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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時空】王義康 | 唐代經營東北與突厥

原標題:【邊疆時空】王義康 | 唐代經營東北與突厥



王義康


陝西洋縣人,歷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研究員。


摘 要:唐王朝經營東北的目的能否實現,即東北諸族是否內附唐,取決於唐與突厥雙方力量的消長變化。突厥降戶叛亂引起東北政局的變化,又給突厥的發展壯大造成了機會,最終導致了後突厥的崛起,並且一度主導了東北諸族;後突厥的復興是促使幽州成為軍事重鎮、平盧節度使建立的直接或間接因素。因此,隋至唐前期,是由隋唐王朝與漠北游牧政權爭奪東北地區統治權的時代,雖然最終以突厥的失敗而告終,但唐與突厥均是東北地區的主導力量,東北諸族是否內附唐是一個決定性的外在因素。

關鍵詞:唐代政治 東北諸族 突厥



本文所謂唐代經營東北的對象主要是指奚、契丹、渤海、黑水靺鞨、室韋等部族。北朝後期以來,突厥是東北亞政治史上很活躍的力量,東北諸族多受其役屬。日本學者松井就認為契丹在唐代的活動與突厥密切相關。日野開三郎曾指出,後突厥毗伽可汗與唐玄宗在實現對渤海、靺鞨諸部宗主權問題上,兩者設想不同,最終玄宗獲得優勢。這些論述都揭示出突厥在東北諸族中影響力存在的事實。相反,後來學者探討唐代經營東北,往往從唐與東北諸族或東北地區發生的事件為出發點考察。眾所周知,宋祁是將突厥列為唐代四大邊患之首的。然而今天在涉及唐東北軍事格局變革時,主要限於唐與奚、契丹等族關係範圍內進行論述。突厥與東北政局變化的關係,反而有忽視之嫌。唐王朝經營東北是通過東北諸族內附而實現的,在此過程中,唐、突厥、東北諸族之間關係如何,或者突厥扮演著什麼角色,突厥勢力的存在對唐王朝經營東北產生若何影響,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系統論證。陳寅恪提出考察唐與周邊某一民族的關係,不可局限於某一民族,必須通覽諸族之間相互關係。因此,本文以前人的研究成果為基礎,試圖在唐與突厥的力量消長中考察東北諸族與兩者關係的推移變化,探討唐經營東北過程中突厥對唐及東北諸族產生的影響。


隋至唐初東北諸族內附與突厥的衰亡


概括地講,隋至唐初中原王朝經營東北是建立在與漠北游牧民族實力對比基礎之上,東北諸族的向背視雙方力量的消長。


隋朝建立之初,東北諸族仍然在突厥的勢力範圍之內。原北齊刺史高寶寧反叛,以營州為據點,倚靠高麗、勾結突厥、挾東北諸族不斷與隋對抗。但在隋朝方面,北方統一以後,已經具備了與突厥抗衡的能力。開皇三年(583),隋文帝派兵重創突厥,在營州方面消滅了高寶寧的勢力。戰爭的失敗激發了突厥內部潛在的矛盾,突厥陷入全面的內亂。開皇四年(584),沙缽略可汗向隋告急,請求把屬部遷至漠南,南倚長城,以隋為後盾,歸服隋朝。開皇十九年(599),突利可汗受到都藍、達頭二可汗合攻,南下入隋,隋扶立為突厥可汗,統領東部突厥部落。突厥隸屬於隋,基本上解決了來自北方地區的威脅。


隋與突厥力量對比的變化,乃至突厥淪為從屬的情況下,奚、契丹、室韋諸部轉而內屬或通使建立聯繫隋代經營東北的特點是在諸族內附的前提下,仍讓突厥統領諸族,鮮有直接統治。沙缽略可汗歸隋後仍派吐屯潘垤統領契丹。煬帝時就由啟民可汗統領著奚、霫、室韋等酋長數十人。韋雲起監護突厥兵討契丹時,由於契丹隸屬突厥,以至於契丹喪失警惕性。隋通過控制突厥來達到控制東北諸族的目的,並不追求直接統治權及統治區域的擴大。但是這種方式在中央王朝對突厥控制力減弱時,便於突厥挾東北諸族與中央為敵,促使後來唐吸取教訓,在東北諸族中設立府州直接進行監管。


隋末由於內亂的開始和逐漸加劇,突厥與隋朝的關係由原來的附屬關係變為敵國關係,突厥又強大起來,成為東亞霸主,幾乎控制了東北亞地區。頡利可汗時,東北諸族皆歸屬突利。唐建國之初,中原地區群雄割據,競相結援突厥與唐對抗,突厥也試圖利用割據勢力阻擾唐的統一事業。這種局勢下唐不僅無暇顧及東北諸族,而且經營東北的後援地幽州也受到嚴重侵擾。雖然武德年間契丹也曾遣使朝貢,但至高祖退位、太宗即位之初,由於突厥勢力正盛,唐在東北的經營成效不大。這期間只是在東北諸族中流散出來的部落設置了燕、威、慎、崇、鮮、玄、昌、師等州。這些蕃州與後來以契丹八部、奚五部設置的府州有所不同,需要向戶部申報版籍,《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其貞觀、天寶兩個年份的戶數、口數,雖然居民為羈縻州百姓,但是為營州直接管轄的編戶百姓。


貞觀四年(630),頡利可汗敗亡,突厥在東北地區的影響力隨之消失。營州都督隨即遣契丹酋長說諭東北諸部族,奚、霫、室韋等十餘部內附。但是大規模在奚、契丹等本部設置府州是在貞觀二十二年(648)。是年,契丹酋長窟哥、奚酋長可度內屬,唐為其置松漠、饒樂都督府,二人分別任都督。又以契丹八部為九州,隸松漠都督府;奚五部為五州,隸饒樂都督府。霫先前臣屬於頡利,貞觀中遣渠帥內附,以其地為居延州,時間不詳,應與奚、契丹同時置州。


薛延陀滅亡前夕,唐已將勢力伸展到烏羅護、靺鞨諸部。貞觀二十年(646)六月,唐太宗派校尉宇文法前往烏羅護、靺鞨,宇文法率靺鞨大敗薛延陀。所謂校尉乃是東夷校尉,唐初管理東北諸部的機構。宇文法以東夷校尉的身份調發靺鞨兵,說明當時一些靺鞨部落及烏羅護已經附唐。李多祚是蓋川人,曾祖至父四世任烏蒙州都督。多祚出自靺鞨何部不詳,「其先靺鞨酋長,號黃頭都督,後入中國」。所謂多祚「入中國」是指其入朝宿衛,此後一直在唐軍中,其先世所任都督顯然是唐在其部落本土所置府州的都督,多祚父祖四世任烏蒙州都督,烏蒙州應置於薛延陀滅亡前後。烏承恩開元二十一年(733)為儒州刺史,烏氏出自烏羅護,烏氏諸將活動於幽、營之間。烏羅護活動的中心區域在今內蒙古呼倫貝爾盟的扎賚特旗境,儒州也不見於幽、營二州內入蕃州,情況應與烏蒙州相同,應是貞觀後期在烏羅護本部設置的蕃州,後來烏氏酋長攜部族入居幽、營一帶。由此可見,唐在東北諸族中設立府州是相當廣泛的。

突厥於貞觀四年(630)滅亡,卻遲至貞觀二十二年(648)始在東北諸族本部設置府州,其中原委與薛延陀的興起有著直接關係。突厥滅亡以後,得到唐支持的薛延陀在漠北建立政權,與先前在北亞草原上出現的游牧政權一樣,薛延陀迅速走上了向西域、東北擴張土境的道路,東北一些部族又役屬於薛延陀,後者並且進攻室韋、烏羅護、靺鞨等未附己的東北部族。直至受到唐重創,走向衰亡之際,薛延陀向東北擴張才開始收斂。所以,貞觀四年(630)至貞觀二十年(646),除征討高麗牽制了唐的力量之外,由於薛延陀勢力在東北的存在,唐對東北諸族的經營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薛延陀滅亡,唐以漠北鐵勒諸族置府州,並設都護府監領,直接控制了漠北地區。至此,結束了漠北游牧民族與唐在東北對抗的局面,東北諸族來自漠北草原的壓力隨之消失,唐才得以在奚、契丹諸部中從容設置府州,建立統治秩序。


東北政局的變化與後突厥的崛起


唐初在北方建立燕然都護府與瀚海都護府管理突厥與鐵勒部族,在東北方面則由營州都督府管理奚、契丹等族,後又置安東都護府管理高麗民眾。唐初構建的邊疆管理體制中,通常情況下唐利用北方突厥諸族與東北諸族互相制約,維持統治秩序。如窟哥、可度死後,顯慶五年(660),奚、契丹連謀叛亂,唐主要調發突厥、薛延陀部眾平定東北的叛亂。反之,唐利用東北的兩蕃也可鉗制北方的突厥諸族。同時,一方的叛附,又影響著另一方對唐的態度。這種態勢一直延續至玄宗時期,張說曾擔憂:「九姓若去,兩蕃搖矣!」九姓是開元四年(716)南下附唐被安置在太原以北的鐵勒部落。張說提醒朝廷,如果新繼位的毗伽可汗攻取九姓鐵勒部落或誘使其叛唐,勢必動搖唐對奚、契丹的統治。唐初構建的北方、東北相維制衡的體制,由於高宗調露元年單于都護府管轄的突厥降戶叛亂,在突厥與東北諸族之間產生了一系列連鎖效應。


首先,突厥降戶叛亂給唐在東北的統治帶來了嚴峻的挑戰,最終導致東北邊疆管理體制全面解體。突厥降戶叛亂之初,誘扇奚、契丹侵掠州縣,接著奚、契丹又與桑乾突厥連同反叛。武后天授二年(691)下半年至長壽元年(692)之間,黑水靺鞨也乘東北多事之際向高麗故地的北境推進,迫使武周派兵深入征討。黑水靺鞨恰在此時南進,應是受到突厥反叛的影響。武后長壽二年(693)又發生室韋叛亂。室韋西鄰突厥,突厥強盛時曾長期附屬後者,叛亂難免有突厥策動之嫌。由突厥叛眾策動的東北諸族叛亂,不僅使唐在東北的統治發生動搖,而且分散了唐征剿突厥的力量,給突厥叛眾帶來喘息的機會。


這幾次叛亂雖然平息,但是潛伏的危機依然存在。為了平定突厥叛亂,調露元年(679)曾調派營州、幽州都督前去平叛。在此之前,高宗咸亨元年(670)後,吐蕃在西方崛起給唐造成的壓力加大,迫使唐從東北調派軍隊進行防禦,造成東北地區兵力不足。此時調派營州都督參與平叛,使得鎮撫東北諸族的軍事力量更加薄弱。萬歲通天元年(696)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歸誠州刺史孫萬榮之亂,徹底改變了東北政局。叛亂能夠迅速蔓延開來,也說明營州境內沒有足夠的兵力很快平息叛亂。同時,由於突厥降戶叛亂,唐失去了制衡東北諸族的力量,使得唐不能像先前一樣,東北有事,就近迅速調發突厥部落兵前往平叛,以致叛眾輕而易舉地攻克營州,唐失去了經營東北諸族的前沿陣地。營州都督府、安東都護府後撤,失去了管理東北諸族的作用。


其次,突厥反叛是契丹反叛的直接或間接的誘因,然而營州之亂又給突厥的發展壯大造成了機會。當武周對叛亂一籌莫展的時候,突厥默啜請求為武太后子,並為其女求婚,且請求得到河曲六州突厥降戶,以此作為條件幫助武周討伐契丹。武周沒有足夠的兵力平叛,默啜請求出兵得到武后的許可。在這場變亂中,默啜兩次突襲契丹後方掠取了大量的財物與人口;又強行向武周索取到六州突厥降戶以及谷種、繒帛、農器、鐵等大量物質;又籍口嫁女未遂,侵入河北劫掠人財。


奚、契丹叛亂使武周無力征討突厥,默啜卻成為最大的獲益者。首先,默啜通過索求及數次虜掠增強了實力。其次,默啜繼東突厥之後又將勢力擴張到東北。契丹在遭受打擊後,「不能立,遂附突厥」。此時的契丹尚不能成為獨立的政治、軍事實體存在,只有依附於突厥。奚、霫等在叛亂後也降附了突厥。相反,唐復營州以前,基本上退出了東北政治舞台。默啜乘危獲益後,「擁兵四十萬,據地萬里,西北諸夷皆附之,甚有輕中國之心」。李盡忠、孫萬榮叛亂造成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但是這次叛亂最終導致了後突厥的崛起。



幽州成為軍事重鎮與後突厥


奚、契丹叛亂,導致營州都督府、安東都護府的後撤,唐初河北道以幽州、營州、安東三府經略東北,此時東北防務只好完全倚仗幽州。復置營州之前,幽州獨自承擔著防禦突厥與兩蕃的任務。即使置營州後,突厥仍然影響著幽州軍事地位的變化。范陽節度使成為最具軍事實力節鎮,兩蕃之外,與後突厥是密切聯關的。

幽州是經營東北的後援地,但是由於地理位置的緣故,幽州的軍事部署用以屏蔽河北,防止北方突厥、東北兩蕃等南下侵擾由來已久。據統計,至隋文帝仁壽末年,隋朝大約置總管府三十六,東北方面用來抵禦突厥、鎮撫契丹者七府,其中包括在幽州境內設置的總管府。唐代的情況依然與前代相仿,北方有變,河北州縣面臨的問題及幽州都督府職責就顯現出來了。高宗調露元年(679),突厥降戶叛亂之初,河北道當即遭受威脅,唐不得不屯兵井陘以防禦突厥入寇河北州縣。同時,幽州、營州都督府承擔起征討突厥的任務。調露元年和開耀元年,裴行儉兩次率軍大規模平叛,都以營州、幽州都督為主要力量。


唐前期幽州軍事制度的變化以及兵力的加強,皆由河北遭受突厥以及奚、契丹等的侵擾而開始。永淳元年突厥餘黨叛亂再起,侵擾加劇。弘道元年二月、垂拱三年二月,突厥叛眾兩次深入河北劫掠。唐失營州,幽州同時遭受來自北方突厥、東北諸族的侵擾,其時幽州的軍事力量更難以承擔屏蔽河北的任務。叛亂平定後,奚、契丹降附突厥,「契丹與突厥連歲寇邊」。萬歲通天二年秋後,「斬啜等陷營府,及於幽州。朝廷有旰食之憂,郡縣起宵烽之驚」。直至睿宗景雲元年、先天元年,奚、霫兩次大規模犯塞,幽州都督仍不能遏制其侵掠。


唐前期河北平原是全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是王朝的財源地。面對侵擾,不得不以幽州為中心加強防務。武后以來在河北地區推行防禦戰略是邊州設置軍鎮,在第二道防線上置團結兵,協調防禦。同時改革指揮體制,建立幽州節度使,賦予大權以便集中人力、物力有效防禦。然而,「四夷之中,突厥為大」,在現實中的確也是如此,突厥對唐軍事防禦體系的穿透能力遠勝他蕃。唐面臨的大敵是突厥,奚、契丹附於後者。因此直至開元時期河北兵力的加強,乃至軍事指揮權力的調整,往往以突厥為主要對象。河北遭受默啜蹂躪後,武則天令河南、河北置武騎團,「以備黙啜」。又於河北斷塞居庸等路,防備突厥南下。長安二年(702)三月,默啜入寇并州,置山東防禦軍大使,滄、贏等六州諸軍皆受其節度。四月,以幽州刺史張仁願負責幽州以北防禦事務。開元十四年(726),玄宗又於定、恆等五州置軍。此外,唐在河北傾注大量財物以備征討突厥所用。當時在河北聚集大量人力、物力,突厥乃是防禦重點。


人們通常根據《通典》《舊唐書》記載認為唐代范陽節度使的任務是「臨制奚、契丹」,而忽略了《通鑒》記載節度使的轄區、兵力、任務是繫於天寶元年的。這應是以天寶元年的政府文書為依據,所記各個節度使的任務是隨著周邊戰略形勢的變化最終確定下來的結果。天寶元年(742)突厥衰亡徵兆已顯,唐在東北經營也取得了很大進展,突厥已不是范陽節度使防範的主要對象,主要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轉向了臨制奚、契丹。自突厥降戶叛亂以來,幽州都督就承擔著平叛與防禦的任務,直至開元年間范陽節度使除了制御兩蕃之外,防禦突厥仍是其主要任務之一。或以為玄宗在河北置五軍備是針對奚、契丹,這是一個問題不同的表述而已,無須修正。


幽州是經營東北的後援,營州是前沿陣地,兩者為表裡關係。「國家往有營州,茲為虜障,此北狄不敢窺覘東藩。」營州是唐遏制突厥向東北發展的屏障,據營州可以防止突厥控制東北諸族。「鎮彼戎夷,扼喉斷臂」。據營州又可以斷突厥左臂,又可以有效地鎮撫奚、契丹,達到「挾兩蕃以制突厥」的目的,進而保證幽州的安全。唐失營州,造成「契丹及奚與突厥連和」為患的被動局面,薛訥認為經營東北必須恢復營州,試圖制服奚、契丹,斷突厥左臂,請求出擊契丹,結果大敗而歸。幽州長期以來處於突厥、兩蕃的強大壓力下,兵力主要用以防禦,而非進攻。薛訥於開元二年(714)七月戰敗,同年十月調任隴右與吐蕃作戰,卻大獲全勝。薛訥在兩地擔任統帥,戰果卻截然不同,說明幽州缺乏訓練有素的野戰部隊。開元二十一年(733),幽州副總管郭英傑與突厥、契丹聯軍決戰,全軍覆沒,此時幽州軍隊仍然難敵強悍的突厥、契丹軍隊。為了有效地經略東北,除不斷增加兵力之外,還從西方抽調以善戰著稱的張守珪任幽州節度使主持東北戰事,終於扭轉了東北方面的局面。雖然唐經營東北的對象是奚、契丹等族,但自從後突厥崛起以後,兩蕃長期依附突厥,再次附唐以後,受突厥影響叛附無常,乃至兩者聯兵與唐抗衡。突厥的介入無疑給唐經營東北增加了強大的外來阻力,迫使唐不斷地加強幽州的軍事力量。天寶元年范陽節度使兵員數為諸節鎮之首,這一局面的形成與後突厥盛衰是同步的。論者通常將范陽節度使軍事實力超越其他節度使,歸咎於制御奚、契丹等東北民族所致,但是忽視了東北諸族反覆無常的動因,突厥勢力介入東北事務,才促使唐一再加大幽州軍事投入。幽州成為軍事重鎮,突厥是一個重要的外在因素。


開元時期奚、契丹的反覆與毗伽可汗中興


開元四年(716)是唐重新經營東北的一個轉折點。此年六月默啜敗亡,突厥政權瀕臨崩潰的邊緣,奚、契丹失去了後援,內部陷入混亂。八月,奚、契丹內附,唐再置松漠、饒樂都督府,又出降公主於契丹首領李失活、奚首領李大酺,以示籠絡。開元五年(717)復置營州都督府,置平盧軍使。唐與突厥對峙近二十年,終於在突厥勢衰之際,恢復了經營東北諸族的據點。然而此後唐東北經營仍然受阻於突厥、兩蕃的反覆。正史關於開元時期唐與後突厥關係多為正面交往的記載,關於突厥與東北諸族關係以及唐與突厥在東北的衝突鮮有記載,妨礙了人們對後突厥與唐關係的認識。相反,傳世文集、碑銘多有記載,有助了解突厥勢力再次介入東北導致唐經營東北的複雜性。


雖然突厥勢力退出了東北,但是威脅亦然存在。突厥內部局勢穩定後,隨時可能介入東北。毗伽可汗繼位後採納默啜衙官暾欲谷的建議,首先招撫離散部落;其次,停止對唐侵擾,征服叛變的各部族。東北諸族為其近鄰,首當其衝。開元六年(718)五月,毗伽可汗領軍至大雒,進攻奚、契丹。這次毗伽可汗攻打兩蕃,唐已有準備,沒有導致兩蕃的背叛。開元八年(720),毗伽可汗於北庭擊敗拔悉密,暾欲谷趁勝引兵東南,又於涼州敗唐兵,「由是大振,盡有默啜之眾。」後突厥出現了中興的局面。


突厥對奚、契丹的壓力加劇了後者內部的權力鬥爭。開元六年李失活卒,弟娑固繼位。娑固與衙官可突干互相猜忌,可突干先發制人,娑固逃奔營州。營州都督派兵討伐,結果戰敗,娑固與奚王李大酺被殺,營州都督府又被迫後撤。事後可突干以娑固從父弟郁干為王,遣使謝罪。玄宗赦免可突干,仍以郁干為松漠都督,以大酺弟魯蘇為饒樂都督。


這次契丹內部之爭,看似與突厥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可突干敢於弒主擅立,不怕獲罪於唐,很顯然,再次振興的突厥也是可以選擇的退路,況且突厥依然沒有放棄征服奚、契丹企圖。721年和722年毗伽可汗連續進攻契丹、奚,掠其人畜財物。唐面對突厥的壓力,為了穩定兩蕃,避免將可突乾逼向突厥一邊,對於可突乾的廢立行為採取了容忍的態度。可突干正是看中唐這種心理,以致連續廢立。愛宕松男將契丹內部之爭歸結為親唐與反唐之爭,片面強調可突干企圖反唐而獨立,忽視了中興的突厥從未停止覬覦兩蕃。這不僅加劇了契丹內部的分裂,而且也促使可突干萌生了依附突厥實現獨攬權利的企圖。況且契丹本來就是突厥掠奪財物的對象,依附突厥意味著遭受突厥的重稅奴役,無助於契丹內部社會組織的發育,獨立之說難以成立。可突乾的行為實際上是在突厥勢力影響下進行的權利之爭,並無鮮明的政治獨立色彩。同樣,在奚內部也發生了部落軍事首領企圖倚靠突厥實現權力更迭的事件。魯蘇為奚王后,魯蘇牙官塞默羯欲謀害魯蘇,「翻歸突厥」。

奚、契丹內部的分化,最終導致突厥勢力進入東北。開元十七年(729),突厥向東移動,準備進攻兩蕃。開元十八年(730),可突干殺契丹王邵固,率眾挾奚叛降突厥。唐朝東北政策是挾兩蕃以制突厥,所以可突干一再挾勢廢立,仍然得到唐的認可,但此時可突干觸及了唐的基本利益。「突厥與契丹都督可突干迷心未啟」,唐連續發兵討伐。由於突厥在東北的活躍,影響著東北其它部族對唐的態度。室韋在默啜政衰時附唐,後又歸附突厥攻唐,此時突厥又與室韋軍事上聯合行動。突厥對東北諸族的影響加深了唐的顧慮,開元二十年(732)五月,以幽州節度使兼河北採訪處置,並増領河北道衛、相等十六州及安東都護府,擴大幽州節度使事權,以便有效應對東北局勢的變化。張守珪任幽州節度使後屢破契丹,雖然可突干依靠突厥為援,但在唐持續軍事壓力下內部發生分裂。衙官李過折殺可突干及其契丹王。開元二十三年(735)正月,唐以李過折為松漠府都督兼同幽州節度副使。唐授過折同幽州節度副使,並非僅僅出於優寵,具有滅可突干、挫敗突厥後,將松漠都督府納入節度使體制,進一步加強其統治,並受幽州節度使調度,抵禦突厥入侵的意圖,後來事實證明也是如此。同年過折為部下涅禮所殺,唐仍採取寬大的政策,赦其罪,仍以涅禮為松漠都督。至此,有突厥介入的這場可突干叛亂宣告結束。


此時突厥內部也發生了變故,毗伽可汗為其大臣毒死,政局不穩。登利可汗繼位後再次進攻兩蕃,為其所敗。「伏以突厥新立,輕事用兵,彼之威眾,在此一舉」此舉意在通過軍事上的勝利,提高自己的威信,增強內部的凝聚力,但經此失敗,不僅不能挽救突厥的頹勢反而益衰。即使如此,唐對突厥仍然心有餘悸。張九齡為玄宗代寫的敕書中一方面勸說登利可汗放棄進攻兩蕃,一方面提醒平盧、幽州節度使要防止突厥捲土重來進行報復。上引松井文認為繼默啜之後的毗伽可汗對唐採取了順從的態度,唐的東北經營不再如從前受到阻礙。但是毗伽可汗對唐的順從僅僅維持在不侵犯唐本土的層面上,因為征伐舊時附屬部落是其繼位後的國策,而這恰恰與唐的戰略意圖相衝突。所以自隋唐經營東北諸族以來,在毗伽可汗、登利可汗時期,唐與突厥爭取東北諸族直接發生軍事衝突的激烈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在這種激烈較量中,范陽節度使的實力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開元二十四年(746)以後,突厥無力對奚、契丹等發起進攻,至天寶四年(745)間,奚、契丹大體處於平靜狀態。開元時營州都督任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天寶元年以平盧節度使鎮撫室韋、靺鞨,經略或鎮撫範圍的擴大,東北經營取得了很大進展,但軍事上尾大之勢已成定局。天寶四年後突厥滅亡,漠北回紇興起,恰在此時安祿山大肆韃伐奚、契丹。安祿山的行為向來被視為持寵邀功,但他的軍事行動又得到朝廷的許可,這應是唐君臣前有突厥之鑒,擔心兩蕃落入強大的回紇之手的憂慮,需要進一步加強對兩蕃控制。事實也是如此,安史之亂後,唐無力經營東北,兩蕃轉附回紇。


突厥覬覦兩蕃,造成兩蕃的反覆,又促使唐加強東北的軍事力量。唐初由營州都督府管理奚、契丹等部族,置安東都護府管理高麗居民。復營州後唐著手建立軍事體系,開元五年設平盧軍使,七年升為節度使,置常住邊兵鎮撫東北諸族。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22中認為,玄宗時「奚、契丹倔強不賓,而亦屢挫刃以退,本無可用防禦者。無故而曰大患之在邊,委專征之權於邊將,其失計故不待言」。在他看來,兩蕃已不構成威脅,沒有必要防禦他們,所以設置平盧節度使是錯誤的。他看到兩蕃自身並不構成嚴重的邊患是正確的,但他忽視了由於突厥的影響東北局勢難以穩定,奚、契丹等叛附無常,唐以優勢兵力鎮撫兩蕃,既要防止兩蕃反覆,又要防禦突厥入侵東北,達到挾兩蕃以制突厥的目的。事實上平盧節度使的職責不僅僅是鎮撫東北諸族,也起著抵禦突厥入侵東北諸族的作用。唐人云:「玄宗御極,海內兵偃,獨委精甲,北臨鮮卑。」毗伽可汗以來,突厥鮮有直接侵擾唐北方地區,雙方呈現和平的局面,然而玄宗卻惟獨不斷增強范陽、平盧節度使兵力臨制兩蕃,其原因在於東北方面突厥介入造成政局動蕩,增加了唐經營的阻力。之在邊,委專征之權於邊將,其失計故不待言」。在他看來,兩蕃已不構成威脅,沒有必要防禦他們,所以設置平盧節度使是錯誤的。他看到兩蕃自身並不構成嚴重的邊患是正確的,但他忽視了由於突厥的影響東北局勢難以穩定,奚、契丹等叛附無常,唐以優勢兵力鎮撫兩蕃,既要防止兩蕃反覆,又要防禦突厥入侵東北,達到挾兩蕃以制突厥的目的。事實上平盧節度使的職責不僅僅是鎮撫東北諸族,也起著抵禦突厥入侵東北諸族的作用。唐人云:「玄宗御極,海內兵偃,獨委精甲,北臨鮮卑。」毗伽可汗以來,突厥鮮有直接侵擾唐北方地區,雙方呈現和平的局面,然而玄宗卻惟獨不斷增強范陽、平盧節度使兵力臨制兩蕃,其原因在於東北方面突厥介入造成政局動蕩,增加了唐經營的阻力。唐置平盧節度使,並蓄優勢兵力於東北,雖然意在直接鎮撫東北諸族,但從更廣闊的背景來看,仍然是從應對突厥的戰略意圖出發的。


渤海附唐與後突厥勢力的盛衰


渤海是李盡忠、孫萬榮之亂後在東北地區出現的地方部族政權,它的存在以及政治取向無不與突厥勢力的盛衰關聯。這可從以下幾個方面說明。


首先,渤海能夠存在下來是以後突厥崛起為背景的。萬歲通天元年(696)叛亂爆發後,原居於營州、受契丹節制的靺鞨酋長乞乞仲象、乞四比羽及高麗部眾東走。武后分別冊封二人為許國公與震國公,但是乞四比羽不受命。從聖歷中大祚榮自立為震(振)國王,仍沿用震國公爵號的做法來看,所謂「乞四比羽不受命」,是因為武后冊封的本意是招撫二人牽制乃至討伐契丹,應是乞乞仲象同意。乞四比羽等只接受冊封而不願效力,武后招慰失敗,神功元年(697)六月後,命降將李楷固等率軍征討。由於奚、契丹降附突厥共同對抗武周,切斷了討伐的道路,大祚榮獲得喘息的機會,聖歷中自立為震國王。營州之亂時,乞乞仲象等率眾東走,背離契丹,兩者關係破裂,同時又面臨著武周的討伐。在兩難的處境下,「遣使交突厥」,即附屬突厥,求得庇護,突厥派出吐屯監領渤海。大祚榮能夠輕而易舉地建立地方政權並存在下來,並非僅僅因為恃地荒遠,突厥勢力在東北的擴張阻隔了武周的討伐乃是主要原因。


其次,渤海也是在唐與突厥力量消長之間選擇政治取向。唐中宗即位以後,一改武則天討伐的做法,遣使招慰大祚榮。此舉得到回應,大祚榮遣子入侍為質,表示接受冊封。中宗希望大祚榮儘快內附,但是「契丹與突厥連歲寇邊,使命不達。」。其時契丹等族附屬突厥,突厥在東北地區的勢力正盛,儘管大祚榮傾向於接受唐的冊封,但依然不敢公開背離突厥,倒向唐的一邊,唐未達到招慰渤海牽制突厥、契丹等目的,故而「使命不達」,以致有人認為其時渤海在唐與突厥之間具有了兩屬的性質。其實,後突厥仍是妨礙渤海附唐的最大因素。


默啜日衰,給唐招慰渤海帶來新的契機。玄宗即位,於開元元年,遣使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以其所統部落為忽汗州,兼都督。先天元年(713),幽州大都督孫佺欲收復營州,結果失敗,使唐深知在東北尋找牽制兩蕃力量的重要性。而此時正值默啜晚年政衰之際,其部落叛離已顯端倪,大祚榮不得不考慮以唐為援。默啜敗亡,兩蕃內附,唐又置營州,突厥勢力退出東北,唐對渤海的冊封具有了實質性的宗藩關係。


其三,大武藝企圖藉助突厥勢力實現擴張意圖。大武藝繼位後推行擴張政策,試圖吞併鄰近部族,並私改年號。此事引起唐的警惕,開元十四年(726),唐以黑水靺鞨地為州,仍置長史,遣使鎮押,並以部落為軍,黑水靺鞨進入了唐的統治體系。此舉或以為是牽制突厥,但是應該看到大武藝在突厥勢力退出東北後乘機擴張,結果將是打破東北地區的平衡,此時唐在東北的統治也不是十分穩固,大武藝的做法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違背唐的利益。同時私改年號,又是一種悖逆行為,意味著擺脫唐的宗主地位。因此唐在黑水靺鞨設府、置軍,不能否認具有抑制大武藝乘機擴張的意圖。


大武藝對唐的做法反應極為強烈,認為是唐與黑水靺鞨欲腹背攻擊渤海,隨即遣母弟大門藝發兵以擊黑水,但大門藝與大武藝意見相左,棄眾奔唐。在處置大門藝的問題,唐與大武藝難以達成妥協,雙方關係陷入僵局。此時兩蕃叛附突厥,突厥勢力又伸張至東北,又促使大武藝對唐的態度愈加強硬。他試圖倒向突厥一邊,實現擴張的意圖,並聯合奚、契丹、突厥等向唐進攻。大武藝派兵襲登州,又出渤海至馬都山,屠陷城邑,張守珪擊殺可突干,唐東北戰事取得重大勝利。隨後契丹涅里與奚王李歸國又擊敗登利可汗東侵,突厥與唐在東北的爭鋒,逐漸處於下風,室韋、黑水諸部又重新歸唐。唐與突厥在東北地區力量的變化,間接給渤海施加了壓力。大武藝隨即扣留了突厥派來聯合渤海準備攻打兩蕃的使者,以示與突厥脫離關係。從此唐和渤海的關係穩定下來,始終維持宗藩關係,不再發生衝突。可見,唐與突厥力量的變化始終決定著渤海的政治去向。


結 語


綜上所論,本文內容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1.唐王朝經營東北的目的能否實現,即東北諸族是否內附唐,取決於唐與突厥雙方力量的消長變化。東北諸族無法根據自身利益選擇,完全視雙方力量的消長決定去向,非此即彼。


2.突厥降戶叛亂引起東北政局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又促成後突厥崛起,並且由突厥主導了東北諸族,將唐拒於東北政治舞台之外20年。


3.後突厥的復興是促使幽州成為軍事重鎮、平盧節度使建立乃至軍力加強的直接或間接因素。雖然唐以優勢兵力遏制了突厥對東北諸族的進攻,鞏固了在東北的統治地位,但軍事上也出現了尾大不掉的局面。


隋至唐前期是由隋唐王朝與漠北游牧政權爭奪東北地區統治權的時代,唐與突厥是東北地區的主導力量。突厥不僅直接影響了東北的政局變化,而且也是造成唐東北軍事格局變化的又一誘因。唐經營東北的戰略目的能否實現,即東北諸族是否附唐,突厥是一個重要的甚至是一個決定性的外在因素。


【注】文章原載於《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


責編:李靜


聲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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