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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閑齋師門答問

本文載《湘學研究》2017年第二輯

劍閑齋師門答問

陳瀚問 郭嵩燾答 楊錫貴點校

【點校說明】

《劍閑齋師門問答》一卷,由陳瀚與郭嵩燾的問答、郭嵩燾致陳瀚手札(5件),以及陳爾錫跋三部分組成。其中郭所作答及書札系據其手跡制板。該書由陳瀚之子爾錫據其家藏整理而成,封面有「郭筠老條答陳劍閑論學墨跡」字樣,清宣統三年石印版。陳瀚,字子峻,號德軒,清湖南湘鄉諸生,是湘鄉「東山十子」之一,歷佐曾國荃、左宗棠等幕。光緒年間,曾在思賢講舍從郭嵩燾問學,此《答問》即兩人之間問學紀錄的一部分,涉及經學、小學、文論、職官、洋務、海防、外交、國際形勢等方面內容,是了解和研究郭嵩燾思想的重要史料。查嶽麓書社編《郭嵩燾全集》,除其中五函有收外,其餘未見,茲據湖南省圖書館藏本,將陳郭問答及陳爾錫跋文兩部分校點刊出,以饗讀者。字跡漫漶處以表示,校者所補文字均以[ ]表示。本點校稿經湖南省文史館館員梁小進先生審定,謹此致謝。

【原文】

[陳問]

左氏言魏氏事,造飾尤甚,蓋吳起為之,以媚魏君者尤多,要非左氏再傳弟子也。張蒼非荀卿弟子,賈生非張蒼弟子,貫公毛詩之學亦非賈嘉弟子。嘉果以左氏為傳《春秋》,授受詳明如此,何不言諸朝為立博士?此又從《賈誼傳》增設之。嘉與史公善,當武帝時,貫公為獻王博士,時必非嘉弟子,史漢俱在。而歆之徒,博採名儒,牽合妄造,元朗沖遠,以江左以後文人獨尚左氏,不加深察,敘錄如此,誤矣。

《河間獻王傳》言獻雅樂不言獻左氏《周官》也,蓋武帝時秘府固有周官左氏,特武帝所不信,而太史公所見《左氏》又非若今本耳。且因獻王好古,而以為私立毛詩、左氏、春秋博士,顯與朝廷異學,當亦劉歆所誣,而班氏誤采之也。

但以《春秋》論,則博士所見《左氏春秋》即太史公所見《古文春秋》。《國語》,東萊張霸亦見之,是真本也。歆欲立其坿益之本,乃託之秘府舊文,反以為學殘文闕,稍離其真耳。經自公羊、胡毋生、董生相傳,絕無脫簡。曰「脫簡」者,蓋如《尚書·梓材》,經劉向校補,歆乃欲增續《春秋》也。傳或間編者,亦比坿《春秋》年月,改竄左氏之故。

向治《公羊》,後奉詔治《穀梁》,其書本《公羊》者十之九,本《穀梁》者十之一,未嘗言左氏也。《說苑》魏武侯問元年於吳子,吳子對曰:言國君必謹始也。謹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按:「謹始」之說,本《公羊》、《穀梁》。緒言「明智「之說,本兵家,要旨俱非左氏說也。《十二諸侯年表》云:鐸椒為《楚威王傳》,為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此《春秋》當系《檮杌》,猶晉語羊舌肸習於《春秋》,楚語申叔時雲教之《春秋》者也,必非左氏之書。《史記》雲四十章,《藝文志》雲三篇,此又雲《抄撮》八卷,名不雅馴,歆所託也。《虞卿傳》雲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虞氏春秋》,《年表》同。蓋虞氏之書雖亡,其體例略同《呂覽》,非傳《左氏》者也。《史記》言八篇,《藝文志》於儒家雲十五篇,於春秋家雲《虞氏微傳》二篇,此又雲《抄撮》九卷,亦歆假託也。荀卿之書,多本《穀梁》,亦非傳《左氏》者。

班氏此篇敘次最明,可為《左氏》功臣矣。按《方進傳》,十三受《春秋》,積十餘年,經學明習,徒眾日廣,諸儒稱之。又雲治《穀梁》而好《左氏》,為國師,是方進所見《左氏》尚非秘府古文。歆以其名位俱重,假以為助耳。《左氏》所載事實,本非從聖門出,猶《周官》未經夫子論定,則游夏之徒不傳也。歆引《左氏》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始具,則今本左氏書法,及比年依經飾左、緣左、增左,非歆所坿益之明徵乎。如《別錄》,經師傳授詳明如此,歆亦不待典校秘書而後見也。

《論語》之左邱明得親見孔子,或在孔子前,俱未可知。若傳《春秋》之左氏,傳中所敘事實,與當時孔子弟子所傳說往往歧異,且於魯悼已稱謚,其年之後於孔子可知。又其好惡大異,聖人知失明作傳者,與《論語》之邱明故自有別。

劉曰左氏之書僅見夫子之書及列國之史,公羊聞夫子之義[1],見夫子之書者盈天下矣。聞而知之者,孟子而下,其惟董生乎。

王應麟考和帝元興止一年,安得有十一年,一誤也。鄭興子眾終於章帝建初八年,不及和帝時,二誤也。章帝之子為和帝,先後失序,三誤也。釋文序錄亦云元興十一年,皆非也。今按此疏前序光武於成帝前,此又混。歆於和帝時紕繆如此,安能別古書之真偽。

漢哀帝令劉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左氏》義,博士至不肯置對者,以《尚書》為備,謂左氏為不傳《春秋》也。《古文尚書》逸十六篇,絕無師說,鄭氏載其目有《舜典》,則非百篇之舊。蓋夫子所刪之餘,又有棄稷,周人,諱始祖,故《堯典》曰讓於稷契,惟帝曰棄則不諱,則《棄稷》篇亦偽託也。其餘如《史記》三統術,《王莽傳》所引多戰國諸子所託,或有歆等改竄者,故博士抱殘守缺,恐失其真。若《左氏春秋》非出孔壁,民間亦有,但非引文解經轉相發明,如歆所託之章句,義理淺陋,名為《春秋左氏傳》者耳,故以為不傳《春秋》,洵確論也。《毛詩》、《逸禮》,諸儒不辨,則固欲存之矣。

又左氏見陳氏有齊,所以言八世之後,莫之與京;見三家分晉,所以言公侯子孫,必復其始。或遂以此疑後人偽造,未知然否。

凡此數條,皆不能無疑者,願聞其詳。

[郭答]

案:劉歆《移太常博士書》,《春秋左氏》皆古文舊書,藏於秘府,孝成皇帝陳舊藏,校理舊文,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儒林傳》稱張蒼、賈誼皆修《春秋左氏》,誼為《左氏傳》訓故,授趙人貫公,為河間獻王博士。是西漢時《左氏傳》自有傳授,惜未立學官,置博士,其書未顯耳。《藝文志》春秋家《左氏傳》三十卷,列之《公羊》、《穀梁》之前,而惟公羊、穀梁得立學官,是以《左氏傳》最為晚出。太史公傳《儒林》,治《春秋》者三家,董仲舒、胡毋生治《公羊》,瑕邱江生治《穀梁》,而年表以《左氏春秋》與《鐸氏微》、《虞氏春秋》、《呂氏春秋》並著,亦以《左氏》紀事,非公、谷、鐸經之體虞。世儒者窮究經旨,不尚事實,是以有《公羊》善於例、《穀梁》善於經、《左氏》善於事之言。哀帝令劉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左氏》義,博士至不肯置對,范升以為師傳無人,由儒者之弗尚之也。東漢以後,鄭、許諸儒兼通三傳,鄭君注《左傳》未成,以與服子慎,不聞注《公羊》、《穀梁》,似鄭君治《春秋》,以《左傳》為主。至東晉,《春秋左傳》服氏、杜氏各置博士,《公羊》、《穀梁》省不置,則以漢儒講義已窮,而《左氏紀事》為有據依,時好尚使然,亦勢所必至也。陸氏《纂例》謂左氏功最高,令百代之下頗見本末,《春秋》不得左氏傳,則事恐不明,即《公》、《谷》之得失,亦無從預而知之。是以治《春秋》必不能廢《左氏》。國朝治經,專主漢學,漢儒所不尚,必曲毀之。如劉氏申受、孔氏巽軒,發明《公羊》義例偉矣,而於《左氏傳》必曲誣之,使不得列於經,其亦過也。《左氏》之文容有後人附益者,孔疏《文十三年傳》「其處者為劉氏」云:「漢室初興,《左氏》不顯於世,插注此辭,將以媚於世。」若此類者,必多有之。且疑有後人補益者,如馮商所續《太史公》,今諸師補,文自分格。馮商所補,必有入之本文者,必謂《左氏傳》盡由劉歆附益,是誣也。宋林黃中以劉歆傳《左氏》,遂謂《左氏傳》言「君子曰」皆劉歆之詞也,不免臆斷。國朝諸儒以《尚書古文》出自王肅,因並《左氏傳》多出劉歆偽造,亦太失之苛矣。凡經生家言,各有祖尚,遂成一種風氣。吾輩治經,所通大義,此不足尚也。至《正義》敘二鄭、賈逵於章、和二帝年號誤例,又誤永元為元興,亦不怪劉歆不能與鄭興、鄭眾同時,則由隨意論述,未一檢查史傳,不足以疑《左氏傳》也。

又錄《春秋考證》,以博士不傳《左氏春秋》為確論,而雲《毛詩》、《逸禮》,諸儒不辨,則固欲省之。劉歆所論,尚有《尚書古文》,而《藝文志》稱齊、魯、韓三家詩皆列於學官,又有毛公之學,河間獻王好之不得立,而毛公自為獻王博士,是《毛詩》在西漢亦未立學官,與《尚書古文》、《左氏傳》同也。劉歆所傳《逸禮》並不見之《藝文志》,所遺亡亦多矣。今存者,經有《左氏傳》、《毛詩》。《毛詩》幸賴鄭君一《箋》,得無異言,而《左氏傳》鄭注未成,治漢學者乃專主《公羊》,必欲曲誣《左氏》出自劉歆偽託,以申博士不肯置對之旨。並謂貫公所傳非今《左氏傳》,而凡班、史所述,皆為劉歆所誣而誤,乘之曲附漢儒專尚《公羊》之義,遂至苛刻不仁。如此,吾不願聞。

[陳]問

古人講《易》,主理主數,說各不同,數究可以該理否?且自康節先生後,言數者附會殊多,今之所為太乙數者,自命為可驗運祚災祥、刀兵水火,並知人之貴賤,其考陽九百六之數,亦似歷歷可驗,豈小道抑有可觀者與?

[郭答]

《易》之為書象數而已,而聖人精義之學亦在其中,周官掌之,太卜用以決疑,明吉凶之應,一本之象數。聖人系《易》,發明其義,而曰:吉凶者,得失之象也;悔吝者,憂虞之象也。知得失則知吉凶矣,知憂虞則知悔吝矣。聖人之情見乎象辭,辭者所以宣象數之蘊也。橫渠之言曰:《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聖人作《易》,所以為極深研幾之學也,後世術數家一依於《易》以為言,而全失其義,君子所弗道也。

[陳]問

國朝理學巨儒,自當以二陸為正宗,然稼書先生排斥陽明不遺餘力,似未免門戶之見。桴亭先生於天文、地理、河渠、兵制、農政以及醫巫、卜筮、技擊之學,各究極其意,返求實用。然其《思辨錄》,劉霞仙中丞指摘疵謬,不為無見。其學殆歸於平正而不免失之庸近者耶?

[郭答]

國朝諸儒,以稼書陸氏為最醇。明季陽明之學方昌,蕺山劉氏、息峰孫氏、棃洲黃氏,皆一代大儒,皆宗主陽明。稼書先生力斥之,亦所救時弊也。朱子論象山言禪學無不可者,必引以證聖功,則足以害道。稼書斷斷辨論,亦朱子之旨也。霞仙先生糾正《思辨錄》,語語精實,起桴亭質之,亦必心折首肯。

[陳]問

言心性者,不一其說。孟子言性,以善為宗,專就天理之本然而言,在當時告子、公都子之徒已多異說,其後荀、楊、董、韓各出一義,然皆以孟子之言為不然。及宋諸儒出,言性特詳。程子曰:孟子言性善,是性之本。孔子言性相近,謂受稟處不相遠也。人性皆善,於四端之情可見。其有自幼而善,自幼而惡,是氣稟使然。故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張子曰:凡物莫不有性,由通蔽開塞,所以有人物之別;由蔽有厚薄,所以有智愚之別。又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朱子曰:有天地之性,則太極本然之妙,如孟子所言仁之於父子等是也。有氣質之性,則二氣交運而生,如孟子所言目之於色等是也。蓋性只是理,然無那天氣地質,此理亦無安放處。由氣有清濁,質有美惡,皆陰陽之分所為,遂致賢愚不一。而推其氣質之始,有清無濁,有美無惡。濁者清之變,惡者美之變,以其本清本美,故可易之,以反其初也。此皆兼理與氣言,似有功於孔、孟者也。邵子曰:性者,道之形體也,道妙而無形,性則仁、義、禮、智具而體著矣。李延平曰:動靜、善惡,皆相對而言,世之所謂動靜、善惡,非性之所謂動靜、善惡也。惟求靜於未始有動之先,而性之靜可見,求善於未始有惡之先,而性之善可見。此其所論,專以理言,似可與孔、孟相發明者也,未知然否?

[郭答]

程子於性中分出氣質,朱子以為足補孟子所未備,橫渠於此言之精矣,而延平之言特妙,蒙嘗反覆孟子之書,而知其言為至備也。孟子言四端,皆於情之發處驗之。情者,性之顯也,是非獨性善情亦善也。孟子因曰:乃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其有不善,情之溢也,情溢而性漓矣,故夫害性者情也。君子之學,反情而歸之性,為夫性之本然者固善也。《易》曰:繼之者善也。成者性也。天地之生機,皆善也。人者,天地之心,全受天地之善氣以生,此性之原也。程子所謂氣質,即孟子所謂才也。才者,效命於情以為用者也,而有厚薄明暗之分,為其具於生初,故亦謂之性。而孟子之言性曰:若夫乃不善,非才之罪也,則亦言夫氣質之逐情而流者也。於此顯出人性之善惡,於所發處□□□。其所發,則氣質也,情也,皆可約而歸之善也。正惟性之常本善也,聖人之言曰性相近也。近者何,善而已矣。若言氣質,則相□固遠矣,不得雲近也。聖賢之言,合無間,疑程子此言,反多一層推勘。

[陳問]

王陽明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作字卻與親字作對,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親字意,說親民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矣。竊思《大學》本辟廱、頖宮之地,三代盛時,所以立學校、育英才者也。《大學》一書言教而不言養,似不必兼教養說。且治國平天下,雖於新字無發明,湯之《盤銘》三節固嘗釋之,是作親作新,究以何義為長?

[郭答]

六經之文,訛誤者甚多。漢儒傳經,且不惜改字以就義。《大學》於「明」、「新」二字,皆引《詩》、《書》之文以釋之。則程子之雲「親當作新」者,自無疑義。且《大學》成已成物之功,以新民為極致,於親民義無所取。陽明之言適得其反,如雲「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及言挈矩之道,發明新字,甚至陽明乃雲無發明,何也?先儒持論,各有所見,要當擇善而從之,如此「新」字證之本經,而固無疑矣。

[陳]問

夫子《大學章句質疑》謂:知言者,窮理之極致;養氣者,立誠之全功。而引朱子所稱胡安定「知至故能知言,意誠故能養氣」二語,以為甚精。竊思《大學》之言致知,不如言誠意之深而詳,即《孟子》所論,其於所謂養氣,言之至精且密,而於知言則寥寥數語,未示其所以然。竊以為知言者必所推甚廣,若徒在語言辭氣間,何以為窮理之極致。願聞知至之所以能知言,知言之所以為窮理之極致。

夫子又謂致知、誠意,體用兼資,內外交養,是知行並進工夫。竊思誠於中乃能形於外,其學極於慎獨,十目視十手指,皆慎獨中之一念其究也,所以有心廣體胖之效,似宜根之於內,乃能如此。若從外面張皇,或恐終形勉強也。

[郭答]

知言工夫盡大,窮究事物人心之變,而得其權衡,自然聲入心通,一一窺見其底蘊。聖人德盛化神,其功用全在此,豈可輕易看過。孟子於「知言」一段,而自信為聖人復起不易吾言,所以能閑先聖之道,而使邪說者不得作,其功用亦在此。此聖人之全量功夫,亦祇在窮理而已。程子言「敬義夾持」四字最妙,誠中所以形外,而制於外者,所以養其中。「體用」二字原是兼資,陽明卻言知即是行,竟將行字一層抺過,所以有弊,究竟知、行二字豈能截分。聖人言慎獨,豈能撇下萬數不管,專來慎獨。慎獨者,正為行處,若工遇行處,便行此心,仍不失為慎獨也。

[陳]問

修身齊家章五「辟」字,唐《石經》作「譬」,程叔子改正本亦作「譬」。鄭注曰:譬猶喻也,言適彼而以心度之,反以喻己。則身修與否,自可知也。藍田呂氏曰:見賢思齊則之,其所親愛畏敬而譬焉,見不賢而內自省則之,其所以賤惡、哀矜、傲惰而辟焉。延平周氏曰:能近取辟,可謂仁之方也已。果能近之,其身所親愛者,以辟於人之所親愛云云。則其所行者,莫非公恕之道。石林葉氏曰:所藏乎身不恕,未有能喻之人者也,故齊家在於用恕。又廬陵胡氏、范陽張氏別訓「辟」為省察,而亦讀以「譬」音。朱子以前未嘗有讀「僻」者,故陸氏釋文所載祇一音。案《朱子語錄》曰:古注「辟」音,似窒礙不通,敖惰非美事,如何譬得,故今只作「僻」字。又文集《答張敬夫書》曰:昨夕因看《大學》,舊說見「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處,依古注讀作「譬」字,恐於下文意思不屬,此只合讀作「僻」字,蓋言常人於其好惡之私,常有所偏而失其正,故無以察乎好惡之公,而施於家者。又溺於情愛之間,所以多失道理而不能整齊也。如此讀之,文理極順,又與上章文勢亦正相似。且此篇惟有此五「辟」字,卒章有「辟」,則為天下僇之「辟」字,亦讀僻,足以相明云云。據所言,覺較前說為長,似以仍從章句為是。

[郭答]

親愛、畏敬、賤惡、哀矜、傲惰,與家人相習,到處流露,終日用情,不離此五者。聖人祇就尋常用情處體察,原不必看壞傲惰,較賤惡為輕。接遇卑賤,固常有之,如伏波受梁松之拜便是傲,嚴光得君房書,口授以報而卧不起,便是惰。施之外人,自是不安。至家人相習,則亦忽忘之矣。《大學》自修身以下,專就情之發於不自覺處檢點,為致知誠意工夫,已是入細,大端差謬處或幸無之。惟其情之偶觸而發,稍一失檢,而動於不自知,容有不得其中者。故雖家人微賤相習之情,亦窮極其所發而不使有幾微之差失,以傷於易而失其和平中正之常。若一任其情之動而流於偏,則似與誠意、正心以後功夫不相入。惟隨其情之動,或為親愛、畏敬,或為賤惡、傲惰,或為哀矜,而皆有以喻其所發之差,而後其檢點,乃為入微無間。故疑古注訓「譬」為「喻」者,為較勝也。

[陳]問

夫子謂中和原是性情之德,觀下章變文中庸,敢問其所以異而經文所云大本達道,亦願聞其詳。

[郭答]

「中庸」是全書篇名,以下各章疊舉言之,非變文也。「中和」二字顯出聖人慎獨之極功,子思原祇一提,不更以此立義,大本達道,不必泥看。言乎其未發,存而養之,便謂之本;言乎其已發,行而宣之,便謂之道。子思形容道體,極之聖人,德盛化神,賅括此二字中,盡中庸之諧而不能過,原無兩副本領,亦非截然劃分體用。祇未發時,停停當當,萬事萬物,涵納一心之中,故曰「中者天下之大本」。及其已發,措則正,施則行,純是一種太和元氣,故曰「和者天下之達道」。於此強生分別,所謂失之眉睫而索之杳冥者也。

[陳]問

夫子以狂狷明過不及,最為明浹。竊意經文分知行,言知者之過。誠如夫子所云,如陸、王之矜頓悟,其在當時,似老莊亦可雲知者之過,而若章句所謂以道為不足行者,推其類,即後世俗儒牽附格物之訓,行小慧而自喜,亦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似不得謂為非知。而一遇事至純任意念之私,則知之過而決裂,轉有甚於愚之不及者。此所謂知殆或問之,所謂測度揣摩已耳。若賢者之過屬行,而言如夫子所云徐積屈原,誠不得謂其過行。然竊意如子皋之泣血三年,及申生召忽之為,近世顏習齋之刻意獨行,為人所難為,而究不合於中,亦復自以為是。似章句所云「不求所以知者」,「莫不飲食」,人人日在道中,而皆坐於不明不行,二者之弊,即指此等而言。然權二者之弊,似過於知者為尤甚。故第五章嘆道之不行,第七章又嘆知非其知,疑章句之說與經旨亦相發明。

夫子謂:聖人之道,禮而已。《中庸》為聖學全功,而握其原於慎獨,舉凡戒慎恐懼,無非欲人以禮制之。《大學》於禮字隱而未露,故《修身》一章,祇就一身所接者言之。直至《中庸》,始揭之曰「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章句於此似亦闕略。

[郭答]

諸子百家之書,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足與於道者多矣。就其所得,亦張子所謂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朱子之雲「測度揣摩者」是也。《中庸》言不及,正是此等。顏習齋之學亦然。《中庸》言過不及,亦祇大概言之,若論忠孝大節,如何說得過。子皋泣血三年,亦是其至性,合應自盡處。申生召忽,則祇能以一死了事,不成說辭,完廩後並召之,未嘗不在側,殺之則不能,而後可以為中庸。聖賢道理,四通八達,卻是泥看,不得道其不行。總結上兩節,舜其大知以下,透出知、仁、勇三項工夫,反覆言之,是中庸大頭腦,原未嘗以知行分輕重。《章句》以第五章舉其不行之端以起下章,第七章舉其不明之端以起下章,尋求全書脈絡不可得,乃以為權二者之弊,以過於知為尤甚,不獨有失《中庸》大義,亦並非《章句》之旨也。《中庸》原是禮經,《漢書·藝文志》中庸說二篇入之《禮家》,《戴記》並收入之。全書歸宿在敦厚,以崇禮語,非禮不動,九經之一,非旨要所存也。朱子但據以明道,不一說到禮上,亦非於此有所闕略。

[陳]問

夫子嘗以《章句》立說太密,特為討論。如謂不必呆承費隱及天道人道之屬,實足與先儒相辨證。其以《章句》輕看勇之一德為非經旨,尤有功於聖學。《章句》於人一能之節屬困勉說,專指為勇之事,就夫子所駁正者繹之,真覺破漏自見。竊意下學者於三達德之用功,亦祇先於三近者求之,而三近者之中,得夫子顯明勇之不可薄視,遂覺知恥近勇,實為入德之門。未知此知字,與《大學》「知止而後有定」之「知」字異同如何,可以通否。

[郭答]

聖賢道理,原是一貫。然其偏全大小之分,隨其立言之旨而各自為一義,不能援此證彼,以意牽合之。知止有定,是致知大段工夫,已經勘透而洞見其旨歸。有定者,即其所知之止處也。知恥近勇,不過恥不若人之一義,其本心恰是不肯放過,所以為近乎勇。知、仁、勇三達德,缺一不可。以為學《章句》放輕勇字,已於經旨未安,此雲知恥近勇,實為入德之首,似與章句違反。要之,亦是放輕勇字,以為下學之功在此。好學、力行、知恥,字字金玉,豈可輕易低昂。

[陳]問

夫子謂致曲者存誠之極功固已,而引譚氏惟寅之說云:既非生而知之,直造徑達,容有所未能,則竊疑焉。誠之者,人之道,似即至誠,亦未必為直造徑達,而亦將以致曲為存誠之極功,非獨其次為然也。但經文既有「其次」二字,則此中自分等級。就程子所云「偏曲之謂」,及朱子所謂「一偏也之義」而細繹之,如伯夷之專於清,柳下惠之專於和,伊尹之專於任,雖未能備五行之和氣,而能致其一偏,則亦聖矣。似《章句》之於經旨,亦足自備一說。

[郭答]

子思以《中庸》名篇,原為聖人之道懸示一準的,豈是教人向一偏處探討,其次致曲,是為誠之者。孟子所謂湯武反之,湯武身之,即是致曲工夫,直須曲折反覆,一一體之於身。若但執著一偏道理,向前干去,便大失中庸旨趣。程子之雲「偏曲」,亦謂就其所知之一端,逐漸擴充,如朱子之雲用力之久,豁然貫通。凡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亦決不是教人成就一偏的道理。至誠之道,何嘗不曲折研求。然其於道,直造徑達,如聖人言耳順、言從心所欲,決無此等致曲工夫。

[陳]問

嘗讀《孟子·巨室章》,因有所感,成《雜說》一首云:一木不可以為車也,一石不可以為堤也,一粒不可以為食也,尺寸之布不可以為衣也。工師為主人造室,主人出錢百貫,使作廣廈,工師輾然而笑曰:吾不能也。主人曰:伐茅以代瓦,束薪以為柱,織膏梁以為門,編纖竹以為壁,百貫之錢猶有餘也,奈何以為不能乎。工師曰:吾嘗率徒數百人,築室顯者之家,縻費百萬,左斤右斧,積巨材如山,取而劈之,鋸之,雕琢之,木屑滿地,深三四尺許,吾坐高台中指揮之。及其成也,千門萬戶,金碧奪目,宮殿如鱗,吾登高處視焉,而後滿吾志也。吾於是恂恂然,以升降上下於其中,吾安能為此區區也耶。主人曰:雖然,姑為我為之何如。工師再拜,謝曰:吾不能也。此說然否?

[郭答]

此喻不如《孟子》。《孟子》曰:為巨室,必使工師,求大木。惟大木能勝巨室之任,斲而小之,斯不宜也,必巨室而後為其他有不屑顧焉。王安石所以屢拜官而屢辭也,君子大用則大效,小用則小效,委吏系由聖人,亦求自盡其職而已。如曰為室得一木足矣,餘可以蒿代也。工師謝曰:不能。庶與篇首連引四喻相合。(作者命意不與孟子同,蓋有所感焉而作。□老之意,又與作者不同。余謂可兩存其說。此系彭麗崧先生附識稿尾墨跡,謹依原稿付印。)

[陳]問

韻有通轉之分,且自魏晉而始。如李登之《詩韻》、呂靜之《集韻》,齊周禺作《四聲切韻》,梁沈約撰《四聲》一卷而成《韻譜》,隋陸法言、劉臻等本沈約之旨又為《廣韻》,唐郭知元又為《切韻》,孫緬又為《唐韻》,丁度、宋祁為《集韻》。景運以後,又有《禮部韻》,王宗道之《切韻》,吳棫之《韻補》,元陰時夫之《韻府群玉》。其分合究以何韻為是?

[郭答]

古韻存者獨有《唐韻》,實分二百六部。唐初功令有同用、獨用之分,蓋唐時以詩賦取士,韻窄者准其通用,以便屬文也。至宋《平水》、劉氏《禮部韻略》,始合同用之韻為一部,即今之通行百七部之韻也。吳氏《韻補》又有通韻、轉韻之法,然非古韻之遺矣。宋鄭庠分古韻為六部。至國朝崑山劉氏依廣韻部分,又分為十部,婺源江氏復分為十三部,金壇段氏復分為十七部,其窺古韻源流,一本《唐韻》。大率唐時古韻猶存,到宋而漸失其義。國朝諸儒考求古韻,自顧氏始。段著□乃果,其成原本《易》、《詩》及先秦古書,以求古音,最為精核。邵□蘅《韻略》兼及唐宋人詩句,則以採證辭章之用而已。今辭章家用通韻、轉韻,無不可者。若論古音分合之義,當求之顧氏、段氏諸書,宋元諸儒不足征也。吾於音韻之學,率未用工,略述所聞如此。

[陳]問

漢人之文用經,從大處起議論,故朴茂宏深,而味美於回。六朝人之文用史,從細碎處設采色,故餖飣補綴而閱者易厭。

令孤德棻論文,以氣為主。沈約云: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張耒誨人作文,以理為正。李格非言文不可苟作,誠不著則不能工,若劉伶《酒德頌》、陶潛《歸去來辭》,字字出於肺腑,遂高步晉人之上,其誠著也。數子所言,似皆論文之秘鑰,究當以何義為主?

[郭答]

文以理為主,而恃氣以運之。昌黎雲氣盛則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皆宜,孟子養氣必由集義,則氣亦從理生也。

[陳]問

文體之種類不一,古來名家亦各互為短長,不能兼擅,然必有一定之揭櫫,為眾所共趨,而不能舍是他求者,其法如何?

[郭答]

作文無他法,多讀古人之文,多取有關係之文為之,則自然進。要之,立志更須向上,不可專從文中討論,大要在明理而已。能明理者,文未有不進者也。

凡文有留有餘以待人之尋味者,亦有須說到底者。議論太多,前後不相貫注,是文家一痛。多讀韓、歐、王、曾之文,則自見之。

論事之文,在先持定一意,十盪十決,以申所見,乃能批卻導窾,游刃有餘。

前後著議辨義稍多,古人作文祇持一義,□輸千端萬緒,皆注此一義中,試更□心參之。

[陳]問

讀書須務其大者、遠者,詞章喪志,昔賢所戒。然文以載道,又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亦曷可少哉?國朝文家如汪堯峰之法,方望溪、姚姬傳之理,侯雪苑之才,魏勺庭之力,朱竹坨之雅潔,姜西溟之深醇,王軫石之雄宕,惲子居之俊拔,曾文正之清剛,皆能自樹一幟。近又有揮斥八家,獨尋源兩漢者,亦能自成門戶。說者謂學八家則易落蹊徑,學史漢則能避庸熟,竊意不然。八家亦從經、子、史漢而出,作文貴於達意而已,萃六經之菁華,發聖賢之奧旨,無論為史漢,為八家,皆有必不可磨滅者。若沾沾字句辭氣之間,鮮有不落蹊徑者也。未知然否?

[郭答]

所論甚是。史漢文中淵海,唐宋以來名能文者,皆導源於此。明世八家之目開闢文中蹊徑,後人亦無從出其範圍。然究觀之其妙處,多在吞吐頓挫,以視史漢之渾淪磅礴,力量誠有未逮,惟昌黎為能近之。近時文人揮斥八家,明世亦有此論。然其所成,相去固終遠也。姚姬傳氏論文,於國朝獨取方、劉,如侯朝宗魏叔子之文,卓然為大家,非劉海峰所及,而以姚氏法律繩之,其堅實處固少,褒取古人而目史漢、八家亦同一蹊徑也。吾湘古文,曾文正之魄力,吳南屏之風韻,最為為傑出,餘無及者。

[陳]問

生今日而言,復古封建,大亂之道也。顧亭林欲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自是至言,然而難矣。且行之於國初猶可,行之於今日,勢更不可。為今之計,似不如設久任之法,守令非若干年不遷,稱職者任之終身,而不必設世官之獎。夫天下之治亂,常基於郡縣,洪楊之禍,豈不以郡縣吏虐用其民,殘賊已甚,激而不復反顧,以至是歟?誠使破格超擢,定久任之法,使天下各習其守令,守令各習其郡縣,官有定守則事勢悉,民有定奉則情意通,蓋守令知郡縣之為吾郡縣,則土地其土地也,城郭其城郭也,倉廩其倉廩也,其視民即子弟,民視之即其父兄也。上與下必交,盡心力以自捍衛明矣,何至泄泄沓沓,養癰決疽,使揭竿之徒,所至殘破,而禍遂遍於天下哉。然則知所變計,不必有封建之名,不必無封建之意,是或一道也。

[郭答]

粵賊之起,在道光之世,其時州縣未嘗不久任也。任之愈久,而地方之受害逾遠,吾未見久任者之必為好官也。今富家子弟□□人舊業,任意□敗,至窮死而不顧,人民田疇,豈是發在官者之良心乎。漢唐以後之天下,專恃朝政清明,官吏恇恇畏法,足以制其惡而已,不足與深求也。然如近今州縣,歲一更換,則必無可言治之理。

亭林先生學問具有本源,無易幾及。其言經濟,則所稱目論之,無一隅之見也。其勢萬不能行之今日,何貴有此言也。

[陳]問

欲兵之強,莫如裁冗兵而增其口糧。欲官之廉,莫如省冗官而重其俸祿。此議然否?

[郭答]

所以取之非其選,所以教之非其法。增加口糧、俸祿奚益乎。

督撫養廉逾萬金,而貪污者比比皆是,吾於此等經濟議論,皆所不取。

[陳]問

通商日久,漏卮日多,無術以補救之,將數十年後兵力即強,而中國亦斃。況財力弱,斯兵力萬無可強之理。今日理財之道,有謂以節流為先者,如省冗官,裁冗兵,停內府不急之需,減各省浮濫之費,似已顧流之節有限,而銀錢之外溢者無垠。如水之就下,然不恃其源之不竭,而捧土以壅之,勢小者暫為瀦而終於涸,大則東防西決,並此捧土而亦外溢矣。竊意理財尤在開源,中國地大而不能用其地,人多而不用其人,開礦產,修鐵路,推廣招商輪船,仿造銷行洋貨,無一不可以生財。又或即不自為生財,而能藉減銀錢之外溢,則亦無異生財。如此善用其地,善用其人,而復節流以持之,庶中國不至患貧,即不至患弱,理或然與?

[郭答]

凡此皆人人能言之,而行之者卒無一有也。非是一切坐視其縻爛,上下之情隔閡太甚,種種滯礙,動輒為咎,書生之見,無當事理之萬一也。

讀書系求古人得失,而細玩所以成敗之由,以知其難,則一切議論可以息。所以程朱講學,專教人鞭辟近里,若己戰,固揣摩之習,學者所宜深戒也。庄生之言曰:「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唐宋以來,御史上書言事,儒先著書立說,皆所謂暖姝者也。

[陳]問

土耳其亦回部大國,然俗無彝倫,政無綱紀,俄人數數侵陵之,雖英、法、普常相與維持,而無救於衰微。自俄人開高加索部,接土東境,開波蘭諸部,又與土之西境相連,強鄰逼處,伺便相抗,搆兵無寧歲。咸豐初,英人、法人、奧人乃為之議和,盟於巴黎,斯各返侵地,限俄國疆域,不得過太惱河,以黑海為公地,許各國商船往來,俄不得設武庫于海濱,土耳其乃藉以不亡。蓋俄所爭者,自地中海過土耳其入黑海水道,欲掌其筦而扼其喉。今俄國兵船數往來黑海矣,英人聽之,豈非失計。光緒初,俄人復大舉伐土,後阻於英、奧之議乃罷。夫俄欲並土而英庇之者,以俄有土則扼黑海要衝,英兵船不能爭雄海上,且土與印度相近,俄得土則地兼三海,波羅的海、地中海、黑海。必更思南牧,歐洲諸國將亦不能安枕,故保護土耳其為之屏蔽,衛土即所以衛英,亦所以全歐洲也。不知然否?

[郭答]

所言皆是,狃於黑海地勢未明。土耳其轄地極於黑海以北,為俄人蠶食盡矣。今黑海皆隸俄境,英、法皆以為懼。土耳其正當黑海入地中海之沖,中惟馬拿一線海道,此即西人分別亞西亞、歐羅巴之大界也。土耳其國都在焉,俄人得土耳其,即足以控制歐羅巴,是以英人力護之,尋常船隻不能禁其出入也。波羅的海、黑海均為俄人所有,所不能洎由海拿一線海道耳。

[陳]問

洋人為患中國,厲階於立碼頭,弊極於設公司,法令驟嚴,則動輒破禁,威柄偶絀,則倡言興戎,勢之所趨,將來未知究竟。論者多謂當時不許設立公司,以商人屬吏而於沿海要害之區置重鎮,清漢奸以困之,則外患自絕,兒童辨日,其有當於事實乎?

[郭答]

西人用意經營處,正在開設碼[2]頭。馭之無其道,處之又失其宜,其力固不足以相抗也。乃一聽其要挾,而不能與爭。此其作用全在發端之禍已成乎,要挾之勢則亦無可爭矣。此於本原處皆未明曉。

公司當為公使之訛。

諸海要害何嘗無重鎮。漢奸盡有之,然如□□之用中較□西夷之用□□,則今亦並無其人也。洋人為禍中國,其累積深矣,無資於漢奸力也。

[陳]問

西人東來搆兵,去其國恆數萬里,客主異形,眾寡異勢,不得不恃奸民為之接應、為之窺伺,而奸民幸外人之強,以亂為利,又益煽其焰而揚其波,海防因是益難,其然乎?

[郭答]

客主異形,眾寡異勢,全非今日情勢。西人原不主用兵,其自言與俄人交戰,動輒數年,用兵至數萬,在中國始終未滿二千人。若中國士大夫,無一能知洋情者,顛倒謬戾,以至於此。

[陳]問

西人以商立國,故所至一以占埠頭、爭海口為務,貿遷有無,聲言通商。論者遂謂各國之協以謀我,志在圖利,而不利其土地人民。然而,英於印度何如?其果無異圖也耶?

[郭答]

處之不得法,則土地人民安望照服之矣。未易一二,為今世士大夫言也。

[陳]問

各國所執公法,果足以範圍彼族與否,讀者滋疑。然考彼國相與之間無端搆釁者殊少,土耳其屢召俄、英、法諸國之兵,為國政不舉也。反是如普魯士之近時勃興,義大利之舊業克複,皆因持之有故,而天下遂莫能與爭。晉大夫舅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然則中國今日使能博求人才,推明理勢,舉政教而修治之,豈我以理往,彼必以無理償也。

[郭答]

苟能此矣,何洋人之不可制哉。□不知,所謂理者何理也。曲直之辨,自然不可掩,在事者持此以誣朝廷,亦人之所據以為常言者也。

[陳]問

近日談洋務者,多謂日本蕞爾三島,其強易弱。俄羅斯國則大矣,然海岸狹而舟楫不利,水戰既非所長,陸地廣而膏腴無多,國用恆虞不足,間者年年用兵,國人怨之,內亂時聞,財用益絀,殆亦有外強中乾,難事遠略之勢。然歟?

[郭答]

日本窺伺中國,無一日去懷。俄人終為中國之大患,此皆未違今時事局。

[陳]問

布國希理哈《防海新論》曰:沿海之地,綿亘數千里,敵船處處可到,若必處處出防堵,不特所費浩繁,且以全力而散佈於甚大之地,兵分則力單,一處受傷,必致全局失勢。故防守海岸之法,惟擇至緊要之地數處,聚精蓄力,并力以守之,必大利益。又曰凡與濱海各國戰爭者,如能將本國所有兵船徑往扼守敵國各海口,不容其船隻出入,斯為防守本國海岸之上策。竊意中國海岸如此連延,敵可出沒無常,我則到處可慮。且沿海未敷鐵路,各省呼應不靈,彼此畫疆,以守為守,兵力自不得不分。然則欲如希理哈之所云云,究當以何處為海防最要之地。第二策以攻為守,法則善矣,然以中國今日之財力,今日之人才,所言能否適用,不能無疑也。

林文忠辦洋務,綜理微密,所至以搜獎人才、周知庶事為務。然其督兩廣時,燒煙之舉,似又過於操切。何也?

[郭答]

自古邊防,各有緊要處,無處處設防之理。然其必在政事修明,人心固結,非是則一無可恃。鄧艾縋兵於蜀中,以陰平之險遠,不足設防,而席捲以進,惟政事之不修故也。往守敵國海口,則是進攻之師,非自守之師,須視其兵力倍於敵國乃可行之,不能一概論也。林文忠所至有惠政,然究是常才,不足以當豪傑。其綜理細密良然,而以所辦洋務,于洋情一無所知,所謂周知庶事者,何也?搜獎人才,不過採取一二書生之議論,要取時譽而已,皆所謂明於小而暗於大者也。

[跋]

烏乎,吾先君子之見背,距今十有五年耳。時勢推移,政學遷變,爾錫以儽然孤露之身,航海萬里,鼓篋異邦,前後垂八載。既而歸國,走關塞,往還輦下,聞睧見得飈駴瀾翻,將泝家學以尋鄉邦先哲之淵源,則既曠如隔世矣。吾邑自曾文正、羅忠節後,軍興日久,一時人士,大都用武功顯,而文事未遑措意。先君子方屏處里閭,與邑中材俊結社漣左東台山,倡為詩歌古文詞,時號東山十子。已乃涉江及淮,客曾忠襄、楊尚書幕府。法人犯順,左文襄督師南中,則又循海歷閩,陳用兵大計。己丑後,劉襄勤予告家居,有所諮問,詶答尤多。自《詩文集》若干卷外,都前後論事文為《別集》若干卷,又《□(此字上中下結構:爫+刀+土)史獵言》、《莊子補註》、《楚詞新箋》、《詞鈔》、《尺牘》、《望洋記》、《日記》、《聯語》等若干卷,綜為《劍閑齋遺著》十數種,藏於家。今年初夏,爾錫廷試後歸省里門,乃克重加檢視,而卷帙叢繁,或蠹且佚,一一校刊,非旦夕可冀。顧其中有《師門答問》數卷,則先君子從湘陰郭先生游時,節次積存之稿,爾錫嘗別錄為冊者也。先生之文章經濟,蔚為大家,為世宗仰。其手跡遺墨,亦所寶貴,而或苦不獲多睹。爾錫就問答原稿內檢得其墨跡若干條,仍手列先君子問案於前簡,都為一卷,其答存問佚、問存答佚,或俱佚而僅見別錄者,不復具視原本。雖不逮十之三四,然時一展覽,當年沆瀣符契,謖謖然隱現幅間,如將見之。秋八月,復抵都門,友人索觀者謂爾錫曰:古人有言,元老消落,後人不識慕戀之心,日朘月削,浸以淪喪,吾與子誠未知數十年後,學風所趨若何,若欲以先輩可為傳誦之物,及吾儕之身而弁髦之,其奚協矣。茲帙倖存,子盍范其真,以公諸世。爾錫憬然不敢辭,獨念哲人逝矣,片羽僅留,而先君子遺著之繁重而急須編校者又猝難就緒,拊卷旁皇,掁觸身世,殆不僅范伯孫執硯涕泣之痛也。

宣統庚戌冬月,爾錫謹識。

[1]原文作「夫子子之義」。

[2]碼字原文作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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