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的愛與孤獨
孤獨有輕重深淺。用一個具象化的比喻,對一些人來說,孤獨是周身漂浮的一層淡淡的煙霧,若隱若現。對另一些人來說,孤獨是靛藍色的濃稠汁液,會像染布一樣將一個人深深染透。這是寺山修司的孤獨。
最初知道寺山修司是通過他的電影。而真正對他著迷,是因為一本書。那本書里他回憶到很多關於母親的片段,有一種怪異而殘酷的美感。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他和母親在火車站告別的一個場景。她的母親要去做美軍的情婦。她丟掉的煙頭上留著鮮紅的唇印,背後是美空雲雀的歌聲。我從她的母親身上看到了一種傳奇性,曲折的身世,造就了她溫柔而又暴戾的性格。因為寺山修司看書太入迷聽不到她的說話,她就會一怒之下把他的書燒毀。時而又軟弱下來,用哀求的口氣暗示兒子陪伴自己的時間太少。如此性格複雜而又神經質的母親,對日後的寺山修司不能說沒有影響。在陰影中生長起來的東西,總是帶著些許的殘缺和病態。
常常覺得,一個人童年的遭際,會如塗色一般,一點一點塗出他生命的底色。
在我的抽屜里,
依然放著死去的母親的遺發。
——頭髮
父親因為戰爭而早死,母親因為沒有男人的支持,生計所迫,一直流浪漂泊,最終讓寺山修司在一個直系親屬缺席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生命中最主要的女性角色,對他來說只能是漫無邊際的空幻的遐想,他和母親的關係是複雜的。沒有堅實的後盾,他不能健康成長。所以寺山修司的寫作常常讓人彷彿看到一個不夠自信的病態的孩子,因為膽怯和害羞,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帶著邪惡的心思,自娛自樂。
海,眼淚,寶石,貓,鳥,少女,地獄,是寺山修司的詩中最常用到的意象。他用夢囈般的語調,斑斕的意象,神秘的文字遊戲,在一種殘酷的令人悵然若失的美感中,最終表達的是愛和孤獨的永恆主題。
我,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夢見大海。
將其獨佔,留戀於唇齒。
——大海的消失日
大概再沒有什麼是比大海還要荒涼,還要孤獨的存在。大海的荒涼和孤獨,如同被丟棄,無人問津的孩子。寺山修司用了一個具象化的比喻來形容大海,「沒有任何一家遺失物收容所願意收留它。」所以任其自生自滅。他和大海惺惺相惜。他們彷彿有著相同的姿勢,所以能夠彼此安慰。可即便「大海有著巨大的肩膀和廣闊的胸口。」誰又能說孤獨的人試圖從大海尋找包容不是一廂情願?孤獨的大海本身也是無情的。
人生總會結束,唯有海不會結束。
——感到悲傷的時候
如果有一種東西是永恆的,永恆本身就是一種孤獨。即便寂寞,悲傷,痛苦,貧瘠,難過,凄楚.....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但人生終究有期限,痛苦亦有盡。而大海不會結束,它只會永恆地孤獨下去。
想觸摸大海的少年,但他能夠觸到的只有鹽水。想將海的聲音移到五線譜的音樂家,最終以失敗告終。沒有人能夠翻譯孤獨,也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孤獨。孤獨無法言傳,能夠言傳的都不是孤獨。唯有獨自一人對著大海沉默。孤獨的人都是一座旁人無法抵達的孤島。
你說,什麼樣的詩人,
才能在自己所寫的海里游泳?
——路程
假如海水全是墨水,
我又能給幾個人寫再見的信呢?
——我作的鵝媽媽童謠
寺山修司常常拿海水和眼淚做研究比較。他會想像海水和眼淚的成分有何不同,眼淚是否可以養殖一條比目魚,如果可以那又需要流多少眼淚?一升海水與一升眼淚哪個咸辣?
有多少愛就有多少孤獨。
獨眼的傑克的桃紅色的西服為什麼什麼時候都是紅色?無需多說,因為洗碗的瑞枝是個害羞的人。
——喜歡獨眼的傑克
寺山修司如果給女人寫情書,大概沒有哪個女人會抵擋得了他的浪漫。他十分擅長去營造一種絕美的意境來表達他的情感。但又不會顯得猥瑣露骨。他羞於借用肢體表達,但他善於使用語言的道具。他是一個善用道具的高手。
但是顯然,無愛的缺陷如同一片陰雲照在他的頭頂,影響了他一部分的發育和成長。讓他的戀愛也多了幾分曲折。
假如成為沒有母親的孩子,對誰也不會說愛。
——時而如沒有母親的孩子
寺山修司詩里的愛,總是跟遺棄、錯過、背叛、失落,幻想,走失……如影隨形。他的幻想之愛都是幽暗的色調,彷彿有一個人害羞地退居舞台一角,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默默偷窺著眼前的一切。他沒有自信,是害羞的「手淫慣犯」。那種對愛缺乏信任的失落,讓人感覺憂鬱而粘膩。不曾有過健康的愛的人,愛在他的眼裡也多少會變得畸形而難以掌控。
戀愛的另一個名字叫妖怪。
——小小的戀愛故事
在我寫的詩里,都有家。可是我真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我寫的詩里都有女人,可是我真是獨自一人。
——悲傷
在「關於幸福的七首詩」中,寺山修司對如何安置一件叫做「幸福」的傢具產生了困惑,最終,他發現困惑的源頭不在於如何安置,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打掃這件名叫「幸福」的傢具。在這裡寺山修司再次把抽象的東西具象化。不是沒有幸福,而是幸福到手也沒有辦法去飼養。愛對於他來說,成為一個無法捉摸,也無法安置的怪物。
只有真正開始相愛的時候,寂寞才會到訪。
——鑽石
愛我一半,剩下的一半想默默地看海。
——愛我一半
寺山修司的詩即便不去挖掘和解讀,本身文字的組合就有一種詭異而怪誕的美感。事實上我並不覺得他的詩屬於詩意特別濃烈的詩,更像是一則想像力衝天的暗黑童話。我痴迷他營造出來的一個又一個夢境般瑰麗的意象。
在他的詩中能看到類似《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夢幻和神秘。他喜歡創作這個童話故事的作者卡羅爾的攝影。在「人偶遊戲」中寺山修司說,「一旦上了年紀,就會想要與人偶一起生活,最好是那種會在卡羅爾的攝影集中登場的,血色好的人偶。」變態而黑暗的美學在他的詩中比比皆是。如同一個「手淫慣犯」從潮濕悶熱的地獄中發出的喃喃囈語。
臟就是美,美就是臟。
在「劇場」里寺山修司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脫下一張面具,還有一張面具,脫下這張面具,又出來另一張面具。面具無論如何都脫不下,而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生活,其實就是一邊演戲,一邊心裡還在哭著。
這是屬於寺山修司的惡之花。
比現在年輕,還未懂得人生的苦澀的那個時候,天空一直都是深藍色。
——寫給你的信
歡迎後台留言分享,來說說你會感到孤獨的時刻。獎品是我的藏書一本,我的攝影明信片一張。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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