是!絕對是!人首先應該對自己好,然後再對別人好才好,單純犧牲自己而利他人之好不僅不好,簡直就是有害的。好人不長命。古已有雲。大姨是長嫂,下面排小叔子小姑子各一對,她伺候公婆照料丈夫的弟弟妹妹,沒得挑。我特別記得她談及其中一個小姑子時的語氣與表情,那位姑娘有些單純吧,她大概說她與誰都不交好,唯獨對自己的夫婿容忍度極高。她那麼愛他們,掏心掏肺,忘我地愛著他們。

我也被她那麼忘我地愛過。年少無知,當大姨在炕上痛苦地生孩子時,是生哪個妹妹誰還記得,她關照坡上鄰居家的嬸子給我做什麼吃。大概是這樣,那位嬸子怨她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我呢?對吃的不甚了了 然而對生孩子這件事也不以為然。小時候真是不懂事太甚了。

然而她得到回報了嗎?我看沒有,不僅沒有,她得的傷害倒是不少。先是大小叔子因為什麼事與大姨他們反目,經年不來往啊。小叔子有出息,在外面有了體面的工作,一時心血來潮想幫襯兄嫂吧,熱情地將五表妹領去養了,然而半年後就把這孩子趁著假期送了回去。

河對岸的白房子。我本來想以之為題寫一首詩的,然而就拉拉雜雜地牽連出這麼一長串。本質上講,人都是被動生被動死的,或者說無所謂怎麼樣來去的。大姨住進了很大的新樓房,我的耳邊終於結束了母親對大姨居住環境如何惡劣的嘮叨,那時,他們的經濟條件轉彎已有經年,卻還是住著那種薄薄的彩鋼房子,種種不方便,還與一堆工人擁在一起,還處在交通不方便的沙窪子里。我沒有去過,那時我或有自己的煩擾,忙忙碌碌討人生。而事實上從大姨經濟狀況好轉那一刻起,我基本也就從對她的挂念中解脫了。我是不是太不好了,為何總是以錢財來論人生呢?實在是我太知道那窮的滋味了。有錢了,怎麼也是一種福啊。雖然我知道精神的高度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然而金錢可以將他們下一代或更下一代的精神高度壘高不是嗎?

像我這樣的人,能讀書並「遠走高飛」,完全是命運一不留神的結局。從前我自負於自我努力的成果,然而隨著年歲增長,我更願意將這一切交於命運。必竟人生本來就是一個那麼虛無的歷經啊,必須有那麼一點苦一點牽掛來填滿那空洞才行,而路途如何延伸,誰又能有多少自負的把握呢?

後來去過大姨新家一回,一個尚未完成的小區。大姨的兩間浴室,一間放了雜物,一間連個淋浴器也沒裝。我感到恐慌,或許抱怨她的子女,然而無能為力。

只是因為忽然想到表姐(兩個)挑水的情景。才想到那座白房子。對於少時的我,那是溫馨的象徵,因為有我深愛的大姨住在裡頭。雖然我不常去,雖然這頭高高山檯子上的爺爺奶奶也不見得有多愛我(他們只是父親的舅舅妗子),雖然敏感的我有時還不免有些生分,然而那所白房子卻一直穩穩在我心上安營紮寨,永遠不會搬遷啊。

感謝那股山泉。它不僅灌溉了那個沙窩子里的田地,也給村民帶來天然的甘甜,同時也是孩子們的樂園。那時那地,孩子們還能玩兒什麼呢?不過是就地取材嘛,這河水是夏日天然的浴場,冬天又成了滑冰的聖地。現在有不少人懷念過去,說什麼現在的孩子太苦了之類的話,我從來都認為很荒謬。從前好?那不是在謳歌貧窮頌揚荒蕪嗎?從前好在哪裡?自由自在好?如果是自由自在的一無所有與有所約束的豐衣足食相比,我寧願去選擇後者,何況現在孩子們多接觸了更高級的精神上的熏陶啊。

姥爺似乎是關在屋子裡死的。他得了可怕的病,人發瘋一樣,最後只好關進屋子,最後死了……當時母親五歲,大姨應該是八歲,大舅或許是間於她倆中間的,二舅與三舅更是小……失祜的稚子,多麼凄慘。

先是大舅死了。表弟還在懷中,又是一個稚子。大舅得了急症,具體什麼病未知。我只聽說大舅與大妗子很恩愛,然後就是記得他們在照片上的樣子。我牢牢記得他們的臉。雖說似乎大舅親自來過我們家,印象里有過他夜中從天而降的片斷,然而我更願意相信是通過相片認識他的,還有大妗子。還有其它傳言,說什麼大妗子克夫,大舅死後她一連抱死七棵樹後才改嫁的——七棵樹死,意味著她甚至會剋死七個丈夫。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對於這兒時早在相片上熟悉了的人,再見時都讓我一陣心痛。是在我結婚典禮的時候。親戚們似乎都來了。雖已是人家妻多年,然而大妗子也來了。表弟一家三口,竟都是我的陌生人。誰叫我從未見過他們的相片呢?唯有大妗子親。

我說的河這邊高一些山檯子上的奶奶家,距離山泉河約兩公里之遙吧,正對面是約以60度角往上的陡坡,坡上住了好幾戶人家。山泉河一路東南向前流走,四五公里處與從北往南的大河烏蘭木倫河以約30度夾角交匯,大姨家就在那個夾角處,正是那陡坡之陡戛然而止的地方。

山泉發源於山底,或者叫渠底,或者溝底,說不清。這條由山泉聚成的河,它的初始部分其實有些澗水流的味道,好像一塊平地蛋糕一樣忽然被齊齊切掉一塊,剛好給了這泉水一條出路。姥姥家就住在泉水生泄處對面的高地上。姥姥作了招女婿,然而這女婿似與當地人處不來,於是,姥姥帶著五個子女,還有自己的婆婆,來到了這個貧窮、荒蕪、落後的沙窩子里。這是第一個下坡路。

帶著婆婆改嫁的人並不多吧。然而這婆婆卻是大有用處的。姥姥在這窮鄉僻壤上繼續開枝散葉,午後又生了一女四子。這沒什麼稀奇,那還是大肆提倡生育的時代,雖是尾聲,然而焰灰並不能瞬間冷卻。何況是那種貧困的時代,孩子就那麼一個個來了,不生怎麼辦?倒數第二個舅舅與我同年。母親的苦命由此可見一斑。生第一個孩子時就沒得到親娘的照料。因為最小的舅舅比我還小几歲,我小時候去姥姥家,他們給我吃從,小羊羔嘴裡奪來的奶時,我對小羊羔沒有內疚,然而我對小舅舅內疚。他看著我,笑嘻嘻的,好可愛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他的笑。

只恨我不會畫畫,不然我就要畫出這固執的好腦袋裡所牢記的一切,包括小舅舅的笑,包括河對面大姨家的白房子。如今有系統學畫的計劃,但願未來能遂所願。

後來母親和我星星點點地講起那些過往。因為這些過往,我雖是很怨很怨過母親對我的淡漠,然而卻更加心疼她可憐的境地。相對於她,我的可憐能算得上什麼呢?因襲的可怕在此。事實上,姥爺去世的剎那,我命運中某些悲意的成分也就此寫好,當然,還有父親三四歲那麼大齡的過繼。我簡直沒有什麼好的因素可繼承了。似乎唯有苦難緊緊相隨苦苦牽連。

母親說,你看五舅的頭,為什麼是bolang(棒子的意思)的,就因為沒人看在炕上滾滾成那樣的。那時,姥姥的婆婆,媽媽的奶奶死了。她幫著照料了三姨和四舅,因為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奶奶,他倆成為這後邊五個孩子中的「貴族」,只是,他們的親奶奶在哪裡?

後來,三舅也死了。三舅倒不是病死的,卻也是死得不明不白。常記得三舅來家母親和他的爭吵,甚至有回他負氣跑到村北我們一親戚家住了。母親怒其不爭,然而三舅那樣長大的人,你還想要他怎麼樣?三舅給我和弟弟帶了口琴來。這或許是我們喜歡音樂的一個因素吧。三舅最漂亮了,母親兄弟姐妹前後十個里,她和三舅最漂亮。母親說三舅死時還有姑娘在等他呢。悲劇的一生啊。如今,大姨也走了,這五個已走了三個,餘下母親和二舅,母親一身病,二舅也是罹患大病幾次死裡逃生。

那所白房子後來給一家曲折的親戚住了。我懷著淡淡的黯然看大姨搬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到再次搬家還是住著沒蓋起大屋的糧房子。

後來這白房子又回到大姨手中,村中大改造,修火車站什麼的,烏蘭木倫河也被很是動了手腳,大姨父將白房子擴大並租給那些施工的人住了。這些都是我聽說的。雖說我一直很想回那個村子看重,然而直到爺爺家的老房子拆掉我也沒得機會。只能這樣了。

臨去北京前,大姨去看了八十多歲的姥姥。這看似無心的人,倒受到了老天的眷顧而久存於世。死者已矣,只願我活著的親人們能在余年多享一點安康吧。

2018-07-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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