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夫妻（民間故事）
「無憂小館，只是家麵店」我是一家麵店的老闆。
第一次見到老楊夫妻是在一個秋天的傍晚。
我隔著帘子看到一對中年男女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女人斜靠在男人身上，看樣子有些虛弱。每當店內有客人打包飯菜走出店門，男人就起身向他們比比劃劃說著什麼，客人總是聽不到兩句話就揮手離開，像躲避瘟疫一樣步履匆匆。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的光景，店裡來了兩個高中女生，打包了兩份炒麵準備回去上晚自習的時候吃，中年男人看到女生走出店門，重複了同樣的動作，兩個女生將炒麵遞給他們，說說笑笑的離開了。我看他把炒麵放在女人面前，看著女人慢慢的吃著，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有些好奇，走出店門，剛想和他們打聲招呼，男人似乎有所察覺，惶恐的站起來說：「打擾到你做生意了吧，我們這就走。」
「沒有打擾，這會店裡沒有人，進來喝杯水休息休息再走吧。」
男人似乎想拒絕，但是看了看身邊虛弱的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一杯水下肚加上店裡的溫暖，男人打開了話匣子，「我是隔壁縣城的，妻子身體不舒服，我帶她來這裡看病，醫院住了三、四天加上治療費，身上的錢所剩不多。她都兩天沒吃飯了，我想要點別人吃剩的東西，讓她填填肚子。」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可是大家都以為我是騙子，剛聽我說一句話就走了，多虧剛剛那兩個學生……」
又聊了幾句我才知道男人姓楊，有兩個孩子，都已經成家搬到城裡住了。家裡只剩下老楊和他的媳婦，最近半年，媳婦總是對老楊說身體感到莫名的虛弱，干點活就覺得氣喘吁吁的。老楊笑了笑沒當回事，心說農村女人哪有那麼嬌貴，累著了睡一宿覺就好了。直到有一天，媳婦下地的時候忽然就暈倒在田裡，接到鄰居報的信，老楊火急火燎的趕到地頭，抱起媳婦就往醫院奔。
醫生說可能是癌，縣裡治不了，讓去大醫院看看。老楊瞬間覺得一塊石頭壓到了心裡，回家的路上，媳婦對老楊說：「咱不去醫院了吧，我不想看了，我怕結果不太好……」老楊抽了口煙，又將媳婦往身邊拉了拉說：「聽我的，咱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去城裡，不管什麼結果，我都會把你治好！」
這是老楊來的第五天，化驗結果還沒有出來，「阿秀說今天天氣好，說什麼也不在醫院待，讓我帶她出來轉轉，其實我心裡清楚，她是想省一天的床位費，瓜婆娘，這麼大年紀了還是這麼瓜。」阿秀似乎是女人的名字，老楊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但是笑中分明帶著一絲苦澀。
「其實我們還有點錢，但是這才住了幾天院，花錢就如流水一般，還不知道以後要待多久，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這兩天給阿秀買什麼她都不吃，我知道她是不想花錢，所以才想到在你店門口要點別人打包的飯菜。」老楊又喝了口水。
「她愛吃什麼這幾天我包了，開飯店的就是不怕食客，不過我這店小，也做不了太精細的。」我說。
「那真是謝謝你了，出門總能遇到好人。」老楊有些不好意思的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
「我想吃牛肉麵。」阿秀小聲說。
「你這算是說到我的拿手活上了。」我邊說邊燒水煮麵，中午鹵的牛腩現在正是最入味的時候，面煮好放入瓷碗，澆上醬汁和牛肉，再撒上芝麻和蔥花，一碗牛肉麵很快便做好了。
阿秀吃了一口，輕輕嘆息一聲，「老闆你的手藝可真是厲害，但是這隻算是我吃到過第二好吃的面，我吃過最好吃的牛肉麵肉更軟一些，湯汁更油一些。」
我有些疑惑，正欲說什麼，但見老楊身體微微顫抖，眼眶有些濕潤，便沒有做聲。
阿秀吃完，老楊將剩下的湯汁打包，我本來還想給他做點什麼，但是被老楊婉言謝絕了。
看著老楊和阿秀的背影，我內心湧起一絲感動。
我一般睡覺之前才關店門，有時候睡得比較晚，凌晨也不打烊。
凌晨兩點左右，一個中年男人推開了店門，我仔細一看是老楊，好像比白天又憔悴了些許。
「老闆，不好意思啊，又來打擾你了，阿秀睡著了，我想著出來溜達溜達，走到這裡沒想到你還開著門。」
「坐吧，我也睡的很晚啊。」
「你這的面可真是不錯，但是你知道阿秀今天為什麼那麼說嗎？」
我搖了搖頭，因為是深夜，店裡沒有別的客人，我點了一支煙遞給老楊。
老楊抽了一口，繼續說：「我們結婚的時候窮啊，什麼彩禮，什麼三四五六七八金的，我一分都拿不出，但是阿秀還是願意跟我。結婚那天我推個小推車就把她接回了家，那天她穿了件花布小夾襖，我折了一朵油菜花別到她的辮子上，看著她坐在車上對我笑，我覺得這輩子能娶這麼個媳婦也是值了。旁邊賣肉的李哥是我們鄰居，看我結婚送了一塊豬肉。晚上阿秀想吃牛肉麵，我剛好拿那塊肉給她做了一碗，一眨眼已經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好像再沒有給阿秀做過一次飯，再沒有好好地關心過她一次，沒想到她還記得當年的『牛肉麵』……」老楊的聲音有點哽咽。
老楊頓了頓又說：「下午結果出來了，晚期。」
「阿秀知道嗎。」
「我還沒有告訴她，我希望以後的日子她能過得更幸福一點，我原來虧欠她的太多了。」
「你們的孩子不是在城裡嗎，不去通知他們一下？」
「我本來和你想的一樣，但是阿秀不讓我通知，孩子們過得也不容易，我們倆種地一年四季啊都不得閑，也存不下積蓄。兒子結婚的時候我們連首付都出不起，不知道他從哪東拼西湊借的錢，現在為了還房貸和養家一天要打三份工，成年累月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我怎麼要求他來管我。女兒剛生了孩子，坐月子的時候正好趕上秋收，我們沒能照顧好她，現在干點累活就腰疼，但是還是背著孩子邊餵奶邊上班，我沒能給他們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已經很愧疚了，怎麼能再給他們增添負擔，我們都是普通人哪。」老楊又抽了口煙，笑了笑。
「孩子們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我們也滿足了，阿秀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我的陪伴吧，我一直以為我們的日子會很長很長，沒想到他終會有完結的那一天，三十多年了，我竟然一天都沒有珍惜……」老楊越說聲音越低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覺得任何安慰的話都是不疼不癢的虛偽。
我倒了杯酒推到老楊面前。老楊並未推辭，一飲而盡。
「老闆，又來打擾你這麼晚，真是抱歉。」老楊說著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店門。
第二天一早，我便割了一塊豬肉，鹵好等著老楊夫妻過來。
中午老楊果然來了，「阿秀今天起開始要化療了，我不讓她隨便出來，抵抗力太低還是多休息的好。」
「上午我發現醫院門口有招快遞撿收員的，我跟他們說了說自己的情況，他們就雇我了，還是好人多啊，總算能讓我們緩一緩了。」老楊說著從兜里掏出五十遞給我，「這是飯錢，老闆你收下吧，再來一碗牛肉麵打包。」
「老楊，你要是這樣就別來我這吃飯了，換別家買吧。」我佯裝慍怒。
老楊尷尬的把錢又裝回兜里：「大概是你這店名的關係吧，我總是想過來，過來和老闆你聊聊天就覺得心情會好一點。」
我把早上鹵的肉湯和豬肉澆在面上，打包好交給老楊，「快帶回去讓阿秀試試，看看合不合口味。」
老楊再三道謝走了出去。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老楊每天都是中午進來，匆匆來又匆匆走，雖然每天都能見到，但我還是感覺到他的日漸消瘦，據他自己說是為了多掙幾個錢，沒日沒夜的送快遞揀收包裹所致。
一天上午，一個瘦小的女人走進店裡，頭戴一頂黃色的毛線帽，我仔細看了看竟是阿秀，臉色愈加蒼白，雖然戴著帽子我還是能感覺到她把頭髮都剪掉了。
「老闆，老楊每天帶的面都是從你這買的吧，我一下子就吃來了，他是不是告訴你當年我們結婚時他給我做飯的事情了，他竟還記得。」阿秀自顧自的說著，臉上掠過一絲少女的緋紅。
「我這病是沒救了，雖然他沒有告訴我但是我心裡明白，自己的身體自己怎麼能不清楚。他現在除了陪我打針，其餘時間就在打工，晚上也只能睡在醫院的樓道里，再這樣下去不但我治不好，他的身體也非累垮不可。我們都是小地方的人，一輩子不會表達感情，原來我心裡也怨過，可是現在知道了他對我的感情，也是沒什麼遺憾的了。」阿秀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張過塑的相紙，裡面沒有相片，而是一朵黃色的小花，我彷彿看到一片溫柔的油菜花田在風中搖擺。
「這朵花，我一直壓在書裡面，還是有一次鄰居到城裡趕集的時候托他們幫我過塑的。老闆，你幫我把這個給老楊吧，我有點不好意思給他。」阿秀又抿嘴一笑。
我接過相紙，點了點頭。阿秀的背影漸漸的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中午老楊來的時候，我將相紙交給了他，老楊顫抖著雙手將她放在內衣最貼身的口袋裡，拍了拍，不時又拉開衣服看兩眼，生怕沒有放好。
老楊走了之後，幾天都沒有見他再來，我正納悶的時候，一個客人吃了口面說：「老闆你聽說了嗎，前天旁邊的醫院有個病人跳樓了，據說是因為得了癌症治不好絕望了，有個男人抱著屍體哭了幾個鐘頭，醫生死活都拉不開，後來警察來了才拉開的。」
我感覺店門沒有關好，有一陣風吹進來迷了眼睛。
一直到今天，老楊再也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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